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只眼睛就是起到了监视并且提醒你的作用?”我进一步分析。
“是吧。”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接近某个核心的问题了。
“那我的领导……”或许他也有这种感觉,于是开始思索了起来。“她的眼睛也是在监视和提醒吗?”
他又停了下来,陷入沉默。不过,这一次沉默和过去不同。我没有打断他,他还在思考。
“先前我说到,是不是要让领导喜欢,升职、赚钱,哪怕……我没说完,其实,我想说的是曲意逢迎,哪怕是曲意逢迎,也要这么做吗?呵,事实上,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擅长。”
我没有很快明白他此时说到这点的原因,不过我留意到他又出现了那种自嘲的语气。
“我想是自卑吧。任何事做不好,我都有点自卑。哪怕是一件我并不想做的事,但如果没有做好,我也会有那种感受,那种认为自己不好的感受,尤其是别人眼中那些重要的事。”
当他这段解释说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豁然开朗。我想我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还有,梦境的喻意。
“对自己不好的感受,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吗?”我继续帮他澄清和分辨。
“是吧。所以说是自卑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不好。”
“嗯……哪怕职场上的升迁,并不是自己最想追求的,也不是自己擅长的,但因为其他人可能会用这一点来评判你,觉得你在这方面表现不好,而你也会主动地代入他人的评价中,认同这种评价,觉得自己不够好。”
“对,就是这种不够好的感觉。而且我更严重一些,当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擅长的时候,就想不起自己也有其他擅长的方面,或者说是感觉不到。只会沉浸在那种难受的感觉里,出不来,一味地觉得自己不好。”
他触及了一些实质问题。
从他的描述中,我更加确定了一点,他的自尊感比较低,有一定的自卑心理,容易陷入自我贬低的循环里——
越是感觉到难受,就越是看不起这个难受的自己,甚至会进一步给自己负面的评价,更加不认可自己。
低自尊的人容易感觉到自身的无价值感,无意义感。
一个人自尊水平的高低和他的成长、经历和观念,都有关。
意识到这一点,我要注意在咨询中帮他看到这个循环,并且停止这个循环。
“就好像被他人的评价、眼光囚住了一样?”我继续贴近他的感受,将他的感受描述出来。这是一个让他看到自己的过程,也是让他看见那个循环的方法。
“对!就是那座监狱。别人的评价、别人的眼神,时常提醒着我,我没有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那个领导的眼睛,会尤其地让你不舒服?似乎你梦中的眼睛化身成了她的形象。”
“她能够评价我吧。我想是因为这样,她是现在距离我最近的,可以评价我的人,而我又会十分介意他人的评价。尤其她还是我的领导,她的评价具有话语权和权威性。我害怕被评价。”
“因为如果她真的给了你一个差的评价,那你也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产生不好的感觉,哪怕她说的可能不是真的,你也有自己的长处。”
“是的。”
“你刚才说到了话语权和权威性,似乎相比起其他人,具有这两者的人,会对你的自我评价有更大的影响。”
“是这样吧。”
“可以回想一下,过去在你的生活中,有谁是同样具有话语权和权威性的吗,这种感觉在你过去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吗?”
我再一次问到了他的过往。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一次,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我们有了新的线索。
“话语权和权威性……”他琢磨着,“呵,先前也许我没有思绪,但一说到话语权和权威性,我想到的人太多了。”
他的话难得多了起来:“从小到大,有话语权的人还少吗,小时候是父母、老师,还有可能是长辈、亲戚;长大以后,领导、同事,不过就是这些人。”
“听上去,你自己是没有话语权的?”我认真捕捉他话中的信息,尤其是这种他不假思索的话。
“嗯,小时候总是比较弱势,当然会感觉到大人比较有权威,他们会评判你,比如你好不好、乖不乖。”
“现在呢,长大了还弱势吗?”
