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想再见到死去的儿子了,部分原因则是为了收回提供出去的器官。”
“这么说,她就把那些器官摆在自己家里吗?三人份的器官会搞混吧!哪个器官才是自己儿子的,又不能做记号或写上名字!”
这是个好问题。根据千春的证词,凉子是一个人住。在独居而空虚的屋子里摆上满满三人份的器官,会干这种事的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当然,她也可能有精神病。没搞好,说不定就扯上刑法第三十九条㊟了。”
此话一出,古手川望着天井好一会后说:“犬养兄,很抱歉,我,不能同意那条线。”
“你认为太超出常理了是吗?”
“不是。我记得那样的精神病罪犯,所以不会把杰克的残酷和一个妈妈的妄执连到一块。”
“……说来听听。”
“你刚刚说什么收回死去儿子的器官,换句话说,她对儿子的爱就是那么强烈,即使儿子死了,对他的爱也不会改变是吗?”
“嗯!”
“就是这点我一直想不通!”
古手川和也双手抱在胸前猛摇头。片刻后,以极坚定的语气说:“不论是怎样的父母,会因此就去把陌生人的肚子扒开来,这实在太超现实了!第一,关键是儿子已经死了啊!已经死了,就没有所谓的父母或孩子了不是吗?”
这又是个好意见。乍听之下,是极其常识性的异议。
只是,那样冷淡无情的口气,还真叫人有点不舒服。这也是截至目前相处下来,对这个名叫古手川和也的人,首次生起的违和感。
“你看起来还没结婚吧?”
“嗯,托您的福!”
“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但总觉得爸爸的爱和妈妈的爱,本质上是不同的!再怎么说,都是十月怀胎的宝贝,也许感觉上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吧!包括执着心在内,会想和子女永不分离,这是人之常情啊!做爸爸的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取代妈妈!”
“怎么听起来好像一开始就认输了。”
“事实上就是输了啊!尤其是爸爸对女儿,输得更惨!一过十岁,她脑筋里在想什么,完全搞不清楚!”
“那么换句话说,十岁以前就搞得清楚啰?”
“这该怎么说,也可能是自以为搞清楚,但其实是搞错了!”
一边说,犬养隼人一边想着沙耶香,这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然而,和她的距离却如此遥远。就算在她身边,她也犹如外星入般令入猜不透心思;伸手出去,她连碰一下都不愿意。
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愚蠢,这点犬养完全心知肚明。因外遇而和沙耶香的母亲离异时,投向自己的眼眸里,涂满了失望与嫌恶的神色。身为父亲,身为男人,那一刻尽遭唾弃。
想从被唾弃中翻身又是那么困难。骨肉之间尤其难上加难。即便离婚了,女儿的生日从没忘记,还会特地找年轻的女警商量后挑选礼物。说不期待回音是骗人的,送礼物后那几天,手机一来电就神经过敏。
沙耶香住院后,每周去探病一次,可关系仍不见好转。一进病房,偶尔会碰到妈妈成美也在场,那真是再没更尴尬的时候了。可以感觉得出她们在一派和乐的气氛中突然遭异物入侵似的抵抗。自己永远也融入不了她们之间,这个确信深深折磨着犬养隼人。
“就算搞错了,也还是可以那么想啊!”
古手川和也笑了,但看在犬养眼里,这笑容显得虚泛。
犬养隼人方才想起来。古手川没有家人。
也许是表情透露了心思,只见古手川微微点头。
“我啊,根本不相信什么亲子之情!是无法相信!”
“……你不想被问吧?”
“也没啥关系啦!反正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家并不是个正常的家庭。我老爸一被公司炒鱿鱼,就整个变成了人渣。我们家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债越欠越多。我老妈也同样不是个好东西,在外面有男人,根本看不到她影子。我放学后回家,永远就只有我一个人。那样的家当然待不下去了。高中一毕业,我们三个人从此各走各的。以父母的立场,就是养孩子到高中毕业,之后就放牛吃草啰!”
犬养隼人听着听着,心有戚戚焉。
人生若未遭逢变故,就无法有所领悟,日常生活都是在惊险的平衡中建立起来的。家庭的收入、情感的去处、相处的模式与时间。当中只要任何一项失常了,埋在里头的岩浆就会爆出,一家人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所以我才会觉得,会杀害别人来拿回自己儿子器官的母亲,实在太太离谱了!也许理论上说得通,但要说那就是杰克的真面目,我实在百分百怀疑。很抱歉,不能满足犬养兄的愿望。”
“愿望?”
