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真境名的自白笔录后,案件就直接移送检察厅。证据物件与自白笔录。只要有这两样就能让凶手入罪。对这起震惊社会的残暴杀人事件,负责的检察官坚决对凶手求处死刑,并且已将这个想法转告刑事部长了。
原本对破案最该松了口大气的鹤崎,在案件移送检察厅后,他的事情才正要开始。不论是警察内部或一般社会大众,多早已认定就是鹤崎无聊地去刺激凶手,才会导致被害人数增加,因此不必等到异动的时间,就有内部指示将会做出降级及降职到地方去的惩处。看到他的人都说他就像一只折了脖子的鹤,成天垂头丧气着。
真境名被移送到东京拘留所。根据里面走漏出来的消息指出,他彷佛终日沉浸在冥想中,状似一位哲学家,时而以完成撰写中的论文为由再三要求书写工具。不过,这个要求被视为有自杀的可能性而遭拒绝。
刚刚,东京拘留所的面会者专用停车场开进一辆富豪汽车,里面走出一名美丽的中年女性。她抬头望向拘留所的建筑,深吸一口气后,朝面会所入口走去。
躲在其他车子后面的犬养隼人与古手川随即上前。
“好久不见,是来面会你先生吗?”
真境名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
“你们……移送检察厅后就应该没你们的事了吧?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做出判决之前,都不算没我们的事喔!我们一道走吧!虽说是家人,但面会手续有很多规定,非常麻烦喔!”
“不用了!我昨天已经问过手续了,没问题的!”
“唉呀,别那么客气……古手川,帮太太提东西!”
“好的好的,乐意之至!”说时迟那时快,古手川一把从旁抢下阳子的包包。
“啊?干什么啊!”阳子仓皇地欲夺回包包,但一只手被犬养隼人扣住而动弹不得。古手川完全无视阳子的抗议,自行打开包包翻找。
“住手!你们有什么权利……”
“哇?这是什么东西?”
古手川和也从包包里拿出来的是安瓿㊟和注射器。
阳子大惊失色。
“是要给收押在里面的嫌犯补充营养吗?可是,还有注射器就怪了!太太,这该不会是毒药吧?在检査室,通过金属探测机时会检查手提行李,但这两样东西可以轻易放进口袋里。面会室的压克力板有洞让声音流通,但这个窗户是特别错开的双层结构,连根吸管都穿不过去,不过,是针的话,就有办法通过了。只要把手臂贴紧压克力板的另一边,就可以从这边注射药剂了。昨天你和你先生确认过面会室的压克力板后,就想出这个方法来了吧?”
“不对!没那回事!”
“一查就知道了啊!反正,你们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你们是认为与其在法庭上丑态毕露,不如在拘留所内自杀比较好吧?”
“什么丑态!你们把他这样子关起来,真是太过分了!我老公真境名绝不会是杰克!”
“我也是这么想。”
“……咦?”
“真境名医生不会是一连串命案的凶手。如果犯案动机是为了隐匿医疗疏失的话,所有命案就会是同一人所为。不过,第一起命案绝对不可能是真境名医生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阳子摇头不语。
“不在场证明啊!第一起命案的发生日期是七月二日,我差一点就被你们骗了!医生隔天早上才从京都开会回来不是吗?所以他不可能杀死六乡由美香。但他明明没参与这件杀人案,却放弃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的供述内容中也有疑点。首先,他说他将从被害人身上摘取下来的器官丢到医院的焚化炉了。这种处理方式是有可能的,但一个有教授身分的人会特地去焚化炉那边,不是太惹人侧目了吗?这个举动和行事谨慎的杰克不符。还有一点。攻击敬介时,真境名医生一开始就拿出手术刀了。虽然他供称是自认很熟练了,但那样直接杀人的话,就有可能被被害者的血溅到。明知如此,行凶时还只穿件外套而已,按理说是不会穿着染血的外套来引人注意才对。显然那太刻意了,活像是故意叫人快来抓他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这点,所以推测医生应该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而故意包庇。”
“那你认为谁是杰克呢?”
