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声明中投诉的内容,意外在此取得说服力而振聋发聩。的确,看到这录像画面后,那句话只会令人觉得华而不实。不管理论上如何,移植就是以他人的性命来换得自己的存活。
之前因顾虑到沙耶香,犬养隼人一直不敢正视这点,然而,移植手术的险恶正叫人起着鸡皮疙瘩。
真境名的主张是中肯的。现阶段移植手术的确是众多患者的福音,且尚无其他替代方案。不过即便如此,仍无法抹除生理上的不信任感。而在未充分讨论的情况下就先行建立制度,这个程序上的瑕疵难怪会种下祸根了。
身为人父,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不顾一切救女儿一命才对!可此时,犬养隼人心旌摇惑不止。连长期看着人心昏暗的他,都迷惘了。
身为人父的情感与人伦是很特别的。虽说是法律允许的行为,但内心底仍然不愿拿别人的器官给沙耶香。形同食人般残虐无道的行径!杰克这么说。而对此话无法正面反驳的自己,可耻又可怜。
而且,犬养隼人也意识到,这个逡巡不前的念头,正决定自己失格于当一个父亲。虽说这是不循私的理性,听起来义正辞严,可绝没有家人要接受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的。
“你还好吗?犬养兄。”
“什么?”
“你还是一副想吐的样子呢!”
“难道你想和一个看了那东西后还会食欲大增的家伙做朋友吗?”
“不是朋友啦……和那个法医学教室的老师只是认识而已!”
啊,是指那个叫光崎的老教授吧?
才想到这是一个共犯结构既深且广的买卖时,胸前的手机来电了。原来这地方似乎并无电波安全保护装置。一看,讶异了一下,是成美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
“帝都大医院。”
“啊!那刚好!能马上到沙耶香的病房来吗?”
“怎么了?”
“她说讨厌动移植手术!”
不敢置信!依真境名的诊断,除了移植手术外,沙耶香没有别条生路。一旦拒绝手术,等同于自杀。
犬养隼人反射性地看看古手川。他应该是听见了成美的声音,用手指示意犬养快去。原想坚决推辞,可不觉起身了。
犬养隼人火速赶往沙耶香那里,成美已经等在病房前,正环抱胳臂焦急得来回踱步。很久没见到她这么慌张失措了,那死去的苦闷感又微微刺痛胸口。
“她说讨厌动手术?!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开膛手杰克啊!”
“杰克?”
“也可能是你的关系!因为你没抓到杰克!”
成美严厉的眼神狠狠瞪住犬养隼人。虽然将矛头指向这边实在蛮横无理,可,这责难倒教人怀念了。当初两人还住在一起时,成美就经常这个样子责难犬养隼人。由于她一肩扛起一家之主的责任而时不时向犬养渲泄平日的郁愤,愈演愈烈的结果,就成了犬养离去的原因之一了。
“不懂你在说什么!”
“电视上、报纸上越来越多人说移植手术的坏话不是吗?她都听见了!”
一心一意期盼病痛治愈、期待手术成功的人,通常都将舆论当成耳边风,但这是世故的大人才会如此,才刚上中学的沙耶香是无法置若罔闻的!因此才会对杰克事件及移植手术产生异议,换句话说,她会拒绝移植手术的心情不难理解。
尽管将这件事算到犬养头上有些不合理,但犬养对于成美将沙耶香的问题丢给自己,倒是开心的。
“除非你赶快将杰克抓起来,沙耶香才……”
犬养隼人以手制止还想紧咬不放的成美,然后走向病房。
“是我,要进去啰!”
当犬养隼人走进房间时,沙耶香赶紧背对他。对这个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了,犬养隼人不在意,就近找张椅子坐下。
“讨厌移植手术是吗?”
无回应。
“我知道你对移植持保留态度,但,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谁都不能活在别人的评价中。”
方才看影片时,犬养隼人本身对移植手术的是与非也无法明确判断,可,这心情不能在沙耶香面前表露出来,因为身为人父,有必须要说的话,因为身为人父,有不得不强辩的事。
“只要能活下来,为活命而不辞辛劳地努力是很正常的。所以说,全世界的病人都在和病痛搏斗,全世界的医生都在和困难战斗,没有人一开始就放弃的。”
“……即使拖别人下水也没关系吗?”倔强的声音传过来。
“谁有资格叫别人犠牲来换取自己的活命?”
