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都会定期去看具志坚先生对吧?”
“因为必须给他抗排斥药物。他的生活态度我也曾耳闻,但不曾对他说过教。”
“有没有听他说过好比有什么奇怪的人在接近他吗?杰克对被害人的住所相当熟悉,行凶之前,应该以某种形式做过调査才对。”
“没有……我没有特别听他提起这个事情。假如有可疑的人在他周遭打转的话,反而会让他不想出门吧!”
这里也没任何蛛丝马迹吗?瞥见古手川正小幅晃动着膝盖,显然是坐立不安了。
“就算这样,您身为移植端的医师,不可能不知道捐赠者的数据吧!”
“啊,捐赠者的资料到现在都还没公开呢!警方是把捐赠者家属列入嫌疑范围啰?”
“不把所有关系人调査清楚,就没办法更进一步掌握杰克。”
“也有道理。只不过很遗憾,连我们也并不清楚捐赠者的数据。是地方中心连络我们,要我们准备动手术。只要器官一到,就要直接动手术了。送来的器官并没有名字,只有器官评估的数值而已。”
“是记号吗?”
“虽然这么说很没人性,但就算对每一个器官都投入感情,也不能保全身体……。啊,但阿悟的话,我倒是见过捐赠者一面喔!”
“什么?!”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同时叫出来。
“我年纪这么大了,现在就这具老朽的躯体,实在不想搭医疗直升机的,但移植团队原本就必须到提供器官的医院去摘取器官,所以我当然见过捐赠者了。”
“病患的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说穿了,就只是看那么一眼而已。但是……呃……有点不好意思呢……”结城勉强地苦笑。
“按照程序,本来也应该由身为移植团队的我们来摘取心脏的,但提供器官医院的主刀医师是当代最厉害的名医,所以还是由他来操刀更令人放心。那位名医依序摘取器官的过程,我们只有在一旁叹为观止的份了,不但下刀精准,而且意想不到地快速。摘取器官作业最是分秒必争,因此由他来操刀再好不过了。那名捐赠者是位还很年轻的男性。”
“请教一下提供医院和那位主刀医师的名字?”
“提供医院是帝都大附属医院,主刀医师是真境名孝彦教授。”
第四章 妄执 第二节
“所谓当局者迷,要是再犯同样的错,就真是蠢到毙了!”犬养隼人在赴医院的车上发着牢骚,手握方向盘的古手川倒是快活地笑开了。
“才不呢!这下捐赠者数据和他的家属都搞清楚了,说不定还能就此命中杰克本人。所以不但不蠢,反而宾果了!”
“是那样就好了……”
“呃……可以的话,真境名教授就由我来吧!”
对方既是女儿的主治医师,矛头就会变钝!古手川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男人式的笨拙的体谅之情,却刺了犬养一刀。第一,这等于是对犬养公私不分的毁谤,而这是他最最厌恶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而且,一开始就没料到真境名医师。”
犬养隼人做此回答,古手川便“啊”一声,同意似地点点头。
抵达医院后,两人直接前往办公室。那人果然等在那里。
“捐赠者是这里的住院病人吧!”
犬养隼人一逼问,千春紧咬下唇。这动作究竟代表不说或后悔,犬养隼人判断不出来。
“而且主刀医师是真境名医师。所以,你是在包庇捐赠者家属还是包庇医师?”
、“什么包庇……又还没跟家属连络上,不过,我今天打算主动跟你们说了。”
“那么,就请你一次说清楚讲明白吧!拜托请不要再用挤牙膏的方式了。”
为了能不受干扰地安心谈话,千春带他们两人到地下室的器官保存室。这里的室温维持在摄氏五度左右,青白色荧光灯下,看似被解剖或开刀切除后的器官泡在福尔马林中,排排陈列着。这绝不是个令人舒服的地方。原来如此,这种地方想必也不会有人出入。
“我想先跟两位承认的是,不说出捐赠者数据,与其说是保护捐赠者家属,其实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你自己?”