“习惯使用手术刀,三起命案发生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真境名医生能轻易取得行凶的手术刀和绳索,所以那人一定在医生身边,而且是医生愿意犠牲自己来保护的人……总结以上各点,只有你才是杰克了,真境名阳子。”
犬养隼人的目光温和地射向真境名阳子。阳子一如被看不见的线捆住般动弹不得。
“阳子女士,你是麻醉医生并不主刀,却很擅长拿手术刀。真境名医生在医院上完班后,就直接去租来的事务所,不到深夜不会回家。换句话说,你的不在场证明也还没获得证实。真境名医生应该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的吧?是在你的私人物品中发现手术刀和绳索吧?一知道你就是杰克本人,他就抢在你之前接近敬介,是为了防止你犯罪,同时也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医疗疏失。现在回想起来,从代代木上原诱导敬介到行凶的空地,也太过不合理了。特地绕了半天让他走过人来人往的井头通,简直就是向世人宣告:快发现我们啊!”
“为什么我非要杀害那些受赠者不可呢?”
“真境名医生的杀人动机是隐匿医疗疏失没错,只不过,真正造成疏失的不是医生,而是你!”
“你有什么证据……”
“帝都大医院药剂管理的严谨帮了我们大忙。因为管理非常严密,那天一天中所有药剂的使用情形都能一目了然。刚好鬼子母志郎进行器官摘取手术那天的纪录也还留着。”
此话一出,阳子立即瞪大了眼睛。
“那天,必须麻醉的手术有四件。你用在麻醉上的是利多卡因㊟,但实际被使用的量只有三人份。那么,没有使用利多卡因来麻醉的患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请你说明吗?真境名阳子麻醉医生。”
顿时,阳子双膝跪落在地。
供述笔录
本籍:京都府京都市下京区梅小路石桥町X-X
住所:千叶县市川市市川三丁目X-X
职业医师,任职于帝都大学附属医院
姓名:真境名阳子
昭和四十三年三月九日生(四十四岁)
关于上述之杀人并毁损尸体事件,平成二十四年八月二日于警视厅本部,本职已先行告知犯罪嫌疑人供述行为无违反个人意志之必要。以下供述内容皆出于本人意志。
一、本人就今年七月二日至七月十三日之间,于首都圈内发生之连续杀人事件及毁损尸体事件,亦即东京都江东区木场公园之六乡由美香、川越市宫元町之半崎桐子、府中市东京赛马场之具志坚悟等事件接受调查。今日针对此三起事件的杀害状况进行说明。
二、今年四月二十五日,一名叫做鬼子母志郎的青年被紧急送到本人所任职之帝都大学附属医院。鬼子母因交通事故导致前头部明显受创,本人与正在值班的先生真境名孝彦一同努力急救,但急救无效,鬼子母呈脑死状态。当时,因鬼子母随身携带表示愿意捐赠器官的器官捐赠卡,在获得其亲属的同意下进行器官捐赠。原本,受赠者数据并不会提供给提供器官医院的相关人员,但本人在器官摘取手术完成后不久,就从同医院的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不注意打开着的计算机中,窃取四名受赠者的资料。
三、七月二日晚间十点左右,本人以移动电话引诱六乡由美香到木场公园。刚开始接电话时,六乡似乎觉得可疑,但经本人表示将告知捐赠者的相关资料后即应允前来。六乡在指定约见的活动池等候。本人趁暗绕到六乡身后,再以所携带的绳索绞缢致死。由于六乡已经断气,本人即穿上手术用围裙再以手术刀进行Y字切开,切除各器官后装进袋子里便离开。六乡所持的移动电话被本人踩碎分解,碎片分散掩埋在各地,范围很广。本人模仿十九世纪的开膛手杰克,制作书信寄到警察单位及帝都电视台,并选定下一个被害目标是女性,此举是为了制造连续杀人的动机为憎恨女性之愉快犯的假象。
四、七月八日晚间十点左右,本人以电话约见第二名被害者半崎桐子。引诱的说辞与杀害方法同六乡,也将器官全部摘出。事实上,本人只需摘除被移植的部位即可,即六乡的肝脏、半崎的肺、具志坚的肾脏,以及三田村的心脏,但若只是摘除移植部位的器官,就会泄漏出本人的目的,因此为了隐蔽意图而不得不将所有器官全部摘出。
