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紧不慢地跟我解释着,我认真倾听,直到他说完最后这句。
“那你现在站在这里,没有问题吗?”我立即问道。
“当然有问题,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做什么?”
他盘膝坐下,把键盘放在腿上,在键盘旁边按了一个小按钮,似乎是一个开关,开关旁边的指示灯便亮了。
“帮我计时,三分钟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往回走。”
“哦。”我看着他开始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没有显示屏,我不知他这么做意义何在。
他依然镇定,不慌不忙,继续开口给我解释。
“这副键盘被我设置过了,它能够联通我那里的计算机系统。用它输入指令,可以控制那边的电脑。
“我设置了一个程序,可以用一串指令远程启动,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输入这串指令,因为这里没有监控。
“我已经把指令默背了下来,没有显示屏,所以我不能输错任何一个符号。”
听上去是一个筹备了许久的大计划。
“那启动了以后会怎样?”
“摧毁所有系统。”
啊。
我反应了两秒,摧毁所有系统,意味着监狱不能正常运转,他可以就此逃走,不会被人追踪。
那就能获得自由。
这真是一个大计划,一直看他淡定自如,还以为他是习惯了这种生活,已经麻木没了知觉。
原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殚精竭虑,为了心中渴望的自由。
有隐忍,有才智,经过了这一番苦难的他,值得这份自由,我想。
很快,他就要成功了。
“还有,一分钟。”
我看向不远处大楼墙面上挂着的时钟,那是他让我帮他计时的时候,示意我注意的方向。
倒计时,最后十秒。
我紧紧地盯着那面钟,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怎么还在敲键盘!
十、九、八、七……
“我们还不走吗?”我终于忍不住焦躁,说出了口。
“来不及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
“来不及了?”我对他的平淡颇感吃惊,早些时候怎么不跑回安全区域,好歹先保证不被发现,“越狱”的事情有机会下次再试啊!
我看向他,他那双敲击键盘的手已经停下。
“结束了?跑吗?”我着急地问。
“应该来不及跑回安全区域了。”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到绝望,反而是一种相反的东西。
……二、一。

时间到了。
如果监控系统真的会在三分钟之后察觉到他消失了,或许会在组织内拉响警报,并派人来抓他吧。
我们距离刚才出站的地铁口不是很远,很快会被找到。
也就是说,现在跑回去也会因为这些异常行迹而再次被监禁起来,往其他方向跑的话,同样很难做到不被抓回去。
我紧张地站在原地,无计可施。
“机会只有一次,本来就是冒险,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他倒是自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样子,应该是准备得足够充分,我相信现在的局面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
清风徐徐,吹动柳叶旋转纷飞,公园里小鸟啁啾,孩子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时光仿佛静止,平和而安详。
他看了看手中的键盘,嘴角再次轻轻扬起。
我也看向了那副键盘,按键旁边的指示灯已然熄灭。
只几分钟的工夫,应该不是没电了,也没有人关闭它。
那是……
“系统崩了吗?”我有些激动地脱口问道,应该是连接这副键盘的系统掉线了。
他点点头:“他们在短时间内很难恢复整个系统,我有足够的时间跑了。”
一股雀跃从我心底涌出,我真心为他高兴。
他要自由了,我也算帮到了他。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买张地铁票,离开这个地方?
他又想去哪里呢?
我的心在几秒钟内飘向了远方。
我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步决定,将往哪里出发,去开启新的人生。
他也看向了我,与我相视一笑,抬起脚,朝他早已规划好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就在此时,我们同时转头,看向前方。
在那里,是一片绿茵草场,是光明,是……
我们远远望去,在视线的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看他也有些迷惑,眉头轻轻一蹙,停了下来。
那东西像是出现在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在一层薄雾中渐渐显现。
原本透明的空气中,多了一些颜色。而我们不知道这些颜色将要呈现出什么奇异的景观。
我们都有些迷糊,又有些急迫,想要快点从这层遮挡视线的迷雾里看见些什么。
他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我也紧随其后,越走越快。
清晰了,更清晰了。
在远处的城市高楼前,出现了一种银灰色的圆柱,柱体粗壮,直径一米左右。
而且不止一根,随着那层奇异薄雾渐渐消散,我们看见了二十根左右同样的银色柱子。
视野在扩展的同时,柱子的数量还在增加!