“因为我已经坏了器官移植协调师的信念,我害怕被人发现这点……”
“高野小姐,你该不会互通捐赠者和受赠者的数据了吧……”
“捐赠者的名字是鬼子母志郎。家属是他妈妈,名字叫凉子。我、我不小心循私……”
骢起来一时半刻说不完,犬养隼人和古手川拉了旁边的椅子过来,也要千春坐下来说。
千春结结巴巴地话说从头。
“您儿子身上带着器官捐赠卡,希望您能依照他的遗愿同意捐赠器官。”
一被告知,凉子张口哑言了一瞬,随后猛然抗议。
鬼子母志郎是一名十九岁的体操选手。他的父亲在数年前往生了,生前是一名曾参加奥运比赛的体操选手,志郎一直追随着父亲的背影。
对一手扶养志郎的凉子而言,让这唯一的骨肉踏上丈夫的志业是她活下去的意义。志郎进入体育大学的第二年,在国内大赛中夺得优异成绩而获选为奥运的强化选手,却不幸在那当头发生事故。一天,于练习后回家的路上,志郎被倾卸车撞了。
后脑勺遭强烈撞击而紧急送医,志郎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被判脑死。直到那时才知志郎随身携带着器官捐赠卡,凉子既惊又怒,却也莫可奈何。
“我要带走志郎的身体。志郎是我养大的,是我先生留给我的唯一一份财产!”起初凉子顽强反抗。不过,器官捐赠向来就是供不应求,而且志郎本人又带着明确表示愿意捐赠器官的器捐卡,纵然凉子坚绝反对也毫无意义。
“您这样做只是违背您儿子的意愿罢了,而且,可以说才是真正杀了志郎先生。”
千春狠下心说。此时此刻,真情流露并非器官移植协调师该有的举措。
“志郎先生的大脑功能已经确实停止了,但他的身体还活着。好不好?伯母!让志郎先生成为器官捐赠者,他就能藉别人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了!”
每当说这话时,千春总是不能自己地陷入自我嫌恶中。是因为重复太多次这台词了吧?再多么真挚的言语,日复一日宣说,终将流于公式化的对白。
每个人对持有器官捐赠卡的认知可说千差万别。由于只需在卡片上签名即可,比捐血更简便,却偏偏将持有器捐卡当成挡箭牌,在无法得知本人当下的意愿时,任意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解释不是吗?
像背书那样一股脑喋喋不休后,凉子突然双肩一沉。
成了!千春想。这是被说服后的动作。之后只要再追加举几个移植成功的案例,就没有家属不答应的。
不过,凉子意外地开口说:“你有孩子吗?”
遭趁虚而入,千春一时哑口无言。
女儿美登里二年前过世了。和志郎一样都是车祸丧生。当时女儿正和自己一块散步,才稍一离开视线就跑到马路上遭辗毙。才四岁而已。
为了美登里的死而争吵不休,便与丈夫渐行渐远。每天回到家面对的是冷清清的房子,于是埋首工作来填满空虚。对捐赠者家属的说服术能在短时间精进上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一定是你的孩子持有器捐卡,你才能打从心底开心地看到孩子分散成别人的一部分吧?”
不觉间立场反转了。本该要突破家属脆弱的心防,这下反倒被揭开了疮疤。这外露的伤口还生生的,接触到外面的空气还会钝钝地痛。千春似乎悲鸣了一下。
“喂,请告诉我!高野小姐。”。
千春的内心,为人母的自己正与身为器官移植协调师的自己争战着。
啊,那一笑便谜成线的眼睛,是幸福的象征。那软乎乎的小手指与轻飘飘的发丝,无一不是宝贝啊!怎能想象这些就要转让给别人呢!因此凉子的椎心之痛,千春当然心有戚戚焉。
不过,当时的千春,只想到极其单纯的事实——自己,是名医师。
医师是救人的志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眼前既然有亟需器官的病患以及失去主人的器官,况且是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当然应该进行移植手术。现在正有好几位受赠者在绝望与希望的夹缝间殷殷期盼着他的器官。为了拯救那些受赠者,自己应该舍去为人母的私情才对。
千春觉悟后便说:“我的话,如果我女儿这么希望,我就会成全她当捐赠者的遗愿。”
“……真的?”
“我认为完成孩子的遗愿,是为人父母该做的事!”
这句话似乎打进了内心深处,凉子惊愕地身体一震,然后盯着千春好一会。
从双唇吐出的话语会是同意,亦或拒绝?
不论移植学会或医院方面,都一再交代绝不能予人强行动移植手术的印象。在器官移植病例还不多的现阶段,若遭患者发出否定声浪,很可能倒打移植推进工作一把。
要在不勉强的状态下取得同意,比起医师,更需要的是外交官的手腕,这也正是器官移植协调师的使命——不,不抱持这种信念的话,这一行根本待不下去。
凉子仍然沉默,同时像要看穿千春真意似地窥视着她的眼睛。空气凝重万分。
终于,凉子眼脸一垂地说:“我知道了!就将志郎的器官拿去用吧!”
成功了……春终于松了口气。
“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要告诉我志郎的器官移植到哪些人身上。”
“什么?!您说什么?!”
