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疲累,以我现在的脑子似乎想不明白这两天的事了。
就在我忍不住准备打断他,直接问“您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已经见过面了”的时候,他说出了那句我曾经听过的请求——“医生啊,因为我女儿的这个情况……唉,可能需要您来我们家一趟,真不好意思啊,可以吗?”
他在请求我上门出诊。
我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得很爽快。我过去偶尔也遇到过病人不方便出门的情况,只要有监护人在场,环境合适,咨询师是可以上门的。
这时,我隐约回想起了什么。那句质问的话没有说出口,我照着上一次的回答答应了他:“可以的。”
他听了十分高兴,相较上一次的高兴程度,丝毫不减。
“太好了!谢谢您,那您什么时候方便来,这周日行吗?周日我在家。”听上去他的确是迫不及待了。
周日,后天,三月十七。
三月十七!
对,就是这个日期,我想起来了,记忆里和丽丽父亲约定的日期就是三月十七。我隐约回想起的,就是这件事。
不是昨天,而是后天。
难怪先前我怎么都回忆不起具体的日期,往前回忆的日期都不对,因为那不是过去的任何一天,而是未来的时间。
我为什么会记得后天发生的事情?事情真是无法解释了。
难道我会把同一天重复地过两遍吗?
抑或,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准确的梦到了未来的事情?
那不是预知梦吗?
我开始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神奇,我好奇,到了后天,真的会发生一模一样的事吗?
我会经历两个三月十七日吗?
我的脑中冒出了各种猜想,甚至隐隐地期待着后天的到来。
二
这两天我照常做着手头上的咨询工作,但是一停下来,心里就在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天。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女孩那张脸和她的背面……
但我随即就睁开眼睛,给自己打气:“我已经有所准备了,见机行事。”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恐惧就放弃这次咨询。关于丽丽的谜题还没有解开,如果记忆中那天的怪事真的全部重演了,我就更有责任把事情搞明白。
不过,我也需要充分考虑个人安全,提高警惕,提前做些准备。正常来说,到病人的家里一般不会有安全问题,就怕有什么不正常的……
两天很快过去。三月十七日早上,闹钟按时响起。
我麻利地起床,穿衣,洗漱,准备。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一下子比刚起床那会儿清醒了许多。
我打起精神,开始刻意地留意我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见到的每一个人,是否都和记忆中那个三月十七日相同。
和记忆当中的一样,临出门我用手机叫了一辆车,目的地是蒋先生的家。
上了车,我留心回忆是否为同一个司机师傅。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我没有特别深的印象,翻看手机的打车记录,目的地是蒋先生家的只有今天还未完成的这一单。
唉,看来现实中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记忆中那天的痕迹和证明,
只能凭我自己的记忆。
四十分钟以后,我来到了蒋先生的家门口。
蒋先生热情地把我请进家门,招呼我在客厅坐下,备了茶点招待。
他客套了几句,就愁眉紧皱,仔细地介绍起他女儿的情况。他的妻子也在一旁,在他讲述的间隙补充一些细节。
到了这里,看到他家里的构造、装饰,以及招待我的茶点,我就都有印象了。
是一样的。
包括他们和我谈话的内容、顺序和细节,也基本和记忆中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算生疏了,就像是再次去一个朋友家串门。可是表面上却不由自主地配合着他们,当作第一次见面来交谈。
好几个地方,他们说了上句,我便能想起下句。
这让我基本确定,丽丽现在就在最里面的那间房间,再等一会儿,我们就会谈到让我进去看看她。
果然,谈话的节奏都如同我记忆中那样。
蒋先生请我到房间里去看看丽丽,还从客厅拿起一把椅子,要我一会儿到房间里坐。
全部都一样,这把椅子我也记得。
照这样下去,我是不是还会见到丽丽的那张脸,然后看到她的脚,再然后……
再然后会发生什么呢,上一次我不记得了,这一次也会那样吗?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间的门。
这次,我没有把房门关上,只是提着椅子进去,然后放下,整个过程中我始终看着这个背对着我的女孩,视线没有一刻离开。
我记得上一次,在我进门的几秒钟时间里,不知怎么的,她已经露出了脸,所以这一次我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脸没有转过来,也没有突然地露出来,一直到我坐下,她都一如既往地背对着我。
我在等着她露出脸来。
我一直没有放松,也没有把身体的重力完全地放在椅子上。我警惕着,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奇怪的事发生,也许我立马就得冲出这个房间,或者是做些什么。
我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的后背,五分钟以后,她仍然没有任何的动静。
我的大脑稍微放松了一点,想起上一次看到的,她的脚。
我立刻把视线往下移,朝她的脚部看去。
看到了,和上次一样!
