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个永远不会生气的君子形象往往是以压抑为代价的,反而在将来更会有冲动行为、报复行为的风险。
还是那个道理,任何一种能量都渴望被尊重、被理解。
所谓理解万岁,一个人最需要理解的,首先是自己。
不过在这里,我对于他的这种矛盾和犹豫也是理解的,咨询师重要的素养之一,就是耐心。
“你说是自己的问题,是觉得不应该对她有那些情绪吗?”
一贯的沉默之后,他说:“是吧。我说了,我也不清楚。她也没做什么,只是例行公事。”
他说的例行公事是什么?
“可以说得更多些吗,比如,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我迂回地发问。
“她……我以为她是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人,一个懂行的人。原来不过如此,不值一提。”
又停下了。
“听上去,她令你很失望?”
“……她让我们每人都上交一份方案,结果她最赏识的还是卷毛。这种人的东西,全是东拼西凑,照搬别人,无非装得积极罢了。”
“那她对你的评价是什么呢?”
他的语气弱下来:“没有答复。”
“没有答复?是因为什么呢?”
“忙吧。呵,或者,她觉得我不值一提。”他语气里有轻轻的自嘲。
“为什么会认为在她眼里你不值一提呢?”听上去这是一个很低的评价。
“不知道。”他似乎又不愿意深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那些感觉。她的眼睛,我怀疑是因为她的眼睛,我认得,是梦里的那双。是这眼睛,让我不舒服……”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哦?她的眼睛怎么了?”
“我想起她的时候,想起她的眼睛,就……我现在不舒服。”
看起来那双眼睛在当下就引起了他的反应。
我回想那个梦境,那双眼睛直视着他,避无可避,哪怕最后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未能逃脱。
她的眼睛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仅仅是因为工作上的分歧,就使江斌对领导产生了这么强烈的情绪吗?
从江斌的讲述来看,他自己也觉得这不是一件大事:“她也没有做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分歧,还会是什么原因呢?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和领导有什么别的交集。
难道真的因为她的眼睛有什么特殊之处,而他对这种眼睛会有反应?
她的眼睛会有什么特殊的呢?
我再次回忆那个梦境。在那里面,眼睛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一束不停注视着他、囚禁他、令他恐惧的目光。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在那间黑暗的囚室里,只有一束亮光,就是从墙上小窗口透进来的那道光线,随着那束光透进来的,是那双眼睛的目光。
始终有一束目光投在他身上。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你过去的记忆里,还有类似的感觉吗,有没有谁的眼睛也让你感觉不舒服呢?”
他没有回答,听筒里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不知道,没什么可回忆的。”
他似乎已经不想再说了,咨询时间却还未结束。
我岔开了话题:“你在工作之余有什么兴趣吗?”
“有。”
“有什么呢?”
“打游戏,上网,还有……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做自己喜欢的,是指打游戏、上网之外的其他事吗?”
“呵,嗯。”
他又发出了一声轻笑,但这次不像自嘲。
“做什么事呢?”他没有主动说,但我想多问一些。
“嗯……下次吧,下次我发给你看。”
他还是没有直接告诉我,留下了一个悬念。这个叫江斌的男生总是给我很多神秘的感受。
二
两个星期以后,他在邮件里给我发了一个压缩的文件夹。
我打开来看,里面有一些图片,还有一个程序。那些图片色彩斑斓,奇形怪状,都是经过专业的美术加工和电脑软件生成的,风格独特,场景不一。
我不清楚这些图片的具体用途和内在含义,但不得不说,真的好看,是富有想象力的画面。
除了图片,这里面还有一个程序。点开程序,屏幕瞬间黑了下来。
我以为电脑出了什么问题,动动鼠标,不一会儿,屏幕中心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白光。
我想看清那是什么,又用鼠标随意点了点。
那微光一下子放大了许多,在那团光的前面,有一个人的身影遮挡了光线,照亮了他的右肩和一侧的脸颊,另一侧仍在黑暗当中。
但还是太暗了。
刚这么想着,就见那人的脸庞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还有他的上半身。
他正坐在一张桌子的前面,抬头看着屏幕外面的我。
啊。
是他!