他停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还是会有吧,在某些时候,比如领导,他们有一定职权,可以评判我。”
“嗯,领导在工作上通常有一定的权威性。”我理解他的意思,“我注意到,你没有提及领导的其他方面,比如她对于职位的决定作用等,只是提到了评判。这似乎和你前面所说的是相互关联的,那些过去的长辈、老师,他们对你的评价,是你在意的。”
他又停了许久,应该是在思考。
“说不上在不在意,过去还真没有这么考虑过。这样想来的确是一种话语权,或者说是一种评价体系吧。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是有标准的。
“比如,学习成绩啦,懂不懂事啦,长大了就会是一些其他的,工作如何啊,有没有对象,对象如何,诸如此类。
“你说有没有什么人,或一些东西,的确是可以追溯的。我能想起一些片段和感觉,小时候我在众人面前犯错时母亲那嫌恶的白眼,父亲在辅导我功课时骂我蠢笨,再后来父亲装作不经意提到其他孩子的优异。那些赚了钱,或者是生了聪明孩子的亲戚朋友总是出现在父亲的口中,出现在我们谈话的间隙里。
“我们这不大的房子里,却仿佛住了一屋子的人。
“我要注意自己的表现,是不是这不好了,那又不好了,免得被父亲和他们比较,又遭羞辱。
“后来父亲生意不好,对我也越发没了耐性,打我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奇怪的是,当你让我回忆的时候,我想不起他打我的那些细节,那些疼痛。想起的,反而是他表露态度的某些瞬间。
“比如一个白眼,或者是一句‘蠢猪’。现在想起,我仍觉寒凉。
“而那一屋子的人也从周围的亲戚,变成了同班的同学、同校的同学、校外的朋友,同事等。
“我在这些年的评判和比较中越来越力不从心,我觉得很累,也的确感到很挫败。
“我很难在所有方面都做得优异,一旦我在某方面不如别人,就会感到不舒服。所以我越来越少地去尝试不擅长的东西,因为尝试意味着踏入陌生的领域,而陌生便有挑战,有可能做得好,也可能做不好,若是做不好,就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样,我越来越沉默了,不喜欢也不擅长和别人互动,很多时候我都是那么平庸,尤其是职场这种需要自我表现的地方。”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已经越来越懂得自我分析,越来越敞开自我。
所以我认真地听,没有插话,认真地感受他的感受。有一些句子,虽然他说得平淡如常,但却十分有力地戳中我的内心。
比如母亲的白眼,父亲的辱骂,还有那一屋子的人。
那是一种刺痛的感觉。
虽然他说自己对于身体的疼痛已经没有记忆了,但是父母的这些态度,却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上。
人有自我保护机制,碰了火,方知烫,于是学会了不碰火。人的心理也是如此。
这些态度扎得他疼,他要躲避这种感觉,就得按照父母的意愿和期待行事,这样才会得到好评价。
而这些评价直接塑造了他对于自身的感觉。
白眼,意味着“我”是一个令人嫌恶的小孩,辱骂意味着“我”是一个愚蠢的人。
尽管这些感觉因为他后来的努力有过稍许改变,但是家庭中负面评价的反复使用,使得这些感觉一次又一次地被唤醒和加强。
以至于在后来的成长中,他已经习惯成自然,内化了这种方式。哪怕父母不再打骂他,但他与周围的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仍是评判与被评判的关系。
这是一种紧张的关系,不安全的关系,他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自然也无法敞开自己,去拥抱它。
所以他总能敏感地在一个新环境里辨认出那个具有话语权,可以评判自己的人,要去赢得他/她的认可,这几乎成了他的自动反应。
既害怕又勉强地迎合着,这就是他过往二十几年的生活。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见到领导就会烦躁。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做好,让她满意,不能得到不好的反馈;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这不是你真正追求的,为什么要在意自己做得好不好,况且她的评价也未必就绝对正确,为什么要因此怀疑自己?