这样一来,由一根根柱子组成的建筑群,不计其数,一眼望不到边,蔚为壮观。
这些柱子高耸入云。我们仰起头又望见了一层遮盖天穹的白雾,而柱子伸入其中,看不见尽头。
直到我们走近了这些柱子,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些柱子虽然粗壮,但它们的间距却不宽松,相反,越走近它们,会发觉它们靠得越近,柱子本身也变得越细。
这种违背“近大远小”透视原理的怪异现象让我们彻底停下了脚步。
他的眉头皱紧了。
“我们是不是穿不过这些柱子了?”我问。
慢慢地,这些柱子已经完全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面前排着无数根柱子,但两根柱子之间没有任何的间隙能够容许我们穿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我转身向左边看去,一会儿又转身向右边看去。
让我恐惧的情况发生了,左边是这样一排没有尽头的柱子,右边同样也是。
身后倒是没有柱子,却被一片黑暗的雾气笼罩了,看不清来时的路。
“这是什么!”我真的慌了。
“是……”他似乎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处境是什么,却因此说不出话来。
他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从我见到他以来,还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的双眼圆睁。原先的沉稳被一下打破,只剩惊异、失措,还有绝望。
“怎么了?”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听清我说的话。
“难道,失败了吗?你输错指令了?”我快速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尝试弄懂现在的局面。
这一次,他回答了我:“不可能。”
他恢复了平静,只是此时的平静带有一丝虚弱,不同于先前的果敢。
“那现在这些是什么呢?它们看着像是……”我没有把话说完。不知为何,我也有些说不出口。
“它们是……”他正要接着我的话,把我吞下去的那个词语说出来,却在这时被一个东西吸引了视线。
我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朝天空望去。只见在高空里两根柱子的间隙中,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不明物体。
它的长度比圆柱的间隙更长些,两头的尖角处延伸到了左右两边的缝隙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悬空在圆柱背后的细长物体。
椭圆的中心包裹着一个黑而发亮的球体,边沿处有无数根纤长的毛发……
等等,毛发?
那个黑亮的球体转动了一下方向,对准了我们。
我们被它盯着了。
是的,盯。
这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的眼睛。
我惊诧不已。而他依旧皱着眉,没有太过惊讶的表现,他和那只盯着他的眼睛,紧紧地对视。
天空中飘来混沌的声音,缓慢而低沉。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显然这个声音是在问我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没有回答,表情冷峻。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门在哪里。你怎么会认为自己出来了呢?”
听到这句问话,他低下了头。
而我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原来,眼睛就是眼睛,或许根本没有人在门外,只有一双眼睛。
无论你走到了哪里,它都在注视着你。
那间囚室,看着不大,但在无边的黑暗里,我们并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大门在哪。
所以才会出现这种错误。
他以为放风的时候就是走出了大门,到了外面。殊不知,他根本没有触到那座监狱的边界。
或许它本来就没有边界,这排由圆柱组成的铁栏杆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真是叫人绝望。
…………
闹钟响了,我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我立刻明白了,先前发生的所有令人震撼的事,都是在梦中。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身临其境的梦了。知道这是梦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谁的梦?
通常我的梦都是在与来访者的互动中产生的,这是哪一位来访者呢?
就我近期接待的来访者里面,没有这样一位男士。
我纳闷了许久。

隔天,我收到了江先生的邮件。
在这封邮件里,他提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做了个梦。
他的原话是:“我做了一个噩梦。”
看起来这个梦带给他的惊恐不少。
他说,醒来以后,主要的感受是心慌、惊惧、沮丧。
而他梦中的内容和我前天的梦几乎一致。梦中,他以越狱的男人的视角作为自己的视角来体验,而我则代入那个旁观者的角色。
对于这点,他也有所提及:“感觉陪我的那个人就是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显然,我很可能在睡梦中和他的梦境相通了。
梦境本身就是荒诞诡谲的,就这些情节,我只能做一些主观的猜测,不一定准确,想要明白其中的含义,还需要加深对他的了解。
比如,他是怎么理解这个梦的,梦中的那双眼睛,又代表了什么?
