写到这里,我想起自己去丽丽家之前的种种担心,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丽丽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出现了困难的家庭。
不管我在处理丽丽的事情上会遇到多少难处,至少不会超出常识理解的范围。也就是说这个个案和我之前的其他个案,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前几天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皱了皱眉头,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头疼。经过一天的劳累,脑子实在转不动了,我想回家休息。既然没什么大事发生,不管也罢,兴许只是一个梦。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照常地工作、组织督导活动、参加培训,时间很快流逝,倒是过得充实。
我和丽丽的咨询频率是一周一次,固定在每周日的下午。
很快要到下一个周日了,我重新翻开记录个案的笔记本,查看记录和分析,写下猜测和有可能的治疗方向,为即将到来的见面做好回顾和准备。
三
三月二十四日,距离上一个周日又过去了一个星期。
再一次来到丽丽家,蒋先生还是礼貌地招呼我,我询问他这一个星期以来家里的变化。
蒋先生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却面露尴尬,“还没有什么大变化,就那天你来的时候,有些声响,你走了以后,还是和往常一样。”
蒋先生作为父亲或许有些心急,希望一次咨询过后,女儿就能有大变化。但从我的工作经验来看,人的变化是需要过程的,甚至会极度缓慢和困难。所以他大可以坦然地说出女儿没有多大变化,不必因此过于失望,也不必觉得我会尴尬。
丽丽的状况显然不是一两天形成的小问题,我们需要客观看待并接受。
从这一点,我倒是观察出了蒋先生的一些性格特点:他在面对女儿目前的状况时,有着诸多不能接受现状的焦虑情绪。
这倒是同许多焦虑型的父母相似,这类父母普遍会对子女有一个高的标准和要求,如果子女的表现不符合他们心目中正常的、优秀的标准,他们就会开始焦虑,想尽各种方法,在最短时间内让孩子改变,直到符合他们的标准。
我问这个问题,首先是了解一下这一周内孩子的情况是否稳定、是否变得更糟。从蒋先生的回答来看,丽丽的情况是稳定的,没有要加剧的迹象。
由此可以看出,我的来访并没有让丽丽产生不适和排斥,这跟我上一次咨询时的判断基本一致。从她上一次的表现来看,如果我能继续和她沟通,加深她对我的信任,她一动不动的状态是很有可能松动的。
这些道理,我大致向蒋先生介绍了一遍,希望能减轻他的焦虑,也希望他在对待女儿的时候能多一些耐心。
与蒋先生交谈过后,我起身来到了丽丽的房间。
蒋先生已经事先帮我搬好了椅子,还是上次的位置。
我进去坐下,微笑着说:“丽丽你好,我是陆宇,是你的咨询师,记得我吗,我又来看你了。”
她依旧以一头黑发面对我,我等了两秒,很自然地接受她的不回应。
我已经想好了,今天我打算继续和她聊聊她未完成的那幅画,我对她的画还不够了解,她是画素描、水彩,还是油画呢?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脑中一直止不住地闪现一个问题:如果那次咨询真的只是一个梦,当我在现实见到她以后,她又为什么会对我的话题感兴趣呢?
仅仅是因为我说的内容,她觉得有趣呢,还是我真的描述出了她在生活中做过的事?
我并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画过一幅画。
我之所以还要继续问下去,是想看一看她对这个问题的反应,一来我可以了解她对这个话题还有多少兴趣;二来我可以试着从她的反应中判断,那幅画是否存在。
“我记得你。我很高兴你来看我。”
我有些愣怔,完全没反应过来。
她说话了。
我猜测过她可能会有的反应,当我问到她那幅画是素描、油画还是水彩,我会提示她可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告诉我,给她一个回答的方式,让我们进一步沟通。
但我绝没有期待,她会开口和我说话。
这是我听她说的第一句话。
当我想要为她说的第一句话欢欣鼓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点不对。
哪里不对呢?
她不应该这么快……不,不是,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吗?这个声音……我好像听过,有点熟悉的感觉。
“昨天去了瑜伽馆,我喜欢瑜伽,可以锻炼,又不会太过激烈……”
我想起来了。在那个梦里,她和我聊天的时候说过这些话,这是她在梦里的声音,和现在是一样的!