这不正是我梦里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吗?
江斌。
怎么梦中的情境又出现了?
我心下一惊,按下了左上角的退出键。电脑反应得很灵敏,刚按下退出,屏幕上显示的画面就回到熟悉的桌面。
而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退出那个程序了。
原来那个画面,是一个程序……
大概是最近怪梦做多了,太过敏感,所以看到这个一时就不淡定了,还以为又是什么怪事。
有人把梦中的情境做到程序里了,还能是谁呢?除了我,就只能是他了吧。
那,这个程序是……
我重新打开了程序,看到结束,总共有三分钟左右。最后,我有些看懂了,不过心里仍有颇多的好奇和惊叹,期待在接下来的咨询中能够向他了解。
在接下来的几次咨询中,他渐渐与我交流得更多,而我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证。
这个程序就是他做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些图片以及这个程序都出自他自己的设计,而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他告诉我,他原本就喜欢美术,跟着老师学了许久,也自学了设计。本想着报考美术学院,最后却不能如愿,学了计算机编程,成了一名程序员。
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写代码,因为公司规模不大,部门职能划分不清晰,所以有时也兼做页面设计等。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重新开始在工作之余做起了设计。
因为学习了计算机,他使用的主要工具都是电脑软件。最开始是一些图片,后来有了场景、人物、情节,衍变成一小段动画、游戏小样。
他发给我的是最新的一段作品,他想把梦境里的诡诞表现出来,或许能够带给人很不一样的游戏体验。
就我了解,一个游戏光有设计是不够的,需要其他分工和团队支持。
他笑笑说,自己有志同道合的同类。我这才进一步了解到,他在网络上找到了信任的网友,也是同行。
不过他一直未曾暴露自己真实的身份,只是在网上进行交涉和合作。
而他的设计在虚拟的网络圈子内已经小有知名度,他们总是略带钦佩地唤他的昵称——老江。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在这方面的钻研绝对算老资历了。
不过最近,他好像遇到了一些阻碍。虽然他在讲述时,没有着重强调这一点。
不过我却不认为它无关紧要。
他没有意识到,他近来的情绪波动,或许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怀疑吧,可能这事没意义。唉,不说了。”
“怎么了?”
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些难处。
像他们这样的独立游戏制作人,想要真正做出成绩很不容易。
想挣快钱的兄弟,做了些低俗的东西,很快被封了。
而他们想要走的是更精良的道路,这条路需要更大规模的团队,更多的投入。现在资本市场浮躁,要让投资者看到,他们还需要独自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能够理解,如果不只是当作兴趣,而是真的想要做出大众认可的产品,那必然不容易。
不过听到这里,我并没有觉得这对于他是多么不可突破的困难。
果然,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他说道:“更何况,这也可能是全无意义的一件事。”
他又一次提到了“无意义”这个词。
“为什么会说是无意义的呢?”
“这个……我也不知怎么说。不知怎么定义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就是一种感觉吧,我常常有这种感觉,或者说是怀疑,怀疑很多事,怀疑我自己。”
“哦?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可以再多和我说说这种怀疑吗?”我直觉这个问题会让我们更贴近他潜意识中的东西。
“就是……你没有过那种时候吗?有时候好像对现在不满,想去追求一点自己想要的,但是又不确定,觉得自己也许是错的,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
他反问的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内心对于这种感觉有焦虑,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是普遍的、正常的,他在理智中推测旁人也会有类似的感觉,但又不够确信,就像他说的,他对于自己有很多怀疑。
我想了想,才认真答道:“有的,我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有时可能会受其他人的影响,然后下意识重新审视自己的思考过程。”我的分享是坦诚的,如果我暂时还没有那种体会,我也会诚实地说没有。坦诚才是增进对方信任的前提。
我注意到“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他的口头禅了,虽然他在业务能力上有不凡的实力,但在对待自己的观点和选择上,却有很多不确定的表现。“对,可能是受别人影响吧。我不知道。”
“也许我做的都是浪费时间,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赚不到钱,也没人会懂。本职工作不突出,升不了职,也没有对象,在别人看来,就是loser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掩盖不了些微的颓丧。
“loser”这个词,是他发给我的邮件里的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
原来,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说自己。
他怎么竟对于自己有这么多的不满意,这么多负面的看法。
我想到了什么,问他:“你刚才说可能是受了别人的影响,是谁?”