“嗯,你希望家人间有那份爱的愿望。”
不过,那应该只是一般的看法吧!刚刚向麻生报告过了,难道他对凉子的心证也和我不一样吗?——极欲说明,可话语梗在喉间。
可以断定古手川的一番话不过是人生的发发牢骚,可自己真的了解何谓家人吗?
不,根本不了解,只是装作了解罢了!否则就无法解释自己为人处事的失败了。
犬养隼人想到这,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而今的自己,不正和那个不顾家庭的古手川父亲一样吗?而古手川就是长大后的沙耶香,对家人充满了误解,而且毫不愿意修正偏见。
不,还是不一样的。
我是那么拼命地想重新拿到连系她们的那条绳子,不管有多么可耻、有多么丢脸,我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若说愿望的话,确实如此。”
“是吧?”
“但是,要是鬼子母凉子也确实这么想呢?”
“咦?”
“她想填补心灵的空虚,想要再见儿子一面让家庭复活起来。只要这样的心情高涨,就会看不见周遭不是吗?如果你知道精神病罪犯,就应该知道精神正常和精神错乱之间的界线并不是那么确立!”
古手川和也一脸怃然。
“你也会有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吧!人是很麻烦的动物啊!那样的心情,就像黑白棋翻转的剎那,猛地就变成精神错乱了。对一般人而言,杀人是很重大的事,没有至深至切的情感为基础,是不可能办到的!”
“……还是搞不懂呢!”
“其实我也搞不懂。懂的就是杰克正以非比寻常的激情在行动。”
“激情,是吗?”
“嗯,至少他仔细调査了三名死者的行为模式,引诱他们进陷阱,然后绞死,并且毫不迟疑地开膛破肚夺走内脏。就是能够干下这么重劳动的激情!杰克绝不单单冷血而已啊!”
此时,手术室的灯熄了,门开了。出现的是穿着手术服的真境名夫妇。
第四章 妄执 第三节
“鬼子母志郎……啊,我记得啊!就是那个被倾卸车撞到而紧急送来的伤员。他有脑挫伤,试了好几次要救醒他,很遗憾都没有恢复过意识。因为他随身带有器官捐赠卡,所以判定脑死后就由我摘取器官。”
“您记得很清楚呢!”
“与其说是用大脑记,不如说是用我的手指在记!成功是它,失败也是它。”
“也有失败的经验吗?”
“这个嘛……你的家人正等着移植手术,所以这些话原本不该对你说的。但要是这么刻意隐瞒,反而丢了信用,还是跟你说吧!也有失败过。”
“医生,根本没必要这么……”坐在一旁的阳子插嘴进来,但真境名喝斥一声:“没你的事!”阳子连忙噤声。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反而让犬养觉得真境名可以信任。
“移植时,他妈妈的反应如何?”
“他妈妈喔?嗯,我只有很普通的印象而已,说普通嘛,就是坐立不安到连哭都忘了的样子,家属一般都是这样的。动完移植手术后,我去向她答谢致意,那时她还是一副灰心丧志的模样,并没有特别不同。”
那时,凉子已经从千春那里得知受赠者的数据了,所以不再追问,也没必要慌张失措。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交换眼神,真境名注意到了。
“难道是怀疑鬼子母凉子是嫌犯吗?”
“只是关系人之一,和医师您一样。”
回答的是古手川。原打算再怎么难以启齿的问题都要自己主动提出的。虽说担心也没用,但在女儿的主治医师面前,嘴唇硬是僵硬得开不了。
古手川和也以极其例行公事的语调讯问发生命案那三天的不在场证明。相对地,真境名的反应并非如预期般明快。
“这个,伤脑筋啊!我的上班时间如果没有急诊病患就是到晚上七点,然后也未必直接回家。上个月起,我在住家附近租来的事务所里忙完才会回家,差不多都隔天早上了!”
“住家附近的事务所?为什么还要租一间事务所?”
“我们家的书房全部塞满了研究书籍,已经没有空间了,所以要写论文的话,我就会到那间事务所。”
“写论文?那么就是一个人啰?”
“是啊!晚餐也是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吃的,路上和我太太分开后,就没和任何人碰面了。你问到第三天的那个十三号,我们夫妻都没值班,所以我从早上起就一整天待在事务所里。”
亦即,真境名未值班。不过,搜查本部的眼睛已经找寻凉子去了。而且四位医师的值班情形也都尚未获得证明,因此这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几个从捜查员和为人父亲的立场所浮现的疑问,犬养隼人突然想试探看看。
“关于杰克,您应该有什么想法吧!比方说凶手的样子、动机之类。”
“为什么问我那些问题?”
“作为移植手术的第一号人物,我认为您应该察觉到杰克的目的才对。”
“你是说那个变态狂有目的?”