我把这两个问题写在回信里,发了出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才收到了回复。
他的回答让我不禁叹气,但也算是预料之中。
“不知道。”
他做了这样简单肯定的回答。不过好在经过了几次通信以后,他不像最开始那般封闭自己了,而是开始把真实的自己向我展示。
他在这个简单的回复后面,又做了一些自己的分析和猜测。
在解析他人梦境的时候,永远要把梦者本人的感觉和猜测放在自己的猜测前,而不以任何心理专家的角度去独断臆测对方的感受。
那样的方式乍看之下似乎能够看透别人,很快能够做出解释,但有经验的咨询师会知道,那不是真的专家,而是在扮演对方心中专家的角色。
只有一种情况,我会暂时扮演专家的角色,那就是来访者脑海中对于专家的想象正好是无所不知、看穿一切的理想形象。如若不演,则无法获得最初的信任,也无法开始咨询关系。
总体而言,咨询是关于人心的工作,人心没有一定的,方法也就没有一定的,需灵活变通。
显然,江斌不是这种情况。他不需要依靠我来告诉他答案,他可以在冥冥中觉察出,答案在他自己那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就是看不清。
“我不知道……我一醒来,也很茫然。不过那种感觉我很熟悉,就是那种心慌、沮丧……是她吧,她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就是她。唉,我也不明白。”
在这里,他笔下的“她”,就是他一开始提及的那个人吧。
他曾说一想起“她”,就头痛。
还说过“她”看不起自己,觉得“她”烦,想让“她”滚。当然,也许是他一时气话,现在的他已经很少会表达强烈的愤怒,转而变成了一种困扰,想要摆脱的感觉。
对于这个“她”,他描述得最贴近现实的,就是那句“她是我工作场合中,每天会碰到的一个人”。
我不禁产生了几种猜想:同事?上司?
无非是这几种可能了。或许是很讨人厌的那种人,每天都会烦他。
如果不能进一步了解更加具体的信息,我可能很难帮助他调节与这个人的关系。
犹豫间,我又收到了一封邮件。还是他发过来的,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我想,还是语音咨询吧。”
我们约定了下一次的咨询,通过远程语音的方式。
他选择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上与我对话。
他的声音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大概是因为我曾经和他做过相同的梦,所以我能听出来他的嗓音和梦中那个年轻男人几乎无异。
一开始,他有些腼腆,也许是不习惯,也许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于是我通过提问的方式,引导他和我对话。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而他也明白我的用意,所以当我询问了他几个和生活有关的问题之后,他停下来了。
他想谈的那件事情,我也想了解,这一刻,我们在沉默中有了一种默契,他正在酝酿勇气,来提出这个话题。
“我、我的状态不好。”
我尝试直接一点地问他:“和你在邮件里提到的人有关吗?”
“嗯,和她有关。”
“她经常来烦你吗?”
几秒钟的沉默:“没有。”
“那你是经常会看见她?”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了。
“她刚来不久,是我的部门领导,我不会经常见到她,她很忙,只是偶尔会打照面儿。”
听上去不像是会有过节的关系,除了工作上的一些交集,还有什么其他的呢?
我一时间产生了许多联想。
“你们有什么私交吗?”
“没有。”他再次果断地否定。
“那为什么会?”我还是说出了这个疑问。
“我……说不清楚。”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至少让他在这种迷惑中,多一些对自己的探索和猜想。
“其实……她也没有做什么。是我的问题吧。”
他没有具体阐述“她”让自己不高兴的地方,转而说是自己的问题。
我在这里察觉到他似乎有一些不敢表达的真实情绪,比如愤怒、不满、嫉妒……
我猜想他在生活中可能是一个道德感较强的人,甚至是人们口中的老好人,压抑了过多的负面感受,只敢在黑暗中稍稍透露。哪怕是面对我,一个陌生人,他也难以展露自己消极的一面。
在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遭遇,有好的,也有坏的。相应的,会产生许多不同的感受,有的积极阳光,有的消极黑暗。
无论是哪一种感受,都是真实的,是有因缘的。
如果一个人只允许自己拥有正向的一面,拒绝负向的一面,那么,被压抑的能量可能会进入人的潜意识中,持久地存在、累积,或许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抑或感到持续地不适、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