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你硬装出来的雪绘,大概是你妈妈心目中描绘的雪绘。不,也不是雪绘,是那种育儿书里会出现的,聪明却没有自我主见的无趣的孩子。”
要是没有遇到裕太,我很可能不会来到这里,球绘就会完全死去了。
“你可以帮我一起把墓埋起来吗?”
我双手掬起白沙,洒在墓碑。裕太也捧了沙。
——起死回生。我要以球绘的身分起死回生。
填满了洞,并用手心压实后,我就奔向大海。我从心底发出声音大叫“哇——”,跳进海里,溅起了好多水花。旁边也溅起了另一团好大的水花。
放眼望去是一整片海平面。太阳火红地燃烧着,正要落入海中。
鼻尖微微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是咖哩的味道。
“对我们来说是乐园,但对比利亚米和克普罗尼来说,感觉就是他们家的院子吧。”
“他们心里一定也描绘了一个将来一定要去的地方。”
也许他们每周都上教堂祈祷,就是为了描绘这个地方。
“我们也是等回到日本的日常生活以后,才会把现在在的地方真的当作乐园吧。我觉得,乐园,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就好像仙女棒最后的那一瞬问,炽热燃烧的太阳一接触到海平面,天、海、我和裕太就全都染成同一个颜色,溶入了乐园之中。


第2章 约定
“putu?”东加语几乎全是以拼音的方式发音,我若听不懂复述一遍,超过四十岁的资深同事莉西,就会以接近拼音的英语重复一遍。要是这样我还是不懂,我就会从外出时随身携带的小包包里,拿出英日的小型字典来查。
我服务的学校是日本所谓的国高直升女校,上课全部以英语进行,所以字典是我的必需品。话虽这么说,也不能完全不懂东加语。
我就任两个月时,在我负责的家政课小考中,发现学生作弊。学生说书桌不平可不可以拿东西垫,我同意了,但一看,下面却抄了满满的笔记。而且是东加语。
东加学校升级的规定比日本严格。若是只差一、两岁的姊妹,到了高年级常看到姊姊和妹妹的学年反而顚倒的状况。所以大家都很拼,这我能理解,可是作弊是要不得的。总不能让学生以为这家伙不懂东加语很好糊弄,往后两年都被看轻。
我当场警告她,结果她低声说“palaku”。我说我听不懂,却也没有任何人帮我翻译成英语。换句话说,绝对不是什么好话。虽然这是头一次直接有人对我说这个词,但她们聊天时就经常提到。
回家之后,我査了东加语/英语字典。英语是“irritate”,我又去查我的好伙伴:字典,结果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人火大”。跟家庭日本高中女生一样嘛——尽管有点莞尔之感,但火大的是你老师!我火了 ,就用东加语造了“我也很火大”这个句子,第二天上课立马拿出来用。
还以为被我这么说学生会咋嘴喷舌,结果她却很高兴地说“原来你懂啊”还问我“我感到非常不愉快。”的日语要怎么说——她只能复诵到“我感到非常”,就说句子太长而放弃了。
就这样,我就任过了九个月,日常生活用的东加语也差不多都听得懂了,英语字汇也增加了。
“funeral”
不用查字典我也知道是“葬礼”。“谁的?我也要参加吗?”我接着问。原来是前校长去世了,傍晚四点所有教职员都要到她家去,你也一起来。“服装呢?”我问,他们告诉我“穿黑衣去”。
我万万没想到来到东加会参加葬礼,所以并没有从口本带素净的黑衣来。服饰店也没有卖。也没时间让我买布回来做,所以我去向尚美姐借。
尚美姐并不是我所属的国际志工队队员,而是住在东加的一般日本人。
学校虽然位于闹区,但前校长的家离机场很近,所以我和年轻的东加老师们一起上了大型长车的货台,车行驶在由日本公司盖的一条凹凸不平的“一亿日币路”。今晚也必须走这条路。
“圣诞假期有没有人从日本来找你玩?”
