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年前,我和尚美姐都还只是点头之交,我年纪又小了她一轮,现在她却待我如好友,契机是尚美姐托我帮忙淮备亲戚结婚典礼的餐点。
她是因为我是家政队员才找我的,但我们俩在捏几百个饭团的过程中聊起了自己的身世,发现我们有一大共通点,从此我们就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了。
我到了尚美姐家。一敲门,她立刻应门。
“不好意思,大半夜的。”
“没关系、没关系。等民宿弄好之后就会是家常便饭了。”
尚美姐这么说,要我坐上厢型车的前座,便发动车子。我们要去机场。
日本没有直飞东加的班机,必须从斐济、纽西兰或夏威夷转机。其中一班是深夜二点五十分抵达的班机。虽然我觉得何必搭这个时间抵达的班机,可是若是利用短短几天假期来访,这班飞机最有效率,其他队员的亲友从日本的时候,也常搭这班飞机。
这个时间要去接机是很麻烦,可是实在很难对一个头一次到东加的人说,“你就搭自己四十分钟的计程车到市内来吧。”尤其是夜里,机场和周边一片漆黑,一点也不像一国大门。
若是白天抵达的班机,我就可以自己搭计程车去接机了。这个国家的治安比日本还好,就算坐到了魁梧威武的东加大叔或大哥开的计程车,也不必担心。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是谁的孩子?结婚了没?愉快地回答这几个必问的问题,机场就到了。可是,半夜我还是会担心。
要请哪个男性队员跟我一起去吗?后来我决定找尚美姐帮忙。
我虽然希望尚美姐的梦想早日赏现,但一考虑到每周有一晚必须上接送深夜的班机,就觉得好辛苦。可是,开民宿是尚美姐和死去的丈夫的约定,所以她大概不以为苦吧?
我这个想要打破与死者的约定的人实在不明白。
我已经把我们要去接的这个人的事告诉过尚美姐了。
我和宗一是在大学的网球社认识的。
是那种很常见的,名校的男生和附近女大生组成的轻松愉快的社团,用在聚餐的心思还比网球多。进大学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佐纪找我一起参加,在那之前我的人生明明与网球八竿子不着,但我只身从乡下来求学,只觉得女大生人概就是这样吧,所以没多想就参加了。
但是,一旦开始,就觉得网球挺不错的,社团的大家也亲切随和,全都是好人,所以不知不觉问,我竟成了出席率最高的新生。
那是六月,社关活动头一次下雨的时候。
佐纪有课,我自己先到社办,结果发现我是第一个到的。想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环顾室内,在乱七八糟堆满柬西不知道是书架还是置物柜的地方,看到了魔术方块。
小学时魔术方块很流行,可是家里不肯买给我,魔术方块便成了我心中的梦幻玩具。 虽然向朋友借过好几次,但每次在我拼好一面之前,就会被等得不耐烦的朋友抢过去说“要这样转啦”,所以我从来没有靠自己拼起来过。
也许这是我实现多年梦想的机会。我这么想,便专心致志地不断把魔术方块卡啦卡啦转来转去,连雨打在铁皮屋顶的声音都充耳不闻。我喜欢蓝色,何乍看之下红色好像最容易拼出来,所以我拼命拼红色格了。可是,最后一格怎么样都拼不起来。正当我心想干脆把贴纸撕下来好了,把魔术方块用力握得指尖都变色时,有人一把拿走了魔术方块。
是大我一届的学长,柏木宗一。
他转了三次,把拼成一面的红色给我看,然后再度卡啦卡啦转动,不到一分钟,就把六面拼齐,把魔术方块递给我。我由衷佩服?拍着手说了好几次“好厉害”。应该也说了“天才”。
一旦打开“好厉害”的开关,其他厉害的地方也就跟着显眼起来,他的网球在社刚视是数一数二的,在酒席上谈日本经济,也会用上好多我不太懂的词语,说一些俨然非常聪明的高论。
就这样寻找着他的“好厉害”时,他约我去看电影、听外国歌手的演唱会,有社团活动的日子我开始在他的公寓过夜。
一开始,感觉是有六成“我真的配得上他吗”的不安,以及四成被“好厉害”的人喜欢的幸福。
“葬礼怎么样?”手握方向盘的尚美姐问我。
“亲了死人。”
“头一次嘛,又是你完全不认识的人啊。感觉很恶心?”