怎么回事,现实又跟那个梦重合了。
现在,梦中的丽丽与眼前的丽丽,渐渐在我的脑中合二为一,我担心自己会有一些分辨不清。
为什么连她的声音我也提前梦到过?这个问题更加让我无措。
我虽然疑惑,但是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我赶紧回应她道:“我很高兴能听见你的声音。上一次我冒昧和你聊了一些天马行空的话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兴趣。你今天想和我聊些什么吗?”
等了一会儿,听到她开口说:“不会冒昧,我还想聊下去。”
“哦。”既然她说不冒昧,我便按照原先的计划,问她道:“上一次和你聊到了你的画,不知道我有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当时没有太多时间详细地了解,我想再多了解一些。”
她停了一会儿,对我的问题有些不明所以:“没有说错什么啊。”
我问及了那幅画,这似乎没有让她觉得奇怪,她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知晓她在画画的事情。
我来不及花太多时间弄明白,只能暂时判断和她聊起她的画是没错的。她现在乐于开口和我说话,也很可能愿意将这个话题聊下去。还有,她会画画这件事是真的。虽然当初我问出这个问题是一时机灵,根据梦中的记忆片段来的。
不过没有问错。
梦中的她,和眼前的她,为何会如此一致?此刻,我没有足够时间来问清楚。现在应该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我还未开口,她又继续道:“我是有一幅未完成的画,在附近一家画廊的画室里。”
“附近的画廊?”
“嗯。”
“是家的附近吗?”
“嗯。”
她家的附近有个画廊,她还在那儿作画,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她爸爸也从未提过。
她以前在那儿画过画?等咨询结束,我需要详细地问问她父亲。
她自己往下说道:“那幅画的确没画完,我本来准备这星期去画完它的。不过这周……下次吧,我还有点舍不得画完它呢。”
她的声音里有一分愉悦,我相信她对自己正在创作的这幅作品有着特殊的情感。
“这周有事?”她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哦,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去外地看了一次艺术展,双年展,两年才一次,很难得的,我是不能错过的……”
丽丽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把看画展的过程中所有有趣的见闻,还有那些令她过目不忘的作品,一一向我道来。
那些词句不停地从她的嘴里往外冒,一句比一句欢快。我被她的这份欢快所感染,心情也轻松起来。
能去那样一个展览观赏,到外面接触一些共同志趣的人,了解不同的艺术观点,的确是一次很好的体验。
等等,我怎么听着听着,有一种感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的声音,还有她现在和我说的这些话,像极了那个“丽丽”。
她们再一次重合了。
我一下子从聊天的内容跳了出来,后脊开始发凉。看着眼前的女孩,我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她察觉出了我的安静。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慌张。
“嗯,总之,我的生活大致就是这样,做着喜欢的事情,自由也开心。我打算以后也开画廊,创作自己的作品……”她又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诉说。
我暗暗地,用左手掐了掐右手的皮肤。
咝,很疼啊,不是在做梦。
“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还能够和他一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些嗫嚅。
“啊?谁?”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的叙述上。
“我的……男友。”
男友?
据她父亲之前的介绍,她的社交问题至少存在五六年了。
她还能够交到男友吗?
这个疑问一冒出来,眼前的丽丽不符合她父亲描述的感觉愈发强烈。
但我仍然没有做出最后的判断,我倒真想听听,她的男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听你说过男友,可以向我说说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可以啊。他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丽丽没有避讳,语气中满是幸福和骄傲。
“哦?”我表示感兴趣,希望她说得更多。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画。他就在我去画画的那家画廊工作。画廊有开办绘画班,他在那里兼职代课。
“他的画很棒,有自己的态度。不过现在要把自己的作品推荐出去不容易,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了让自己的画被人看到,他还需要更努力。他有自己的追求,但是也要兼顾现实,所以平时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去教课挣钱。
“因为对绘画有热情,他教课总带着幽默和鼓励,学生们都喜欢他。
“当然了,我也喜欢他。”她声音轻柔下来,似有些害羞。
“我和他很像,我也爱画,最初我只是路过那家画廊,看见了他,后来就越聊越多了。他很高兴我能欣赏他的画,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说到这里,丽丽发出了俏皮的笑声;“呵呵,其实我哪能看懂他的每一幅画,只是在他自信满满地给我介绍他画中所表达的含义时,我用心地听、用心去感受罢了。但我想,就是这一份用心,最是让他舒心。他舒心了,我便也感到快乐。”
这真是一份美好的感情,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仿佛看见他们二人在一幅画前,开心谈笑,志趣相投。
我被她话语间的幸福感染,我觉察到这一点了。
我已经对此有所警觉,我提醒自己,这不符合她现在的处境,她说的话,不可尽信。
“你们现在呢,还在一起吗?”我想进一步核实。
“嗯,虽然有困难,但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生活的难题。生存是首要的,但是我们觉得,这和我们的兴趣并不矛盾,我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好。
“我的问题,大概就是总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想,她在笑,在她那张恬静的脸庞上,从心底牵动的嘴角,正在微微上扬。
真的这么幸福吗?
