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理恵子,你没说吗?”
“没有啦,也不必说……”
“为什么?”
他的语气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宗一对什么事都会详加说明。这是我女朋友松元理惠子,我死党垄本右司,社团学妹佐纪,他都会加上头衔,所以就算是初识的人,应该也能非常了解彼此间的关系。像是,我是一九八九年高二那年夏天去美国游学的,提到行动就会提到年分。所以他对我不这么做的行为感到不解。
“你有男朋友吗?”当尚美姐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回答“在柔本”。也说了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和几则小故事。可是,非要加上“我们订婚了”的附加说明不可吗?
“那是因为……”
“因为我是未亡人,所以她不好意思多说吧。”
我还在想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尚美姐就这么说。她还对宗一说:“理恵子还帮我做了亡夫的墓碑呢!”
“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是这样。”宗一低头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
尚美姐以开朗的声音这么说,然后就说“时间很晚了,我们走吧”催我们到停车场。宗一一脸真的非常过意不去的样子。我没对尚美姐说我们订婚的事,并不是因为我顾虑尚美姐的处境。可是,除了我以外的两个人却感到尴尬。
“对不起。”
我一向宗一道歉,他便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背,说:“别放在心上啦!”意思是,果真是我的错?
车子走在来时路上,直接穿过深夜的闹区,停在位于海岸道路的饭店前。
换日线饭店(Dateline Hotel),是这个全世界最早迎接日出的国家最豪华的饭店,但规模并不大。大小差不多就像日本地方都市车站前的建筑。东加的气候和斐济一样宜人,海也一样美,所以有几家喜来登之类的渡假饭店也不为过,但想归想,因为东加对外资公司有严格规定,所以世界级的豪华饭店一家都没有。
“理惠子也要留在这里吧。”尚美姐说。但我根本没做过夜的淮备。
“房间是什么房型?”我问宗一。
“这家饭店没有单人房。”
他一副受不了我的样子说,好像我在开什么玩笑似的。
“那,我就留在这里。”我回答尚美姐。
“真好,今天你可以泡热水澡了。”
尚美姐这么说,挥挥手,开动了车子。明明是在首都的主要街道上 ,却只有几盏街灯,车子很快就看不兄了。
宗一推着我走向大厅。办理住房手续什么的,根本不需要我翻译。也许根本不用去接机,早上再来这里找他就好了。不,这样还是不行吧。因为他是配合今天的日期和清晨的时间来见我的。
短短三天两夜。在这段期间内,我能够好好跟他说淸楚吗?我对他说:请解除婚约。
宗一本来是打算住我那里的。
过完年我去找你。机票我已经订好了。告诉我从机场到你那里要怎么去。我收到这样一封信,便回信告诉他:我住在女校内,规定不能让男人留宿。其实我根本没问过校长。
我在换日线饭店吃过饭,但进房间却是第一次。沙发组的茶几上着一个大盘,上面装饰了九重葛,很有南国渡假饭店的风情。
“终于看到像南国小岛的隶西了。”
他这么说,伸手拿起白花,插在我右耳上。
“单身。”
“咦?”
“插白花表示单身,插粉红色的花就表示已婚。”
“哦,原来如此。还蛮简单明了的嘛。”
说着,宗一的视线停在我的左手上。
“戒指呢?”
“啊,今天有葬礼,所以先摘下来了。抱歉。”
“偏偏是今天。你还好吗?是不是想起了很多事?”
宗一抚慰般揽着我的肩,让我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我身边。他应该是真的为我担心吧。可是,特地挑这一天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想起那一天的事吗?
为了我一回国可以马上举行婚礼,他正积极着手淮备,我写信要他别淮备了,他是不是收到那封信,才为了要我想起那天的约定,硬是跑到这里来的?他一定是一下班就立刻出发的吧。
“我没事。倒是你,搭机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一个小时之后我再叫你。”
钟显示时间是上午四点出头。
“不了,我不睡了。”
“那,洗个澡吧?这里有浴缸?也有热水。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喔?”
“你说你每天都冲冷水澡,我还以为这里更闷热,结果还蛮凉的,这种天气洗冷水澡不会很辛苦吗?”