“刑法里就有紧急避难这样的观念。”
虽不清楚十三岁的孩子究竟能理解到什么程度,但不做说明不行了。
“假设一张竹筏只够支撑自己一个人的重量,这时候有另一个人紧抓住竹筏不放。如果两个人都巴着不放,竹筏肯定会沉。那时候,就算自己把另一个人排除开来,也不算犯罪,因为活下去是人类理所当然的权利。而且,这么说虽然不大好,但在移植的情况下,提供器官的人并没有拒绝的意识。”
“没有意识?那样的人也应该有活下去的权利吧?那种从别人身上偷器官的事,那种……”
“在他有意识的时候,他就已经表示要成为器官捐赠者了,所以会同意的。”
“谁都不会认真想过自己真有一天会变成那个样子,大部分的人都是用轻松的心情签个名字而已吧!那么,要是我带着器官捐赠卡然后失去意识了,你也会让我去当捐赠者?”
“假设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你只是逃避罢了!”
“逃避的人是你吧?”
这话显得在责备沙耶香,但别无他法了。
“因为获得别人捐赠的器官,生存就变得责任重大。懒惰、胡作非为这类事,都是绝不被允许的。活下去就像带着脚镣般受到旁人的监视,你怕的是这个吧?”
沙耶香不语。一旦被猜中心事就会保持沉默,这点还是跟从前一样。
“活下去是理所当然的权利。会放弃这个权利的,就是个胆小鬼。”
“别说得一副你都懂的样子!”沙耶香虽然反抗,但还是背对着。
“现在才摆出一副父亲的样子!”
“不管户籍变成怎样,都不能否定我们的血缘关系。从前和现在,我都是你爸爸。而且,刚刚那些话并不是因为我是爸爸才这么说的。我看不起那些当人生逃兵的家伙,所以是以一个警察的身分对你提出忠告。”
“你现在是把我当作逃兵吗?”
“逃兵的候补吧。好吗?人再怎么兢兢业业过日子,总还是有难关横在眼前。冲破也好、克服也好,就是要想办法度过去。而想逃避的家伙就会找其他的路,多半都是轻松的路,可是,那种轻松的路是给没力量的人的专用道路。如果一直选择轻松的路走,最后就会完全丧失战斗力,然后发现轻松其实是一场骗局,一场陷害人的骗局。”
沙耶香再次陷入沉默。不一会,传出压抑似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些!”
“因为那些话,只有我会说了。”
唉,又是惹人厌的话,但犬养并不打算住嘴。安慰与同情,成美都办得到,可喝斥这种事,只能犬养自己来了。
“而且,你以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错了啊!生下你的是你妈妈,但有一半是我给的。所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放弃生命,不准你浪费生命!”
沙耶香又沉默了,用被子把头盖起来,呜咽声渐渐低了。
片刻后,犬养隼人猜到了没有回应的原因。
“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
仍没反应。这表示,猜中了。
“说说看啊!说又不花钱,而且说出来会轻松很多喔!”
“……杰克。”
“什么?”
“好可怕……”
犬养隼人不由得站起来。
“杰克会攻击接受移植的病人,然后把器官全都拿走不是吗?所以我要是接受手术的话,也会被那样……”
原来如此?犬养隼人走近病床,把手伸向盖着被子的头。
一旦说出口,就变成承诺。若是不能遵守承诺,从此就会被女儿叫成骗子了。
但身为父亲,不说不行。
“那你尽可放心!”
被子下的身体微微一震。
“我一定会把杰克抓起来!”
还是没反应。可也没有反抗。这样就够了。
一走出病房,成美立即上前追问:“那孩子,现在怎样?”
“没什么,只是担心而已。我要她接受移植手术。”
“她怎么说?”
成美的眼神一片猜疑。这也难怪,一直到关系破裂的几个月间,自己给这女人的,就只有不安与欺骗。
“不要口头答应她什么喔!不然,后来收你烂摊子的就是我了!”
“我已经答应她了!但不会让她空欢喜一场的。”
“你!怎么老是这样!”成美突然提高嗓音。
“要是做不到,那些话就变成你当时的推托之辞!我和沙耶香就是这样被你骗过来的不是吗?”
犬养隼人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沙耶香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赎罪,反正我一直都有来看她。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做做父亲的样子。我想我已经被你们解雇了。”
犬养隼人以彻悟的眼神看着成美。在这女人的心中,自己这个前夫的评价已经定了吧!难以改变,也不想改变。
“那么,说来听听!”
面对成美的,也早已不是前夫的脸了。
“以爸爸的身分,我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以刑警的角色,我还有点用处。”
犬养隼人不理还有话要说的成美,离开病房大楼。大楼与大楼之间是手机通讯范围,古手川在那里等着。
“去追鬼子母凉子?”
似乎也预期到这句话了,古手川会意地点点头。于是,犬养隼人立刻用手机打给长官。
“麻生。情况怎样?”