“在轮到我之前,其实心里很不愿意,很像是想在打预防针前开溜的那种感觉,可是真的去做了,却也还好。我想大概是因为冰冷的关系,感觉不太像人,比较像碰到陶瓷之类的东西。”
“是吗?都入棺了嘛。”
尚美姐看着前方,喃喃地说着。尽管她也附和了,但把逝去的人比喻成东西我还是有点罪恶感。
“还有就是,管乐队吓了我一跳。要在礼堂里演奏一整晚,学生不会太累了吗?而且,演奏的曲子都很活泼,也很令人意外。”
“那是为了不让死者悲伤。就是愉快地送他们上天国的感觉吧。”
“真的耶。好像可以精神抖擞地游行着步上天空。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之前,我曾经和莉西讨论过。”
只要和莉西两个人在一起,一开始讲的明明就是食物之类无关的话题,但最后一定会变成基督教。
十一月举行学校一年一度的慈善义卖会的前一天,我和莉西两个人在学校的家政教室里,为学生们刺绣的桌巾边缘勾蕾丝。
东加人很悠闲。我都会想,这个岛上除了时钟的指针,是不是还有另一副走得特别慢的指针。在公车站等的明明是上午九点的公车,都快十点了车还没来。会看着表不耐烦的,就只有我。向排在旁边的东加阿姨抱怨“公车好慢噢”,阿姨笑眯眯地回答:“九点的公车不是吗?中午之前来就好啦。”
他们悠间归悠问,活动却很多。学校方面的、教堂方而的、婚丧喜庆,有没有外烩公司,所以所有餐点都必须自己淮备。我曾经受托为傍晚开始的派对做一百人份的牛肉咖哩。因为还有其他餐点,所以虽然是一百个人要吃的咖哩,一个人也不至于做不出来。
早上 ,我穿上围裙前往作业小屋,问起“材料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现在正在淮备,再等等”。一到小屋后面,看到他们正在肢解牛。大叔们还笑着问我想要哪个部位的肉。
我傻眼,心想派对不是今天吗?但东加人也一样要用这头牛来做史花功夫的菜色,还必须淮备主菜烤全猪。但是,接下来才更夸张。
他们算所需的最少时问,一直悠哉到不能不开始行动的时候,再高速出动。东加人都是用跑的。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动手。猛使唤小孩。
就像小学的暑假作业。我不是那种毎天做一点的孩走。我去海边玩、睡午觉、放烟火,回过神来的时候,长达四十天的暑假剩下的日子双手就数得出来了。这时候才想到有作业,就用剩下的日数除一除分配一下,拼命赶,九月一日全部做完交出去。
所以,东加人的做法我不是不懂。不仅不会不懂,一旦一习惯了,自己也就照东加人的脚步来工作。
半夜在家政教室里拼命勾蕾丝。我对蕾丝不是那么在行,没有馀力边勾边聊,所以几乎都是莉四一个人在讲话。
有一次,两个鱼夫坐船出海捕鱼,遇上了暴风雨,差点没命,所幸漂流到一座无人岛。到了晚上,暴风雨还是没停。其中一人为了求救,就一直升火。另一个人则是祷告了一整晚。
——你知道后来他们两个怎么样了吗?
就我的观点,常然认为采取求救行动的人才是对的,但我已经能料到莉西每次说这些的时候,一定是基于虔诚信仰而采取行动的人才有好结果。
——祷告的人得救了?
我一这么回答,莉西就说“没错”,满意地点头。为她的教育有了成果而感到欣喜。然后,她说了两个鱼夫的结局。
第二天早上?暴风雨过去,天气放晴?有船来救他们了。彻夜祷告的鱼夫毫发无伤,而时不断升火的鱼夫虽然得救了,却因为火光伤了眼,失明了。
我不会问:“就是因为他一直升火才会有船来救他们的不是吗?”
接着莉西问起,听说在日本遗体部要烧掉,是真的吗?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莉西便皱起眉头发出叫声“呜欸”。
将“阿伊呜欸喔”重新排列成“喔伊阿呜欸”的东加语,有哎哟喂、天哪、嘿休等种种意思,有点像是发语词,也会省略为“呜欸”。
莉西以一种看野蛮人的眼神看我,但我知道这是因为文化不同,并不会感到不舒服。 我自己头一次听说鸟葬的时候,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吧。
只是,遗憾的是,我答不出我们这么做的理由。因为祖先的幕在寺里,所以被问起信什么教的时候我会回答佛教,但我却不觉得自己是佛教徒。就连是哪一个教派,也是以防万一被问起的时候答得上来,在出发前的新干线月台上问了父亲一下而已。父亲的回答也是“净土真宗吧,我想”,那是谁创的教义、又是什么,至今我依然一问三不知。
我只知道要是现在自己死了会请老家附近寺里的住持诵经,葬在那里的墓而已。可是,莉西想知道的是原因,为什么要焚烧?
——会化为烟升天啊。
我把看到火葬场的烟的感恕直接告诉莉西,她便说原来如此,很感动地点了好几次头。然后,提出下一个问题。
——日本每个周日都会上寺庙吗?
——lkai。
不会。我们不会像这个国家的人每周日都上教堂,而且还一天上三次。这一点也让莉西皱眉,所以我连忙补充说,过年、中元和春分都会去扫墓。结果莉西这么说:
——次数这么少,死了之后上天国,知道怎么好好跟佛教里的耶稣基督说话吗?
