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恵子 ,宗一是真的不能没有理恵子。
怎么突然提这个?我应该是露出一脸惊愕的样子。
——佐纪来找我商量。说宗一对理恵子的控制欲很强,希望我帮帮忙。
我朝佐纪一看,她双手合十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理惠子。
你根本不是为了帮我,是为了自己想和垄本学长说话吧!——但我没说。我不会说对谁都没有好处的话。
——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宗一,所以你不用担心。宗一会不会对你动粗?垄本学长说。
——不会。而且,也不到烦恼的程度。只是他每天都打电话来,压力有点大而已。其实也不会讲很久。
——你喜欢他吗?
——嗯,喜欢啊。
——那就好。关于电话的事,我会找机会劝他不要每天打的,以后也请你好好照顾宗一了。
——说什么照顾。我什么也没做呀。
——你不是常常夸他好厉害、好厉害吗?
——这又不算什么。
——你会这么想,就表示你小时候身边有会夸奖你的大人。
垄本学长这么说,然后告诉了我宗一家里的事。
宗一的父母在他上小学之前就离了婚,他是跟爸爸。不久,他父亲就再婚了。继母绝对不是坏人。所有的家事她都一把罩,也很照顾他,但两人之间总是有距离,宗一赛跑跑第一名也好,考试考一百分也好,她都不会夸奖他。
——可是,学校里有老师和朋友会夸奖他吧?
——乡下老师有莫名其妙的平等主义,会去夸表现不好的孩子,而小朋友—不会说一个看不起自己的同学的好话。
——哦……
原来宗一的问题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啊。
——而且呀,
佐纪开口了。
——理惠子自己可能没发现,可是,你会在我们想要的时候,说我们想听的话。像是我快要开始觉得受不了的时候,你就会对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很累了,要稍微休息一下哦,我觉得这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听到就会觉得,原来你平常就这么关心我,会很开心。这是理惠子的才能。像柏木学长,刚进社团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凶喔,可是和理惠子交往以后,他整个人变好多。
——我也这么觉得,真的。其实我本来是想自己来改变他的。可是,并不是谁来夸奖都可以。他想听的话,就只有从理惠子嘴里才听得到。所以……
垄本学长还没有全部说完,我就静静地点头。一知道宗一想要的是什么,也就觉得他每晚的电话接起来不那么痛苦了。我想,他应该会爱惜我,也不会背叛我吧。
真希望七点赶快到。光是想到等他当完家教过来头一句话要对他说什么,心里就暖洋洋的。
暖洋洋地——一睁开眼,我人在大大的床上。外面好亮。
“怎么会?”
我一骨碌起身,去看床边的钟。五点多点。还好,没有睡过头。这个时期正值东加的盛夏,日出很早。
“因为你坐着就睡着了。”
身边传来宗一的声音。一看,他靠着枕头坐着,伸长的腿上放着打开的笔电。帮他摘下的眼镜也已经又戴起来了。情况究竟是什么时候逆转的?
“我还以为自己一直醒着想事情。到底从哪里开始做梦的啊。”
“你都在想些什么?”
“大学时的事。”
“例如?”
“……不当令的火锅聚会。”
“哦,在垄本那里的那次吗?垄本对佐纪有意思,约人家来四个人一起吃饭的嘛。”
原来宗一的版本是这样啊。
“不管那个了。你该不会在忙工作?”我边看笔电边问。
“不是。我本来淮备想让理惠子看,可是实在抽不出时间没整理完。这个。”
他把萤幕转过来我这边。是纯白的新娘礼服。
“这是什么……”
“你不是写信给我,要我别再淮备婚礼了吗?我就思考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仔细一想才发现,对女生来说,淮备是一种乐趣吧。想想也是,因为我工作的关系决定好婚礼的饭店也就算了,可是光听我报告我选了什么什么厅、订了什么什么餐,也很没意思吧。所以,礼服啦、音乐啦这些要选的我全都整理成一份资料了。”
说着,宗一在萤幕上拉出另一件礼服。
我写信要他别再淮备婚礼,不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这个就很不错。”
他给我看的是我很喜欢的设计,这让我心情更加沉重。可是,这个人不是会天真地做这种解释的人。他一定是明知道我的意思,故意曲解的。