五、七月十三日晚间六时左右,本人跟踪具志坚悟从其住所到东京赛马场。由于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本人始终在等待机会。待最后一局比赛结束后,具志坚走向商店,令人惊讶的是高野也出现在那里。所幸两人谈话未久就分开了,不过本人得知掌握受赠者资料的高野已经有所行动而慌张起来。本人认为己经刻不容缓了,于是引诱落单的具志坚到自行车停车场,假装和他闲聊生活情形,然后趁隙对他绞缢致死。由于他住院时间太长体力衰退,因此本人一名女子也能绞死具志坚。杀害具志坚后,本人寄出第三封信的用意,是将杀害具志坚的理由,再次搅乱成杰克的目的是针对所有移植病患。只要能成功让舆论如我本人所谋画的那般追溯到脑死争议上,本人的真正目的就不会被发现了。此外,从这三人身上所摘取的器官还放在医院地下室的器官保存室中。放在那里用福尔马林浸泡着的标本,只要过期的就会定期进行焚化处理,而我向来都是提供旧标本给学生使用,新取得的器官会依序用福尔马林浸泡并陈列出来。因此造访器官保存室的人,应该都不会想到那里有新鲜的器官吧!
六、然而,先生真境名发现了本人所藏匿的手术刀及绳索,因而察知一连串的命案为本人所为。出乎本人意料,先生决定一肩扛起所有罪行而携带凶器引诱三田村出来。之后的事件经过,拘捕真境名的刑警都已知悉。本人前往东京拘留所面会被移送至该处的先生,先生在该处已看破一切,计划一次了结我们两人的罪行。不过,此举也在进行之前被识破而失败了。
七、最后,本人说明为何意图夺取受赠病患之器官。鬼子母被紧急送到本人所任职的医院前,本人正在研究室进行针对麻醉药之器官毒性的检证实验。当时正在处理的是一种名为氟烷㊟的麻醉药,可能因为该氟烷的容器与一般手术时使用的利多卡因的容器十分酷似,以致我误取而在对鬼子母进行麻醉时误用了氟烷。氟烷的导入快,苏醒也快,以往经常被使用,后来发现对脏器毒性很强就不再使用了。氟烷具有肝毒性,并且不保证对其他器官安全,若被移植的器官发生病变而导致受赠者死亡的话,迟早都会进行解剖而发现是器官损害,于是便会发觉到本人的疏失。
当然,本人也考虑过器官未必会出现异常,但事迹败露的恐惧实在太大了。本人害怕的并非对本人的谴责,而是一旦被发觉由于本人的过失致死,责任追究的声浪必定波及到先生。本人最害怕的是先生的名誉扫地以及随之而来遭先生叱责。本人自学生时代开始,就深知先生是一位于己于人都十分严格的人,因此先生绝不会原谅这样的失败。
先生的叱责是完全理性不带情分的,加上医师的过失直接关系到病患的生命安危,因此先生绝不会饶恕这种事。先生发怒时,会用宛如蔑视蝼蚁之辈的眼神蔑视我,有时甚至会动手。不论在家或在医院,本人始终怀着被先生无时无刻监视住的被害意识,因此一向对先生的叱责感到恐怖之至。也许正是那样的恐怖让我失去理智而犯下那样的罪行吧!因此,当先生表示愿意一肩扛下我的罪行,以及由我们两人共同承担责任,都令本人喜出望外。因为在那之前,本人从未想过先生是拥护我的。先生对于他在不知不觉间对我造成的偌大压力感到诧异,对于自己的傲慢导致身边人陷入不幸之中感到后悔不已。然而,那时本人已经夺走三条人命了。先生为了赎罪打算勇于顶替罪名,并且告诉我事情完结后将带着我一起自杀。多年不曾听见先生如此真情的告白,本人只有点头同意了。
真境名阳子(署名)指印
如上所示,谨署名并按印声明一切无误。
警视厅
司法警察员
警部补㊟犬养隼人押印
尾声
八月十五日,敬介一如以往到公园练习吹小喇叭。尽管白天酷暑难消,一过傍晚六点,晚风徐徐令人舒爽。
事件终于平安落幕了,周遭也不再有警察护卫,敬介可以尽情愉快地做长音练习,可以用铜管乐器特有的雄壮且略带悲戚的乐音直达天听似地吹奏,可以告慰被屠杀的三位亡灵并祈祷他们获得安息。刚好今天是盂兰盆节。无法重生的生命、无法传达的意念,都在敬介身边彷徨着。而今,对此无数的怨嗟与后悔,敬介只能演奏一曲镇魂歌了。
三田村敬介摆出姿势正要开始吹奏小喇叭时,眼帘一隅映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
在公园角落的石阶上,有一名背对这边的中年女子。敬介吹奏小喇叭时,那背影文风不动。
有个声音要他别多管闲事,但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敬介中断演奏,走近那名女子。
“你在等人吗?”突然闻声转过来的面容显得相当吃惊。这女子没在附近见过。
“没有,我没在等人!只是走到这附近,听见悠扬的小喇叭声,就走过来看看了。你吹奏得很棒呢!”