“他的犯罪行为的确很变态。不过,执行起来还得有非比寻常的计划性和执着心才行,绝不是一时兴起或冲动。”
“我不是警察,所以无法想象凶手的样子,但要是问我想到了什么,只有两个字,‘麻烦’。”真境名面露不悦地说。
“都是那家伙搞得鬼!日本的移植手术好不容易才步上轨道,这下又触礁了。一些和医学不相干的好事之徒端出伦理道德观,在他们的助威下,慎重派复兴了。发出的列车被强迫叫停!硬这样蛮干,列车就要翻车了啊!iPS细胞的实用化还要几年的时间,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得靠移植手术撑下去才行,偏偏……”
听真境名叙述,突然有种奇妙的记忆错觉。一条一条分析原因后,本来面目就清晰浮现了。
核能发电厂——该状况和存废争议与状况,极其酷似。
“有什么具体的改变吗?”
“现在,就在这家医院里。”
真境名讥笑,一旁的阳子垂下眼帘。
“你们已经知道了吧!在这家医院里同时就有推进派和慎重派。因为杰克事件,要是舆论多偏向移植慎重化,医院院长的态度当然就不得不改变。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指示,但明显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顺利地核发移植手术许可了。”
犬养隼人胸中大大一震:那么,沙耶香的手术该怎么办?
“请放心,犬养先生,沙耶香小姐的手术一定是由我主刀。最差的情况就是,这家医院不准动手术的话,换到别家医院就行了。”
一时穷于回答。此刻,身为父亲的自己,该向身为刑警的自己低头吧!
“……拜托了!”
“可是,将鬼子母列为嫌疑名单这件事……”
“您好像有疑问?”
“据说依犯罪手法来推测,杰克是医疗相关人士不是吗?我并不认为她是。”
“为什么您这么想?”
“她身上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啊!”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一露出奇怪的表情,真境名便赶紧摇摇头。
“不是啦,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喔!该怎么说好?医疗相关人士都有一股独特的臭味,可以用这个来判断是不是同行。她身上完全闻不到这种味道。”
这感觉犬养可以理解。刑警这行业也有相似之处。只要从事这一行多年,身上总会染上一股刑警臭,是一种洗也洗不掉,也不会被其他味道盖掉的执拗的臭。
若是相信真境名的鼻子,那就表示凉子与医疗关系很远,和杰克这个凶手样子不符。现在,别动队正在调查凉子的经历,所以结论就是等待该调査结果吧!
犬养隼人说出早就酝酿好的想法。
“真境名医师,有件事要拜托您!”
“什么事?”
“录像画面也可以,请让我们看看移植手术的所有一切。”
“犬养兄,你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一走进医院附设的监控室,古手川发着牢骚说。
“很简单啊!这次的事件是移植手术引起的,所以没有不看实际手术状况的道理。”
说着说着,犬养隼人便窥见自己的心思。沙耶香正在等待移植手术,是不是父亲心理作祟呢?——即便想冷静客观地看待自己,还是无从判断。
终究还是不能亲见现场的移植手术过程,而是观看当作学术数据的录像再制画面,由真境名主刀。
“抱歉!对一般人来说,接下来的画面会很震撼喔!”
准备放映的年轻医师有点不放心地告知。
因工作纠纷遭刺杀、殴杀,因车祸事故遭辗断、压死,大概所有尸体的样子都早看惯了,此刻并无特别的感觉……太天真了!
古手川和也表示自己从前也负责过异常犯罪案,因此似乎颇有自信,对看录像画面毫不所动。但,这也是太天真了!
首先,是对器捐病患宣判脑死后,由阳子对大体进行麻醉。这画面就令人心生抗拒了。麻醉针打下去的瞬间,该部位立即吃惊似地猛抽一下。明知器捐者算是局部活着的人,可这理所当然的事实此刻正堂堂逼视而来。
接着是开腹与器官摘取。镜头焦点都是锁定手术刀下刀之处,因此画面上鲜血喷溅不绝。由于并非在切割完完全全的尸体,会有这种画面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每有鲜血喷溅出来,还是叫人直打寒颤。
原自认对惨不忍睹的画面应该早就免疫了,不料内心还是遭到迎面溃击而惊慌不已。想到一旁的古手川,他该也是同样强忍着令人作恶的痛楚吧!
思考了一会就明白了。
平常接触的都是完全的尸体,早已一动不动了。不论多么不忍卒睹、多么恶臭逼人,再怎么生翻死搅,也不过静物一个。可眼前正在解剖的,即便是局部,也仍是活动着的活体。换句话说,和活生生地进行解剖没两样。犬养与古手川正被迫看着所谓的变态虐杀电影。
人命的接力赛。这话多么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