就是这双鞋,一双居家的拖鞋,我看到的是鞋的后部,也就是她的脚后跟。
我的神经再次绷紧,去看她的头。
她依然没有转过头来。
接下来异常安静,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我感觉时间过去了许久,这样不太对劲的时候。
她的头动了动。
我屏住了呼吸,仔细观察着她头部。
她的头向左边几乎不可察觉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停下来,片刻后又转了回去。
接下来又是一动不动。
从这个动作来看,她是想要转过来吗?或许她有了转头看我的想法。
此景让我放松了先前的警惕。从刚才二十分钟的表现来看,她没有什么奇怪和突然的举动,最大的一个动作,也就是转了转脖子。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应该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时间过了这么久,她一直表现正常,也没有像记忆中见到的那样,突然露出一张脸来。到目前为止,这个房间也没有什么违反常理的地方。
我暂时不再去想上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咨询中来,就现在的情况,我该做些什么呢?
咨询时间快要过半,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房门外,丽丽的父亲在焦灼地等待着。出于礼貌,他没有靠近房门,而是坐在客厅里等候。然而,对于女儿房内的动静,想必他也是竖着耳朵听着。
我不准备再等了,轻声地开口道:“你好,我叫陆宇,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今天来看你,是听说了你的情况,来跟你聊聊,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我都会替你保密。”
大致做了介绍,我仍是等待,不能催促,要给她时间接受。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反应,连轻微的转头动作也没有了。
我想,这应该就是她父亲口中她不理人的表现。我不感到奇怪,反而更加明了,这就对了。
目前看来,这个女孩今天的表现都符合她父亲的描述。这才是我原本预料到的情况嘛。
我更加安心地进入了咨询师的工作角色里。
“或许,有很多人站在你背后和你说过话,你不想听也不想理。我想你有权利不去听。你可以选择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这没有什么错。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可以理解,我不会要求你转过来,你想说或者不说都可以,这是你的权利。”
我的语气温和,说完了这段话,我停顿了片刻。留下一点时间,让她理解和选择。
片刻过去,她仍然没有开口,也没有转身。
我并不着急,在我看来,我们的关系已经初步建立。
“也许你想见见我,或者不想,也许你只是还不习惯。没有关系,我想至少你会允许我这样坐在你背后说话,我说,你听,是吗?”
我说,她听,这样单向的交流,已经是我们向前迈出了第一步的标志。
我之所以敢在刚才的基础上迈出这一步,说出自己对她的揣测,并不是我贸然的尝试。任何小的接近,都只会在她的允许之下发生;任何小的进展,都建立在我过去的经验之上。
与人沟通,看似是动动嘴皮子的随意事情,然而在我说出每句话之前,都需要动用专业知识做出数次判断。推测她会愿意继续听我说,不是因为她一直一动不动。
她安静,并不代表她没有主意和态度。我相信她有可能会反对我,甚至永远拒绝听见我的声音,就像我相信,她现在已经初步接受了我一样。
她是有态度的,也向我做出了表达。
她没有做出任何企图离开的举动,从细微的肢体语言中也看不出有驱赶我的暗示。她反而不止一次用肢体语言发出另一种信号——她在听我说话。她的头向左边偏转了两次,也许她是想转头看我,也许只是一个尝试,但她马上意识到这不符合她一贯的态度,于是克制。
肢体语言往往会第一时间暴露一个人的潜意识,也许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却有意保持背对我的姿态;也许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我的话逐渐勾起兴趣。
她正在和我进行某种交流,虽然她还没有察觉。
接下来,我要说些什么呢?
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虽然她有了细微波动,可能她略有期待,然而,只有我一个人说话,她仍旧不给我任何反馈的话,我将很难判断自己说的话是否能一直让她保持兴趣。这是有难度的,也许下一句话就会让她觉得反感、无聊或者愤怒。
我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在接下来的一秒钟里经历了怎样的计算过程。
我鬼使神差地问她道:“你还没画完的那幅画,现在如何了?”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让我自己先吃了一惊。
怎么会问出这个?