女子笑了。那笑颜让人看了不禁内心温暖起来。
“我还不行啦!技巧还不纯熟,肺活量也还没恢复。”
“还没恢复?”
“肺是我自己的,但让肺活动的心脏是从别人那里移植过来的。我和这颗心脏的默契还差一步呢!”
“可能是在身体里面吵架吧!”
“不是吵架啦!我觉得是彼此还不熟,正在战战兢兢地合作当中!可……这颗心脏真的超强的!有人告诉我,这颗心脏的前主人是一名体操选手,所以难怪了!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再怎么乱来,只要这颗心脏活动着就不必担心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这颗心脏在指挥我呢!要我再吸再吸一口气,要我再用力再用力吹看看!”
自己到底在跟初次见面的人说什么啊!敬介想着,但一看到眼前这位笑容和蔼可亲的女子,就自然而然滔滔不绝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别人的器官不但在你的身体里一直活着,还继续勉励着你!”
“嗯,但这是真的喔!”
突然,女子有点犹豫不决地说:“呃……我有个很失礼的请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听听那颗心脏的声音吗?”
这下换敬介吃了一惊。虽说两人谈得很愉快,但让才刚见面的妇人听自己心脏的声音——这太怪了,通常会一笑置之吧!
不过,这次不同。
愈跟她谈话,愈是觉得这名女子像老朋友般亲切。
不一会就明白了,是心脏。这颗心脏正以未曾有过的宁适节奏脉动着,是希望让这名女子听听看吧!
“请。”三田村敬介自然地脱口而出。
“谢谢。”女子又胆怯又满怀期待地,将脸移近三田村敬介的胸膛。
然后,女子的耳朵贴在敬介的心窝上。那一刻,从内心深处,一股暖流缓缓扩散开来。
女子以完完全全放心了的神情说:“还活着呢……真好!真好!……”
从连接到住宅街的坡道上,可以展望略微高起的公园。犬养隼人与古手川坐在车内。
夜色降临的公园里,敬介与凉子身影重迭,古手川以满怀欣羡的目光凝视这一幕。经过这起事件,他对母亲的看法已经变了吧?要是这样就太好了!犬养隼人心想。
然后,又想起沙耶香了。事件之后,父女两人虽然还是没有象样的对话,但似乎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那么一点点,这会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感受吗?
犬养隼人为眼前的两人及沙耶香祈祷。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期盼连结亲子间的那条线永远不要断绝!
然后对古手川悄声说:“难得的亲子团圆,我们还是快闪吧!”
参考文献
《テキスト脏器移植》(暂译:器官移植教材)雨宫浩编日本评论社一九九八年
《“脳死”と脏器移植》(暂译:“脑死”与器官移植)梅原猛编朝日新闻社一九九九年
《脳死脏器移植は正しいか》(暂译:脑死器官移植正确吗?)池田清彦着角川学艺出版二〇〇六年
《日本の脏器移植——现役肾移植医のジハ—ド》(暂译:日本的器官移植——现役肾移植医师的圣战——)相川厚着河出书房新社二〇〇九年
《ルポ医疗事故》(暂译:报导医疗事故)出河雅彦着朝日新闻出版二〇〇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