“这样还好。不过,等天气再凉一点,我会烧热水倒进大脸盆下去泡。”
“这样啊。看你的信自己想象和直接听你说,还是不同啊。你再多说一点这里的事给我听。”
“我都写在信里了啊。要说什么呢……对了,上周。”
我说了我和队员们离开此刻所在的东加塔布岛前往邻近的埃瓦岛途中,在船上看到鲸鱼的事。但是,很快就听见规律的鼻息声。只见宗一仰头靠着椅背,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睡着了。眼镜还戴在脸上。我帮他摘下来放在茶几上。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是柏木宗一。我从大一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什么都会,很厉害的人。你对他哪里不满意?——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说过多少次。
要是能把不满一股脑儿全部吐出来,该有多轻松……
我以前是打从心底尊敬什么都会的宗一,但也不是百分之百。他从不夸奖别人。可是也不会在人前贬抑别人、加入说坏话的小圈圈。我老是把“好厉害”挂在嘴上,几乎成了口头禅,一天到晚夸别人夸个不停。他好像对此很不满。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说什么,可是两个人独处时,他就会表示不满。
——那种程度的发球算厉害?
——用英语帮别人报路,也只说了straight和right而已。
——魔术方块只拼出两面就拿出来说嘴,真不知道神经是怎么长的。
这些,全都是社团里发生的事。的确,比起想出所谓的必杀发球而在当天下午的比赛大获全胜的那个女生,宗一的发球更快更淮。要是和宗一比赛?应该是宗一赢才对。我们去聚餐的路上,来跟我们问路的外国人也是,如果问宗一,他的说明一定比比手画脚外加单字的说明更清楚易懂。我也了解他对魔术方块拼出两面嗤之以鼻的心情。可是,
——夸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说我好厉害,也是基于那种标淮说的吗?
——不是啊。我觉得宗一真的很厉害。可是,如果夸奖别人的标淮都以宗一为淮的话,像我自己,这辈子被人家夸奖的次数就会少得五只手指头就数得出来了。只要觉得和那个人平常比起来有进步,我就会想夸奖,遇到困难的时候能想办法应对我也觉得很厉害,直接说出来,气氛不是很愉快吗?不然,实在很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器量小。但我不敢说。
——大家都知道宗一什么都会。你乂何必和知道你很厉害的人计较呢。我倒是觉得,被我夸厉害,还不如被宗一夸,大家还会比较高兴。
我也没有说.就像垄本学长那样。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理恵子夸别人。
——那,以后我只说宗一好厉害,那宗一要觉得别人小小的努力和成功很厉害。
——你真的不会说我以外的人很厉害?
——真的,我答应你。
自从我答应他之后,我就很少觉得他“很厉害”了。
东加语的“很厉害”,是“sai”或是“malie”。“malie”经常用在演讲、跳舞、喝歌时,而日常生活中用来表示“做得很好”的,则是“sai”。
来东加之后,我每天会说一次“sai”。还是说出来痛快。
宗一遵守约定,虽然不是马上,但也慢慢会对同学、学弟妹表示嘉许了。学长在一个只是听过名字的公司找到工作,他也会说好厉害喔。随着他会在与他人保持拒离的有礼谈吐之后不着痕迹地加上一句好话,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会有人找他商量自己的烦恼,他也常常配合着这些主题谈自己的事。
宗一受人敬爱我虽然高兴,但他被大家包围的时候,从不把我叫到身边。宗一的说法是,他对人有一个on/off的切换开关,如果两边我都在,他会很难转换。
——你本来就是从别校来的,要不要试试换到别的网球社?你们学校没有吗?全都是女生的那种。
大二快结束时,他对我这么说。可是,都已经两年了,每个人在自己所属社团的人际关系都定型了,我没有自信打得进去。找我一起来的佐纪也在社团里,佐纪喜欢垄本学长,一定不会跟我一起离开的,所以我决定让宗一理解我的处境。
我也想到,他要我换社团,大概是表示他想提分手吧,所以我也在宗一的公寓里主动提出来。
——如果你觉得我妨碍了你,我不会为难你的,你就明说吧。
但这是我的一大失策。宗一他,竟然哭了。
——理恵子为什么不明白,我只有你啊。你一定是喜欢上别人才这么说的!