这个问题来自那个丽丽,记忆中“她”的日常生活里有图书馆、瑜伽馆,还有“她”惦记着的一幅未完成的画……
那个丽丽又冒出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刚才明明已经把“她”抛诸脑后,专心眼前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脱口而出了这个?
似乎在一瞬间,我又把她们两个人当成一个人了。
我向来自诩是一个理性谨慎的人,但这一次我在专业上的表现好像有些失利了,只剩下一闪而过的直觉,却没有了严谨的判断。
这不得不让我思考,在那一闪而过的刹那是什么主导了我,不是理性的分析,那么,是潜意识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潜意识的存在,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顺从感觉地问出了那句话。
诧异之余,我预测不到丽丽的反应。她会觉得莫名其妙,还是被我激怒,还是……
我想着要如何改口,重新找一个话题。
只见这时,她动了。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多,幅度更大。她的头先是向上抬起,平视前方,接着,向左侧转过来。
较先前的两次轻微转头,这两个动作明显是有意识的动作。如果说前两次是她潜意识的反应,那么这一次,她应该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肢体语言和内心波动。
她的脸转到左侧,停了下来,我几乎能看见她的睫毛在光线下的细微颤动。
她的侧脸被黑发遮挡,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又把头转回去了。
她停留了两秒。
疑惑?
她是在疑惑吗?
像是蝴蝶效应,她的一个细小动作,却牵动着我的心绪和判断产生巨大的波动和变化。
情况似乎一下子乐观了不少,我为此感到些许振奋。这是自我进到这个房间以来,第一次找到突破口。
她也许是在疑惑,也许是觉得我这人说话真奇怪,无论是哪一种,她对我感兴趣的可能性都大过排斥和厌恶。如果是排斥、厌恶,她很可能继续一动不动,屏蔽我的声音,或者有愤怒和驱赶我的表现。
于是我往下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看看你的那幅画。那幅画是素描还是水彩呢?相信画里一定有你想要表达的东西,我真好奇呢。”
我停顿片刻,又说:“哦,对了,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呢?有什么好书可以推荐给我吗?我也很喜欢逛图书馆,早在读书那会儿就喜欢,现在工作忙了,看书的时间少了,能交流的人也变少了。能有人一起分享自己喜欢的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话间,我也把目光投向玻璃窗外,和丽丽视线相同的方向,看着她眼中的风景,仿佛一个朋友在和她对话。
夕阳的余晖,映在我和她的眼里。
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向丽丽道别,咨询结束。
“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
走出房间,丽丽的父亲立刻上前来,关切而轻声地对我说:“辛苦您了。我在外面,也稍稍地听到了一点动静。”对于自己的偷听,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紧接着他就把这点羞愧抛到脑后,激动地问我:“她是不是和您说话了?我听到您的声音了,她……”
面对他急切的眼神,我摇了摇头。
他期待的目光瞬间又晦暗了下来。
但我仍旧带着微笑,没有失落:“虽然直到谈话结束,她也没有开口说话,没有转过身来面对我。但是我相信,我和她之间是有交流的,她并不像你们所说的,完全不搭理别人。”
“您的意思是,她有治好的希望?”这位父亲的眼里又重新燃起了光亮。
“嗯。”我点头,“她有改变的可能。”
听我这么说,丽丽的父亲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如果真能像您说的那样,哪怕她有一点改变,我都要感谢您,真是太感谢您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轻微的声音从最里面的那间房传出来,窸窸窣窣,像是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的声音。
或许是丽丽父的亲在平日里很少听到女儿房里有动静,抬脚就往房间方向走,想去看看。
可还没等他走近,房门就从里面关上了。
他站在那儿愣了愣,转过身来,尴尬地朝我笑笑,叹了口气。
我和他道了别,转身离开。
我的态度不像蒋先生这样悲观。听他们的描述,丽丽平时把房门紧闭着,一点动静也不发出,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但是今天咨询结束后,她有了动静。
她起身关门了。
至少,这是我们能够听到的。
还有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呢?
她哭了吗?
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在咨询记录的表格里登记:丽丽的第一次咨询,完成。
同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一次咨询的大致过程、思考和分析。这是我每次做完咨询以后的例行工作。
“丽丽,女性,23岁,待业。第一次咨询,尚未有明确诊断和评估,目前观察到的个案情况是不愿与人沟通,但未完全屏蔽外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