这种矛盾让他撕裂,所以他忍不住要倾诉,要爆发。
不过这种矛盾也未必是坏事,这很可能是他的自主意识在发展的原因。
他开始在其他擅长的事情中,找到越来越多的自我肯定,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意愿,而不是父母要求他去做,或者出于比较的压力。
我应该鼓励他发展这部分的独立意识,这样他的自我内在感觉就有可能从依赖外部评价渐渐转向为自我判断。
所谓自信,就是这么一点点来的。需要耐心地慢慢来,可能会反复。
以上分析大部分出于我的直觉,我需要在接下来的咨询中进一步印证,同时还要结合他的性格气质,他过往的患病史等因素综合考虑。
我跟他交流了一部分我的设想,询问他的看法,看他是否有这样的感受。
对于大部分他都表示了赞同。
说到父母,他的情绪很矛盾,一方面,他们的教育方式的确对自己产生了这些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忍心责怪父母,他们也不容易,况且自己长到这么大,再去怪他们已经于事无补。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很多来访者分析到这里时,都会表示出这样的无奈,或者干脆就拖着,不愿谈论双亲,原因之一就是,无可改变。
然而,我仍然相信,看到本身是有意义的。
当你可以去谈论它,去直面那份无奈,就有机会看到自己内在是否仍有委屈,是否仍有改变过去的幻想。
以江斌的情况举例,他很清楚,责怪父母过去的错误是没有意义的,从理智和道德的角度,他都很清楚。或者说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不允许自己对父母有过多的指责,他选择谅解。
然而,这么久以来,他仍受困于这些感受,仍会在第一时间想起父母的眼神和话语。
我想这里面是存在压抑的,压抑的愤怒、压抑的委屈。
我并不是鼓励他向父母当面说出这些,首先父母不一定真的能听懂,其次,就以江斌的道德感来看,如果感到内疚,他可能也会同时产生自责。
然而,他意识到了自己被压抑的愤怒,看到内心那个受伤的孩子仍然在哭泣,他想被爱、被肯定。
他会慢慢找到力量,去拥抱那个孩子,安抚他,告诉他,你值得被善待,那些话语不是权威,不能断言你的好坏,不能决定你的未来。没有人有资格告诉你,你是谁需要你自己去探索。
到那个时候,他心中的愤怒,才会真正地逐渐消散。
囚牢也将不攻自破。
总而言之,对于他是否要和父母沟通,以及要以什么方式疏导和安抚自己,要以什么方式迈向接下来的人生,我还要在今后与他商量。我尊重他的意愿。
“和你聊了这些,我好像清晰了很多。”这是这次咨询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微笑,很高兴谈话对他有帮助。
四
几个星期后,他第一次提出了想要视频咨询的想法。
我很高兴,与他进行了视频咨询。他的确与我梦中见到的那个人长得一样,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见到老朋友的错觉。
这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咨询,最近他在游戏制作方面有了新的进展,女领导带给他的烦躁感偶尔也还会出现,这让他感觉自己的情况有时好,有时坏,有种反复。
我和他讨论了这种反复,人的心理机制就是这样,如果你急于消除一种感受,那种感受反而会加强,这和人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原理相同。就像一个不想被消灭的小恶魔,你想杀了它,它就会抵抗。
理解这一点,或许可以试着容许它的出现、反复,久而久之,它的力量反而会因为损耗偃旗息鼓。
再后来,他对于这种烦躁感的出现淡定了许多,也越来越少留意到它的出现。
他辞了职,准备全身心投入游戏制作行业,先到游戏公司里任职,积累经验和人脉,同时也不放弃自己团队的组建,至于原公司的那个领导,渐渐被他抛诸脑后。
我们常常会对某个不熟悉的人产生喜欢或者讨厌的情绪,那是因为那个人身上具有某种特质,和我们自己的过往记忆有关。我们会把过去对某人的情感投射到这个新人身上。
看着奇怪,其实是我们对自己还不够了解。
人们总喜欢高呼着“做自己”的口号,但从我的经验来看,“做自己”,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我们还有时间探索自己。
某天夜里,我又梦到了那个场景,一个人影背光站在黑暗里,看着我。
不知道是因为这次梦得比较短,还是别的原因,我醒来以后很快就分辨出那是梦。
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江斌了,也没有重新梦到过去的病人。
第二天我在咨询的时候,随口问了他这件事,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说自己没有再做那个梦了。
看来是我单方面梦到他了,或许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个梦应该不紧要,我也就没有再想起。
直到……
又过了些日子。
某天早晨我醒来,照例穿衣洗漱,吃早餐。今天,我想要带上床头那本书一起上班。
当我回房取书时,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半身镜。
这一瞥,我似乎看见了一样东西。
整个人瞬间呆立。
我看到了,的确在那里……
不,现在不见了,是我眼花了吧。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安。
我确定在刚才那不算短暂的呼吸间,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东西,以科学常识判断,那个东西是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
我站定了一会儿,想要往前仔细查探,它却蓦然消失了。
确切地说,不是它,是他。
不是一个东西,是一个人。
难道不是他吗?
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看不清面容,就这么盯着我……
在我的镜子里……那他岂不是站在我的背后?
我赶紧转头看向身后。
没有人。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是我家,不可能有不认识的外人,除非……
除非,我家进人了……而且是在我未知的情况下,莫名闯入。
我顿时难以平静。
这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站在我的身后,一会儿又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