他整个人朝我逼近,我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结果他就说“果然被我说中了”,把我堆倒在铺木地板上双手勒住我的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
随着这句话,他的指头越来越用力。我无法说话,只能用瞪大的眼晴告诉他:不是的、不是的。眼泪冒出来,流到耳朵里,连他说“为什么”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觉得自己不行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问,脖子上的压力解除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松手。我根本没有馀力去看宗一是什么表情。我倒在地上侧过身子,不断深呼吸。
——我在干什么啊我。
我听到他无力的声音。往上一看,宗一还在哭。
——抱歉。你一定很痛苦吧,抱歉。
他又伸手过来,我全身僵硬,但他的收没有去碰我的脖子,而是摸了我的脸颊,帮我擦掉眼泪之后,缓缓地摸我的头。
——我不能没有理惠子。没有理惠子,我没有自信能活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他觉得这么重要.但在那之前,我的人生中从来不曾有人如此无条件地需要我。我去摸那只朝我伸过来的手臂,拉过来,仍倒在地上便抱紧了宗一。
——对不起,我起了疑心。理惠子会说那种话,都是我害的。我是为了不让别人抢走你才要你保持距离的,却反而让你感到不安了。
他能够理解让我好高兴,所以虽然刚刚才饱受惊吓,却觉得原来他这么爱我,决心接纳他的一切,成为他的女人。
从此,宗一就开始向身边的人强调他对我的感情。但他的做法不是到处放闪晒恩爱。
如果社团的人找他商量和女朋友吵架了怎么办?他就会说“像我和理恵子的话”先表达他有多么重视我,然后再建议对方如何解决问题,要是有人跟他说被女朋友甩了,他就会一脸沉重地说要是我就会活不下去,诸如此类的。
理惠子学姐到底哪一点那么优秀啊?以柏木学长的条件,眼光应该可以更高的。就是啊,好羡慕喔。学妹这补话也常传进我耳里。她们一定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
他每晚十点一定会打电话来。我说今天我要在佐纪那里过夜,他就打电话到佐纪那里。这让佐纪也有点倒弹。
——你不觉得压力有点大吗?
她这么问我。
——是有点啦。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非常大。要解释十点无法接电话的原因也是一大苦事。
——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妈很爱讲话,就算我跟她说我要挂了哦,她还是说个不停。
——自己爸妈,先挂掉再打不就好了吗?还是怎样,真的是你妈妈吗?
——真的啦。
——那,你说说看,你们聊了什么。
就像这样。我告诉佐纪,希望她笑着说这就是你被爱的证明啊,结果佐纪皱起眉头。
——这样不太妙哦。要是恶化下去,很可能会对你不利。不过,柏木学长应该是不会动粗就是了。
我不敢说他勒过我的脖子。
——我会想想有没有什么好办法的。
我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再来就是谈谈佐纪的烦恼。她想向垄本学长告白,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垄本学长是社团里大我们一届的学长。他开朗、愉快,是个非常体贴的人。要是聚餐时有人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他就会不动声色地移到那个人旁边和他说话。他也是什么都会,和宗一不相上下,伹他有好多出糗的事迹,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本来,不太擅长和人来往的宗一会加入轻松的网球社,就是因为垄本学长找他一起来的。宗一和垄本学长是同乡,同一所高中毕业的。
大家的笑容就是我的笑容。大家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这是垄本学长的口头禅。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我还以为他和女朋友的交往一定非常顺利,结果就听到大家在傅他分手了。好像是因为他女朋友受不了他对别的女生和对她一样好。
因为这样,佐纪想趁机向垄本学长表白。可是,佐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向庞本学长开口。她想要一个契机。关于这件事,当时我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但几天后,我和佐纪以有好酒为由,约垄本学长吃火锅。五月,不是吃火锅的季节。我问佐纪她有什么策略,她只是说晚点再说,不肯正面答复。
集合时间是下午五点,七点开锅,因为要配合宗一家教结束的时间。佐纪是以“要不要四个人来吃火锅”约垄本学长,然后打算早早把我和宗一请出门吗?
一进垄本学长住的破公寓一楼,佐纪就环顾着房间说,不知道和理惠子那里比,谁家比较旧?
——跟宗一的公寓就不用比了,不过,原来理患子,你也住这种破公寓啊?
——是学校介绍的纯女大生公寓。
——哦,听起来爸妈应该会很放心。那佐纪呢?
——我住套房。
——五层楼的建筑,超漂亮的。
——那,下次去你那里玩好了。
我们谈住宿一下了就把场面炒热,便直接开始淮备火锅。切菜、搬出卡式瓦斯炉。这段期问,垄本学长讲了打工的趣事给我们听。垄本学长在补习班当讲师。特地选将只求平安升级的学生聚集起来的班级来带,很像垄本学长会做的事。
——我啊,花了三十分钟讲电池。讲完以后,问他们说,电池里而有什么呢?结果,你们知道他们怎么回答?鲜奶油!我那三十分钟到底算什么!有够心酸的……
佐纪放声笑了。垄本学长继续说他有多沮丧,然后自己也笑了,说“不过,能搏君一笑也好。”然后,忽然变得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