坐在旁边的音乐老师莫亚娜问我。她在纽西兰学橄榄球的情人回来了,过了一个幸福的假期。我本来想保持沉默,但想想反正到了明天就会人尽皆知了。所以我决定在事情傅开前先说。
“我朋友今晚要搭半夜那班飞机从日本过来。”
她立刻追问是男得还是女的,我一回答是男的,整个卡车货台便人声欢呼。笑我说“moa”要来啊。东加语“moa”是用来指交往中的异性,但正式的意思是“鸡”,所以应该不算是“情人”,而是稍微轻一点,用来指“男友”吧。事实上 ,我们的关系比那再沉重一点。
卡车货台上,不断发出针对我的“moa”的问题。这时候,问的大多是名字、职业以及父亲的名字。
头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感到十分困惑。
心想他们以为我是名人的孩子吗?一面对父亲是个一般的上班族感到抱歉,一面回答说“我是松元诚司的孩子”,他们也就满意地点点头,也骄傲地把自己父亲的名字告诉了我。常然,我不认识。我还以为是政治家这类在国家身居要职的人,一问起职业,得到的都是木匠啦、在市场工作啦?这些普通常见的职业。
这个国家的人非常重视家庭,一定是认为自己能够在这里,要感谢让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的父母吧。
他叫柏木宗一,职业是银行员,父亲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他好像说过,似我不记得了。
每隔几百公尺,就会出现一座教堂。
东加的国民百分之九—五以上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我在日本也没参加过基督教葬礼。基督教之下有各式各样的教派,我所服务的女校是属于卫理教派,在东加王国里是国王也信仰的一大教派,但要不是来到这里,我恐怕连名字都不会知道。
再加上这里是太平洋正中央的常夏之岛。说到基督教只会想到圣诞节的我,印象中圣诞节是在下雪的宁静教堂庄严肃穆地度过的感觉,但我能想象在这里一定不会是这样。
南国小岛的基督教。半年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我住在学校腹地内女生宿舍隔壁的教职员宿舍。白墙配上蓝色屋顶的小平房,像是绘本里会出现的那种可爱小建筑。
这里虽然有电,却没有电视,晚上我大多都是一个人看书、备课,安安静静地度过,但那一天,莉西说要我教她怎么做女用长裤,带了缝纫机来找我。
东加女性是不穿裤装的。她们平日的服装是围上像一片裙般长及脚踝的传统服饰图贝壳奴,上面再穿及膝的连身洋装。听说东加男人很喜欢雨天。这是因为?当女人为了闪躲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形成的水洼,而稍微撩起图贝奴的裙襬时,能够瞥见她们的腿。
至于莉西在这个延续着也许日本也曾经有过的美好旧时代的东加,为什么会想做长裤,为的是做生意。她趁学校放假的星期六,在海滨市场开店。
周未的市场会有许多外国观光客造访。走在海边的女性们都穿着图案漂亮的宽松棉长裤。莉西注意到了。虽然是裤子,但长度长,又不会显露出腿的曲线,再加起来又很舒适。似是,东加的服饰店没有卖。东加人也不太知道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我去了莉西的店面。穿的是T恤和棉裤。莉西一开口就问我那条裤子是不是从日本带来的。
我一回答说,我是买了服饰店卖的南国小岛风味的布自己做的,她就要我教她,还约好要到我家来一起做。我一直以为莉西是要做一件自己穿,结果她买了一大堆布想做好拿到市场卖,所以我们两个一直到深夜还在缝纫机前埋头苦干。
大概深夜一点左右。突然,门口有人敲门,响起女孩子着急地叫“莉西、莉西”的声音。不知道是东加人这样,还是只要都是人就会这样,在学校内发生的事情没有人不知道,所以宿舍里的学生也都知道莉西来我家。我想,她们应该连我每晚吃什么都知道。
一开门,女孩就汽奔莉两西边,喘着气说:
——莉西,不得了了!梅蕊被恶魔附身了!
我在脑海中翻译完毕之后,蛤啊?——歪着头,一脸“别闹了,你这是在耍我吗”的样子去看莉西,只见她大喊“这可不得了!”猛然站起。然后以三倍于平常的速度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将像是竹帘的民族服装塔瓦拉用力系紧,便夺门而出。
女孩跟在莉西身后,我也奔向女生宿舍的某个房问。莉西在房问前停下来,命女孩去拿椰子油过来。女孩从自己的房间拿来一个小瓶子,莉西便倒了满满一手心的油,往我的脸颊上擦。
脸、双臂等等露出肌膺的地方全都帮我抹遍了。
——恶魔讨厌椰子油的味道。
莉西这么说的同时,也在她自己的脸和手臂抹油。来看情况的女孩子们也互相帮忙抹起油来。
然后,终于要进房的时候,莉西粗壮的手臂制止了我。
——里耶不能进去。你不是基督徒,会被恶魔附身。恶魔会从门出去,你在窗户那边看就好。
我的翻译应该没错。我乖乖听莉西的话,隔着面向走廊的百叶窗往里面看。
女孩子躺在床上,呼吸急促,微微打颜。莉西在她全身轻轻洒上油,没有栓上瓶盖, 直接将瓶子放在她枕边——开始祷告。
我边看莉西祷告边想,那个痛苦的女孩了会不会是气喘?我曾经看过大学时代的朋友佐纪发生同样的症状。
是不是应该别杵在这里,飞速骑脚踏车去叫德国医生才对?想是这么想,但也觉得这样可能是多此一举。这个国家有这个国家的做法。我又不知道“气喘”的英语怎么说,有没有相对应的东加语都还是个问题。
正当我脑想着这些时,女孩的状况渐渐稳定下来,呼吸也平静了。莉西伸手擦掉了了额头上的汗水,得意地出来说:
——恶魔走了!