要是他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了——我把事情想得很美,但终究必须把话说清楚。可是,那个时刻就快到了。宗一也看看时间。
“这些晚点再说吧。”
宗一关掉笔电,下了床,打开旅行箱。他取出一个细长的盒子放在茶几上。是垄本学长喜欢的一款日本酒,还有,起司鳕鱼条。垄本学长喜欢拿这个下酒,跟他说“酒和下酒菜的等级不会差太多吗?”他就笑着说“配不配跟等级无关”。
然后,一个木盒。盒子里有红、蓝雕花玻璃杯各一。和垄本学长跟佐纪两人去旅行时 买给我们的礼物很像。雕工比那个还细,看起来很贵。
“坐。”
我听话坐在沙发上。宗一也坐在我身边。他把红玻璃杯放在我面前,蓝玻璃杯放在自己面前,然后从盒里取出日本酒瓶,分别倒在玻璃杯里。也把起司鳕鱼条从袋里拿出来。
彷佛经过精心计算般,那个时刻来到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我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一天那一瞬间发生的举,而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表情,以及我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话,对不起。
一睁开眼睛,只见宗一正看着我。
“从今以后,我们也要两个人一起寻找理惠子时此刻在这里意义,寻找理惠子的救命恩人所托付的心意,而且好好珍惜。”
说完后他举起杯子。我也同样拿起杯子。我们不干杯。静静地将杯子送到嘴边,吃了起司鳕鱼条,继续慢慢喝酒。心中回想着救命恩人最后托付的心愿。
我怎么敢不守约定呢。
等到酒瓶空了,和宗一上了床,枕在他的手臂上,我应该会对他说“礼服就选刚才那件好了”、“搞半天,结果还是让宗一一手包办就好了嘛”——要是我这么说,宗一一定会非常高兴吧。
婚宴的纪念品要不要选雕花玻璃对杯?不,我还没说,他应该就会提议了吧。我也这么想……就这样吧。
我们在上午离开饭店,到街上吃完午餐,然后到学校去。
我提议过要不要参加尚美姐办的半日游观光行程,可是宗一说他想看看我平常生活的地方。所以午餐他也要求去我平常吃的地方吃,我就带他到廉价的中餐馆。
我替他可惜,说才短短三天两夜,用餐的次数这么少却吃这个,他就说那我们晚上再去吃好的吧,所以我预约了市中心唯一一家法国餐厅。三个人。是宗一说要请尚美姐一起来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宗一在大马路旁的东方风格建筑物前停下来。
“东加大教堂。”
“这是教堂?这也不像南国风情,好奇妙的建筑啊。”
宗一边说边拍照,向前走。慢慢就可以看见白墙与蓝屋顶的校舍了。
“我想换个衣服,可以先回我的宿舍吗?”
“好啊,当然好。”
我们穿过校门?到我住的地方。这时候管乐队的演奏当然已经结束了。葬礼那边大概也已经将遗体下葬了吧,只见数学老师丹尼耶拉把铲子从卡车的货台上卸卜来。
“Rie!”他注意到我,走过来。
“moa?”别有意味地笑着看宗一。
“Io”我一这么回答,他笑得更不怀好意了。
“莫阿?”宗一问我。
“他问我男朋友吗?我说对。他是数学老师丹尼耶拉。”
我介绍完,宗一便以英语向丹尼耶拉打招呼。丹尼耶拉以东加语说“英语比理恵子好呢”之后,自己也向宗一做了自我介绍,然后照例问起那几个问题。叫什么名字?做什么 ?工作?然后,是谁的孩子?
“咦?”本来流畅地回答问题的宗一朝我看。
“就回答你爸爸叫什么就可以了。”
“可是,我爸又不是什么名人。是出过两本经济学的书,可是这也要提吗?”
宗一的父亲是地方上的大学教授,有点名气又还不到人尽皆知的人,这时候反而造成困扰。
“我想只要说名字就可以了。”
宗一一副不踏实的样子回答了父亲的名字,丹尼耶拉便满意地点点头,骄傲地介绍自己是某某人的儿子。当然,宗一不知道这位某某人是何许人。
我带他进屋。一开门就是起居室,接着是厨房,后面有两间寝室,其中一间被我拿来当作储藏室。
我煮了热咖啡给宗一,这段时间我在寝室换好衣服。
“香草咖啡,蛮好喝的吧!听说是拿咖啡豆和干燥的香草一起磨的。要不要买回去当礼物?”
我边说边回到起居室,就看到宗一站在房间一角的书桌前。那里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东西吗?相框?
“那张照片是我住哈派群岛时的房东一家人。我在信里也写过吧。我的圣诞节和过年就是跟他们一起过的,他们人很好哦。”
“哦……”听他回答得不感兴趣,看样子不是照片。
“有人常来吗?”他背对着我问。
“学校的老师啦、队员都会。哦,你也看到了,旁边就是女生宿舍,大家都是女生啦。怎么会这么问?”