“这个,我指的也不是具体哪个人,只是觉得,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他们都会有这样的看法,你最好要升职、加薪,快点娶妻生子。”
“这样就不是loser,是成功了吗?”我问。
“是吧,至少在大家的眼里是的。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呵。”他这是在以“大家”的角度,打趣自己、评判自己,并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还有点自卑。
的确,在社会上会有一些对于成功与否的主流评判,可能给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不过它究竟会不会造成压力,会给一个人造成多大压力,还是取决于一个人自己的内心。
显然,江斌是会受此影响的人,他很在意别人的评判。
“你刚才说不是某个具体的人,那么,那些不知道具体是谁的,大家的看法,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会感觉不好,对自己感觉不好吧。”
我尝试体会他的这种感觉:“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获得别人眼中的那种成功,就对自己感觉不好,就没有办法肯定自己。没法肯定自己的人生,没法肯定自己在做的事情,也没法觉得自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对,就是这样。”他难得快速地回答了我。“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的吗?”
他再次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是否正常。
这是很多人有了心理困扰以后都会有的反应。人们会想要找到和自己相似的人和情况,担心自己过于异常。
其实正常与否,这样定义的分界原本就太过非黑即白,太过简单了。
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内心的冲突,我们也在不断地根据新的环境调整着内心的冲突,一个问题出现,又一个问题消失,这都是自然的过程。
只是有一些冲突在各方面因素的相互作用下,产生的紧张感和压力更大,程度更深,有的则小些。
从无冲突的人本就不存在。
所以我的回答需要谨慎。的确不止他一人会有此压力,可以从这个角度,帮助他在一定程度上正常化自己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如果我说其他人也都这样,则会强化他这方面的想法,让他下意识觉得没有改变的余地了。但事实上,凡事都不是绝对的。
“我想的确很多人会有相似的感受,我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对自己感到确定的。这会让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我提出这个问题,让他自己回答。如果他觉得被人影响并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会存在什么心理冲突,但如果他对此是不满意的,想要改变,那他就会在内心冲突的驱使下提出疑议,进而促使我们去看到并解决这个冲突。
“嗯……可是,这样的话,我的确是失败的。这种感觉……不好。”
“那你想要按照他们的评价去改变自己吗?”
“让领导喜欢,然后升职,哪怕是……
“就为了早一点结婚,生孩子?可我觉得,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哦?”我表示了兴趣,这是他第一次试图说出自己想要什么,表达自己的意愿,可以看作咨询的一个关键点。
“我想做,我想做的事。”
我让他描述一下他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并鼓励他说得尽量详细。
“就是我发给你的那些。”
“更具体一些呢?”
他展开了自己的想象,比如如何投入每天的创作当中,无所谓最终的结果,有回报最好,无回报也图个过瘾和心安,还有他和他的合作者在这个过程中,都得到了什么样的经验和快乐。
我体会到那种纯粹的状态带来的快乐,是多么宝贵。
那是他本性里真实的志趣,真实的力量。
如果他能将这股力量释放出来,而不再畏首畏尾,那他就可以尽兴地享受自己拼搏的过程和辉煌的成果了。
显然,他被旁人的观念困住了。而他本身并不喜欢困守在里面。
困住……
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梦。
三
在这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我们的对话出现了短暂空白的时候,我又问及了那个梦。
“如果你想不起来那双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那座监狱呢?它能让你想到什么吗?”
“这个……我原本的确想不出什么,不过这几次聊过以后,我好像明确了一些。”
“哦,是什么?”
“就是这个,我们现在在谈的事情。这种感觉的确一直困扰着我,就像一座没有边界的牢狱,把我禁锢其中,哪怕我暂时忘了它的存在,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但一个不留意,就会被不留情面地打回原形。”
“就是那只眼睛出现,提醒你,你仍然受困的时候?”
“对,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