当晚,莉西决定要在女生宿舍过夜。她将装着椰子油的瓶子塞在淮备一个人回家的我手中。
——恶魔应该还在这一带,你拿着这个当护身符。放在床边就不会有事了。
我道谢接过来,一回到家,便照她说的放在寝室的床边。不知道是冲过冷水澡油也冲不干净,还是那瓶椰子油的关系,我鼻子里间到的都是椰子油甜甜的味道,但觉得“啊——好累”躺在床上意识朦胧时觉得好像有什么在保护我,心想除魔真是太厉害了就沉沉睡去。这算是香氛效果吗?
用椰子油来除魔,应该不是傅统基督教的做法,可能是这个国家特有的,而且是南国小岛特有的风俗吧。
卡车停了下来。
前校长家是平房,但就一般东加人家来说是大的。屋外和日本葬礼一样,邻居和亲戚正在忙东忙西。
在货台上大吵大闹的同事们,一抵达变同时一脸严肃。一下车,便走向亲戚,在出言安慰的同时,也拥抱着彼此流泪。也有人看着这个场面吸鼻子。
东加人对于感情的表达非常直率。高兴的时候笑、伤心的时候哭、不伤心就不哭。所以,不必像日本的葬礼那样?明明与故人不熟,却还要配合当场的气氛故作悲伤。要是与前校长从未谋面的我露出伤心的面孔,东加人反而会觉得奇怪。
听尚美姐说,葬礼的形式会因教派而有所不同,就算是同一教派也不太一样,这次好像是傍晚先在自家举行,晚上到教堂,隔天早上才下葬。
东加是土葬,但墓碑不是石造的,而是布制的。
布有大有小,尚美姐托我帮她先生做的,是长一点五公尺?宽一公尺的布,做的时候 我觉得好大,但当布条两端穿进木棒,在隆起的土堆上竖起来的时候,和四周的墓碑一比,我就知道这是标淮尺寸。
虽说是墓碑,但色调可不是日本葬礼常见的黑与白、橘黄或紫色等沉静低调的颜色。 头一次看到的时候,缤纷的色彩鲜艳得令人根本无法联想到坟墓。
尚美姐先生的墓碑是在红缎布上以深蓝笆缎带缝上名字,边上饰以蕾丝和剩下的红缎布做成的玫块花。尚美姐的草图上没有玫块。因为我想起尚美姐之前曾提过她先生喜欢玫瑰花,但东加没有玫瑰所以无法供在墓前,所以试着这么做。
我让尚美姐看了草图,她说务必要上k去,后来看着做好的成品,她很高兴,说这次做的最棒。布制的墓碑并不持久。受到强烈日照和海风吹抚,会褪色破损,所以必须定期更新才行。
所以,就算尚美姐托我做墓碑,我答应时也不会满心悲伤。
我跟着同事们走向大门,巳经先来的莉西叫住我,带我到与故人告别的长长队伍前方去。像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应该等到最后就可以了,他们却一定会视我为上宾。在这个国 ,日本人便是如此受到礼遇。
在进屋前,他们给了我一个白色假花做的大花圈。要将一些花和布等赠礼(是要供奉的吧)送给围坐在故人身边的近亲,这个花圈好像就是其中之一,我更加不安——真的要我来吗?——往莉西一看,她对我说,她也要致赠布,学着她做就好。
首先,进入故人被安置的房间,致赠赠礼。然后亲吻故人的脸颊,离开房问——我亲得下去吗?
透过电影等等,我当然知道欧美人士以亲吻来代替问候,但我没想到东加人也是这样,刚赴任时在每个需要问候的场合都不知所措。但我抱着“入境随俗”的精神,过了将近一年,以吻问候也已经不算什么了。
东加语的吻叫作“uma”。就像情人节的巧克力有情人与人情之分,有个别称就很容易区分。这不是表示爱情的吻,而是打招呼问候的“乌妈”。这名字不是很可爱吗?就像这样,我与新学期开始的这个月新就任的五位老师也才刚揪、揪、揪地打过招呼。
可是,尸体呢?都到了这个地步,由不得我说什么文化不同、宗教不同的。轮到我了。我将花交给貌似故人女儿的人,在遗体枕畔坐下。
好像我大学时住的公寓“紫罗兰庄”的房东太太。
我怔怔望着故人的脸,莉西在我耳边说:“uma”
对。这一样也是“乌妈”。我缓缓蹲下,将嘴唇贴在遗体脸颊上。好冰冷。这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想……
半夜一点。礼堂里响起学生们管乐队的演奏。东加的葬礼必有管乐队,将遗体从教会运到墓地时,管乐队还会游行。
前校长的遗体此刻在教堂里。学校和教堂虽然有点距离,但据说为了不让故人感到寂寞,演奏会持续一整晚。要不是事先知道,我一定会误以为在办什么庆典活动吧。演奏的曲目都活泼有朝气,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甲子园球场。
可是,我不能只顾听。
我一换上T恤和棉裤,就跳上脚踏车,赶到尚美姐家。尚美姐平常要当外国观光客的导游、写旅游书,同时还为了实现开民宿的梦想,天天都要四处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