突然被绊了一下。
“那不行的!依器官移植的规定,志郎先生的数据不会泄漏出去,同时受赠病患的数据也绝对不能公开。”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为了……为了防止捐赠方和受赠方有财物上的收受或情感上的牵绊。”
“我完全没有要求金钱的意思。”
“器官是生命的一部分。提供生命的一方和被提供的一方要是互相连络,总有一天关系会交缠不清而可能成为纷争的导火线。”
“你说的是双方会见面的关系吧?我也不打算和那些人接触。”
“那么,是为什么呢?”
“守护。我要守护志郎生命的去处。”凉子一边说一边靠近千春。
“我要远远看着我儿子分出去的生命都好好地活着。”
千春的手被牢牢握住。是一双因辛劳而布满皱纹,但温暖的手。
“我的人生意义就只剩下这点了。”
紧握着千春的手的凉子,当场跌坐在地。
“拜托!拜托你!拜托你啊!”
字字句句深切刺痛着千春的胸臆。同是为人母的立场,被对方如此泣诉,还不如由她咒骂抗议来得好过得多。
凉子仍然不肯放手。
“鬼子母女士,这点请您见谅。”
“拜托!……”
焦躁感愈燃愈烈。再这么耗下去,器官就会丧失新鲜度。若未取得凉子首肯就径自进行移植手术,恐会埋下祸端,但接受凉子的要求的话,自己就有可能被质疑违反规约。
“如果你也是人家的妈妈,就请你体谅我的心情吧!”
号啕中语音不住地颤抖。
此时,为人母的自己在耳畔嗫语着。刚刚是以职业意识为优先,而且似乎说服凉子了,现在她只衷心恳求我答应一个条件而已,我应该拿出为人母的同理心才对吧!
尽管医师身分的高野千春仍在发出警告,但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感意外。
“……真的不会和受赠病患接触是吗?”
“所以,我就把所有人的数据告诉鬼子母女士了!他们的地址和姓名……”
千春愧疚地垂下头来。
“原来你老是不肯说出相关资料,是因为害怕被发现你违反规约……难怪我总觉得你还隐瞒着什么。那么请告诉我鬼子母凉子的连络地址和电话吧!”
千春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按下数字键后,把液晶屏幕秀出来。
“鬼子母凉子——自宅〇三-三八四〇-IXXXX。手机〇八〇-XXXX-XXXX。东京都足立区梅岛三丁目X-XXHEIGHTS梅岛二〇三号”
犬养隼人将这内容刷刷写进记事本。一旦告诉麻生,就会立即调派别动队。
“我连络好多次鬼子母女士了,但都连络不上。”
“高野小姐,你是突然间怀疑她就是开膛手杰克吗?”
千春低头不语,看来是猜中了。
“不管怎么说,你是判断失误了!如果你不隐匿鬼子母的数据,也许会少一两条人命也说不定。”
犬养隼人打电话给搜查本部的麻生,告知事情经过及鬼子母凉子的连络方式。
“捐赠病患的家属是吗?……知道正确的地址和人名后,要调查就简单了。”
“当务之急,是查明鬼子母凉子之前的工作以及过去的经历,尤其要确认是不是曾经从事医疗相关工作。”
“这不必你说。那你们不去鬼子母家看看吗?”
“我们还要讯问主刀的真境名教授。”
“好的。鬼子母那里我就派别人去好了。”
挂断手机,千春正用责难的眼神看向犬养隼人。
“我跟你们说了这么多鬼子母女士的事,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特地找真境名医师?”
“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都要一一调査清楚,这是警察的职责。”
“他可是沙耶香小姐的主治医师耶!”
“公私不分并不会比较好,这点你应该感受最深了不是吗?”
千春紧咬双唇。
和护理站连系,得知真境名医师正在手术中。犬养与古手川径自前往手术室。现在布网的话,一定能逮到。
是病患家属吧?手术室前的长椅上,一群忧心忡忡的人坐在一起。犬养与古手川在稍远的长椅上坐下。
即便不打算看,视线还是忍不住飘过去。从坐在那里的成员判断,在手术室里的应该是一位母亲。见那女儿双手合十地祈祷,犬养隼人不由得心痛。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和他们站在相同的处境,就怎么也无法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
“犬养兄!”古手川突然出声。太感谢啦!当心情被搞得乱糟糟时,任何无聊的话都会大受欢迎的。
“什么?”
“刚刚问过高野千春了,不知道犬养兄也认为鬼子母凉子是杰克吗?”
“可能性很高吧!知道三名被害者的住所,又是他们共通利害关系人,也不能忽略她还没跟高野千春连络上。”
“如果她是凶手的话,那么动机是?”
“要我大胆地推论,我想是妄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