这是什么意思呢?佛教里相当于耶稣基督的人是释迦牟尼佛还是佛祖我都不知道了,就算有死后的世界,我也从来没想象过会跟这样的人谈话。
如果真会谈话的话,大概也只有阎罗王了。连用日语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用英语或东加语当然回答不了,我便以另一个问题代替回答。
——为什么要毎周上教堂呢?
我秉持着入境随俗的精神,也跟着每周日上教堂。以东加语唱赞美诗,专心听有一半以上听不懂的牧师讲道,想着逝去的人。那个人就算能化为灵魂回到人世来,一定不愿意来到我身边吧,但我还是一直在心中默祷:“对不起,对不起。”
我原以为?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是为了悼念死去的重要的人才会聚集在这里。可是,
——是为了练习死后能好好和耶稣基督说话呀。
莉西是这么说的。为自己的死后上教堂。
——不是为了死去的家人和朋友祷告?
我确认般试问。结果莉西也以问题回答我:
——里耶叩,你觉得死是一件悲伤的事吗?
莉西平常都叫我“里耶”。可是,在说正经事的时候,她会叫我“里耶叩”。我深深点头,表示当然。
——死不是悲伤的事。
莉西静静地、缓缓地这么说,但我无法同意。怎么可能不悲伤呢?虽然文化、宗教有所不同,但不可能有人不为死亡悲伤的。应该没有这种国家才对。大概是我的无法认同直接写在脸上了吧。莉西显得有些困惑。
莉西的英语本来就不太灵光。上课原则上虽然规定要用英语,但莉西的课有八成是东加语。也许她脑子里正在把东加语能流利说明的内容拼命翻译成英语。而我又要把这些在脑内转换成日语,所以就像在玩十人以上的傅话游戏那样,会偏离正确的意义,但莉西的话在我听起来是这样的:
悲伤的是别离,不是死亡。不如说,活着是试练,我们每周日上教堂,是练习用我们的声音告诉耶稣基督,为了要成为有资格与祂同住一个世界的人,必须每天不断锻炼。换句话说,死亡就是获淮与耶稣基督同住一个世界的证明,是值得高兴的事。
所以,不应该为死亡伤心难过。与亲爱的人别离固然悲伤,但只要一直祷告,总有一天我们又能够同住一个世界,彼此谈笑。
花朵图案的刺绣上落下了水滴。这是什么?我看了一会儿,又落下了一滴。莉西又大又厚的手心抚着我的背,水滴又滑出了一道泪痕沿着我的脸颊滑落,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在哭
——Sai Pe
“没事的。”莉西这么说,约我到办公室喝茶。茶点应该淮备好了——她说。平常我都是自己泡茶,一个不小心让莉西帮我泡,结果喝到放了四匙砂糖的奶茶,但这么甜的奶茶正好抚慰了深夜里为勾蕾丝和语言转换而耗尽的脑力。
一边回头继续勾蕾丝,一边在脑海中重温莉西的话,一个决心在我心中抬头,慈善义卖会结束的当天我晚上就写了信,连同在义卖会上买的几项民俗艺品一起寄到日本。
“不过我觉得我好像把她的意思解释错了。”
最后我补上一句以便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尚美姐有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口译证照。我有时候也会请她帮忙检查备课用的资料,所以她知道我的语文能力到什么程度。
“不会呀,没这回事。因为你们是用有限的单词来谈,所以感觉会变得很极端,但你没有听错。连我都有点感动了,原来是这样啊。”
“那,东加人真的对死亡不感到悲伤吗?明明哭成那样。”
“他们的意思是,不应该为死亡悲伤。”
“所以才会演奏那么开朗的乐曲啊。”
学生们演奏的轻快进行曲在我脑海中响起。
机场出现了。
在停车场停好车,走向有如学校体育馆般的航厦时,进行曲还是继演奏着,我的脚步也自然而然地与之配合。在已经通过入境密查的宗一的眼里,也许我是意气风发地走向他吧。
我明明应该是在他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下来,但随着“我好想你”这句话,我就被一把抱住。旁人看来,也许是感动的重逢,当然,他本人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我离开日本的时候,在机场也是同样的状态。那时候的我应该是一脸不舍的表情,但在这里就别再装了。即使如此,对于他拿难能可贵的连假千里迢迢来看我,慰劳的话倒是马上就说出口了。
“你累了吧。谢谢。”
“有你这句话,就一点都不累了。” ?
他在我耳边这么说,我就后悔了:早知道就说“好久不见”就好。
在长长的拥抱之后,我向尚美姐介绍宗一,他礼数十足地打招呼。
“我是理惠子的未婚夫柏木宗一。理恵子平常受您照顾了。她常常在信中提到尚美姐,所以我觉得和您一点也不像是初次见面。我这次停留的时间虽然很短,但还是要请您多多指教。”
“哦,原来你们订婚了啊。”
尚美姐看着我,以脱了线的声音说。她一定是想说,你怎么没跟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