先前她说自己有点舍不得画完那幅未完成的画,原因就在这里吧。
我自然希望能够和她一起,展望这让人期待的未来。
可现在,我必须问出那个问题。
“听你聊了自己的生活,还有男友,我很为你高兴,我能感觉到你想要和我分享的这份快乐。记得上一次,你还没有这样敞开,今天打开了许多,是不是对于我们的关系有了更多信任呢?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愿意转过身,与我面对面交谈呢?”
我用略带鼓励的语气,探问她是否有进一步信任我的可能。
没想到的是,她不解地回问我道:“老师,您是不是记错了?上一次,我也说了很多呢。”
“说了很多吗?”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慢慢往嗓子眼移动。
“是啊,我们聊了很多。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您好像被什么吓住了,突然就不说话了,我还担心您不会再来了呢。”
“我,被吓住了?”
此时,我倒是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卡住了。
“嗯,您不记得了吗?我想或许因为我们太快就进行面对面的交谈。比起我来,也许您自己更需要心理准备。”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紧张,或是大脑的思考速度太快,已经空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不过您又提出了面对面的想法,也许这一次,您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很高兴您会接受我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丽丽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抬起自己的两只手臂,从左右两个方向,伸向了自己的黑发……
难道,真的是……刚才放空的大脑重新运转了起来。
只见她把手抚在背后那一头黑发的中间,快速地将手指从正中的位置伸入,用两手抓着头发向左右两边分开。
分开的头发里露出的,不是头皮,而是一张人脸!
是我第一次在梦中见到的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果然,就像我最担心的那样,她是我梦中的那个“丽丽”。
现在,我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
究竟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一时间我的脑袋再次空白,或许是运转速度过快导致的停转吧。
心跳和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惊惧到极致,我反而平静下来。
我只想解开心中的疑惑,我想张口问她一句:“你的脸,怎么会在背后呢,这是真的吗?”
可当我正要开口努力地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光线一瞬间变暗许多。
我的眼前,又黑了下来……
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我的眼睛再次睁开。
我又醒了。
是的,我醒了。
当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身处自己的卧室中,在我每天入睡的被窝里。
同第一次梦到丽丽之后的情形一模一样。我并没有身处丽丽的房间,也没有坐在她的对面。
根据这一点,我再一次判断,自己见到的那个脸长在背后的女孩,的确是不真实的。
奇怪,一个人的脸长在背面,如此诡异的事情,为何我在看见的时候,却不能立刻分辨出这是梦。在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失去了常识判断力。
我再一次回忆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看见她的脸的一瞬间,我在想什么呢。
想起她的脸,我的心脏又猛地收紧了。当时的惶惑、惊讶,那些感受就像放电影一样,又在我的身体里过了一遍。
那些感受都是真实的,这一点我无法回避,也无法否认。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两次我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都无法立即恢复理智,进行常识判断,甚至直到我醒来也分辨不清刚才的记忆是梦与否。
因为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间和空间都与我的日常生活感受无异。
梦境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扭曲和荒诞,那才是最扭曲和荒诞的事情。
我跳下了床,抓耳挠腮。我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能从哪里下手,把这事给搞清楚。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我身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它呈现出非理性的、循环的特性,不是一时错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