“这个。”
回过头来的宗一,把本来放在桌边篮子里的魔术方块拿出来给我看。
那是我离开日本时,宗一到机场送别时要我带来的。大概是意味着勿忘当日吧。从他的包包里拿出来的时候,六面都拼得好好的,他却弄乱了才给我。我没有问他弄乱的理由,我自己的解释是,他希望我每次玩都觉得“好难喔、我还是不会”的时候,都想起他的厉害吧。
“全都拼好了。”
“哦,那是我自己拼的。”
宗一看看魔术方块又看看我,把魔术方块放回原位。
“不夸奖我一下吗?”
“只要了解其中的机制,谁都会。”
的确没错。尽管看来四散凌乱,却是有条理的四散凌乱,是有理可寻的。可是,既然如此,教我其中的机制不是很好吗?就要看我不会,然后自己默默拼起来,听我说“好厉害、好厉害”地沾沾自喜。
不这样确认小得连我我存在意义都无法满足的自尊,就无法成就自己的人生吗?真是无聊。
“我们该走了。我们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学生们一定想象得天花乱坠了。”
“有听到外面窗户旁边有人叽叽喳喳在讲话。原来如此,果然没办法让我住这里。不过,你的戒指呢?”
“咦?对喔,对喔,戒指。”
我进了寝室。本来是放在小置物篮里的——没有。回到起居室,拉开书桌的第一层抽屉,没有,第二层,也没有,第三层,也没有。最后看到是什么时候?
我蹲着找,有人拍拍我的肩。一回头,戒指就在眼前。
“该不会是你藏起来了?”
“我在魔术方块旁边看到的。你都放在同一个地方啊。”
说完,宗一拉起我的左手,把戒指食进无名指。
“嗯……”
篮子里有尺、圆规和OK绷。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姑且不说特不特别,我根本没有找过篮子。这他当然应该也注意到了。
“那,我们走吧。”
宗一放开我的手,站起来。穿好鞋,来到外面,我用戴着戒指的手牵了他的手。既然都已经重新体认到无法不守约定了,那还是这么做比较好。
学校一月二十五日开学。已经回到宿舍的学生们,正在做除草、擦窗等校内清洁工作,每当与她们擦身而过,便听她们莫阿莫阿地暗地里取笑,我们就这样在广大的校地内走了一圈。
“蛮惊讶的,学校比我以为的还有规模。”
宗一看到电脑室相当惊讶。他怀疑日本是否还有必要用国民的税金来金援设备如此齐全的地方。他也问起了东加的国民所得。我来东加前应该记得的,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自己蒙受了大恩,想报答这份恩恵。我是这么想,才申请加人志工队的。我在面试时不是这么说的吗?
离开学校,我问宗一他想去哪里,他说想去刚才的教堂看看。东加大教堂。那里不是观光设施,不收入场费,而且只要是白天,人人都可以进去。
“外面是东方风格,里面是南国风情啊。”
宗一抬头看着天花板说。上一面装饰着贝壳。
为了能够够在一个地点环视围绕着祭坛与墙壁的彩绘玻璃和饰以贝殻的天花板,我们并肩坐在入口附近的长椅上。
“你每周日都来这里?”宗一问。
“没有。这里是天主教,我去的是别的地方。学校那条大路上不是有一间很像教堂的建筑吗?”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
给人的印象没有这座教堂这么强烈吧。
“可是,因为尚美姐是天主教徒,有活动约我一起参加的时候,也会来这里。”
“你也可以参加啊?”
“我本来就不是基督徒啊。不管去哪家教堂,或者不去,别人应该都没有意儿。”
“可是,你每周都去。”
“一天三次实在没办法,所以我只去早上十点的那一次。”
“所以你在这么遥远的国度,为一个人祷告了快一年啊。”
我不断祷告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宗一的右手伸过来盖住我放在椅子上的左手。不逃离这只手,算是对垄本学长的忏悔吗?
“东加人都祷告什么呢?”
宗一看着高高的天花板说。
“听说是为了死后能够好好与耶稣基督沟通,能够和耶稣基督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来练习的。”
“和耶稣沟通?”
“嗯。在我的印象中是接受阎罗王的审问,可是想到东加人到时候淮备说些什么,脑子里就出现那些问题: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是谁的孩子。为什么要问父亲的名字呢?而且大家都答得很大方。就算万一死了以后真的被问到这些好了,那来不及出世的孩子也要问吗?”
我在教堂里祷告说对不起的对象,不止是垄本学长而已。还有另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发现自己可能怀孕,就是在那不当令的火锅派对那天。
明白了宗一需要我什么,知道乐没有什么特别优点的自己,对别人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人,让我好高兴,我决定永远待在这个人身边。我不知道宗一有没有发现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