“班长,派谁去鬼子母凉子家了?”
“高千穗他们去了……没用,好像溜了!”
“那去过三田村家了吗?”
“唉,葛城他们回报说还没出现。”
“她家有停车场吗?鬼子母凉子都开车吗?”
“她家没有停车场,听邻居说,凉子没有车子。”
被逃走了吗?
电话那端听得出麻生的焦燥不安。目前状况可说是陷入胶着。现阶段鬼子母凉子不过是关系人之一,因为还没发出捜索令而无法进行住家捜索,她本人到处行走,却也不能展开区域捜索。能做的,就只是守住她家和三田村家两个地方而已。
“班长,我们现在去追鬼子母凉子!”
“追?追得到人吗?”
“她的交通工具应该是电车,请把她的照片寄过来,我从最近的车站沿途一一追到三田村家。”
“好。”犬养隼人挂断手机便冲向大门。迎面走来的病患和护士们,都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而吃惊,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犬养兄,离三田村家最近的车站是东北泽站,距离超过一公里呢!这中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进行车轮战吗?”
“在还没展开区域捜索前先这样,对方还不知道我们的行动,可以趁虚而入。”
两人坐进伪装警车。手握方向盘的古手川偷瞄了犬养一眼。
“干嘛?”
“没有啦……只是刚刚猛踩油门!”
“我看有事吧!”
“是……你女儿啦!她要爸爸加油吧?”
犬养隼人不由得苦笑。
“才没呢!是害怕杰克所以不想动移植手术。她担心自己也会成为杰克的目标。所以我就跟她说了一大堆,像是我一定会抓到杰克之类的。”
“这不就是要爸爸加油吗?”
“我女儿讨厌我。”
“离婚是夫妻两个人的事啊!”
“叛逆吧!”
“叛逆?”
“在那之前,她很喜欢我,也很尊敬我。所以被我背叛后,她受到的冲击也就相当大吧!想听吗?”
“如果你说了会不开心,不说也没关系喔!”
古手川和也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专心开着车,但在犬养看来,这男的应该不是对自己这个搭档的过去没兴趣,而装作漠不关心,只是这男人的礼貌吧!
既然对方都端出礼貌了,自己也应该沉默以对。犬养隼人双臂交握在胸前,视线盯住正前方。
家庭破碎是距今三年前,沙耶香十岁时的事了。
当时为追查一桩案件而认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重要关系人的妻子,长期遭受家暴,楚楚可怜的模样深得犬养同情。
之后,那名重要关系人被捕,犬养隼人便和那个女人走得很近。寄予的同情心开始变质,有一天便跨越了界线。
当时根本不认为自己鬼迷心窍。一旦和那女人有了肌肤之亲,更觉得两人情投意合,因为得到了从成美那里得不到的性欲满足,甚至认为自己原本就该和这个女人结婚才对。
继续和那女人密会,每一次都疯狂做爱,活像要把那女人的肉体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由于刑警的工作并没有固定时间,犬养隼人便以办案为借口而夜不归营。这种状况持续了两个月,成美开始怀疑,终于外遇露了馅。
事已至此,犬养隼人也感到成美一心求去,所以反倒让他毅然决然。协议的结果便是和成美离婚。虽不后悔离婚,但对沙耶香仍不死心。夫妻离婚后就各不相干,但亲子关系是永远存在的。然而,只有犬养一人这么想,沙耶香大骂父亲是个彻底的背叛者,连被碰到手都会嫌脏,厌恶之情表露无遗。
离婚条件中并没有不见沙耶香这一项,不过如果沙耶香不愿见面,结果还是一样。因此,从离婚后到沙耶香住院,犬养隼人从未见过女儿。
若是第二次婚姻幸福美满,这犠牲还聊有价值,只不过好不容易开始的第二段婚姻也仅维持一年就切了。结果只落得犬养连见女儿一面都不能。
对分手的女人各有亏欠,但都比不上对沙耶香的亏欠。她改姓丰崎了,和继父过得幸福吗?上中学后有被欺负吗?成绩如何?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由于被告知的消息太少,于是更加关心。
“你说过,你无法想象有妈妈会执着于儿子的器官而不惜杀人是吗?”
“嗯。”
“也许你会反对,但血缘关系真的很麻烦,而且根深蒂固。杀伤事件有八成都是身边人犯下的,这个资料就能证明这点。”
“爱恨是一体两面吗?”
“鬼子母志郎是继承她先生遗志的独子。以凉子这位妈妈的立场来看,她是倾注了两人份的爱啊!这两人份的爱一旦翻转而变成别的感情,你想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