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好坚强。对不起啊,花恋。”
杏子轻轻摸摸花恋的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觉得花恋好像笑了。我和裕太悄悄离开了病房。
西欧西帮我和裕太冲了奶茶。糖放了少说也有五匙。特维塔和孩子们都到学校去了。
裕太拿出日本带来的五盒咖哩块说是伴手礼,并以蛮流利的英语自我介绍。然后还报告了松元老师即将结婚的消息,让西欧西乐得差点跳起舞来。我觉得好不甘心。
西欧西问起“今晚你也要住这里吗?”裕太说“等等”然后看我。
“你累不累?”
“不会,还好。”
我一这么回答,他就向西欧西问了什么。提到了脚踏车啦、市场啦、东加人的人名什么的,听得我不再不甘心,越听越觉得他好酷。
裕太一喝完奶茶,就干劲十足地说声“好”站起来,转身面向我。
“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
裕太笑了,向我伸出一只手。
“去乐园!”
我找到旁边的岛去都找不到的地方,今天才刚到的裕太要怎么带我去呢?想归想,我还是伸出我没有拿杯子的那只手,放在他伸出来的手上。
“画呢?”
“在行李箱里。”
“……那包包里比尽还重要的是什么?”他朝侧背包扬了扬下巴。
“秘密。”
一听我这么说,裕太说声“真拿你没办法”便拉了我的手。
我们向西欧西借了脚踏车便双载。来到了岛的两端。裕太用炼条锁把脚踏车锁在椰子树下。
“这里我来过了。”
裕太竖起食指,啧喷两声摇了摇手。他有时候会出现这种很中年大叔的动作。
“要再过去。”他指着前方的小岛。
“怎么过去?什么都没有啊。你可别说要游过去哦。”
“Sai pe ia!”
“这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神的使者会带我们去乐园的。”
“什么鬼啊!难不成天使会驾马车来接吗?”
“也差不多啦!”
裕太抬头看太阳,然后又看海。天气晴朗。太阳在正上方略偏东。海经退潮了。
“差不多了吧。”
裕太才说完,椰子林里就传来沙沙声,两个东加男人骑着马出现了。是双胞胎。他们就是神的使者?天使?长得也太雄壮威武了。
裕太向他们两人跑过去,说了什么,然后从他的背包里拿出咖喱块,给了他们一人一盒。两人非常高兴,下了马。裕太向我招手。
“交涉成立。他们是比利亚米和克普罗尼。他们就住在前而那座岛,沃莱瓦岛上,每天捕了鱼就把鱼送到利富卡岛的市场。现在正要回去,所以我请他们带我们一起回去。”
“怎么带?”
我才在问,就已经和一对圆圆的人眼对上了。
“当然是骑马。”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我们两人的对话,双胞胎得意地挺胸笑了。
我以“马洛耶雷雷”向他们两人打招呼。他们用东加语问我“叫什么名字?”怎么办?我在裕太面前无法回答。要装作不懂东加语吗……
“马里耶。”
裕太回答。他没看我,一副“请多指教”的样子,和双胞胎握了手。
UOLEVA or PARADISE
比利亚米后面载着裕太,克普罗尼后面载着我,我们跨坐在马背上过了海。双胞胎好像也认识松元老师,一听裕太说她最近就要结婚,好几次夸张地装作大受打击,每次我都差点被推到海里。
过了海,他们在海边一幢小房前下了马。那里好像是双胞胎的家。他们的妈妈也出 了,向我们说“今晚就住我们家吧”。不知是不是早就打算好的,裕太也给了阿姨三盒咖哩。
大家一起吃了蒸熟的面包果当中饭之后,我和裕太就在三人的目送下,进了房了后面的椰子林。
“你怎么知道有这种地方?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跑来东加?”
“因为画不见了。我想说你会不会是去柬加了,就决定打电话到东加塔布岛的住宿设施问问看。我想你英语又不怎么样,一定会选日本人开的地方,打到Naomi's Guest House 就中了——却也没中。我没想到你没用真名。不过,姓氏是一样的,我想应该就是你,所以我也决定来东加。虽然很伤荷包,可是也没办法。下周你就别指望有生日礼物了。然后,既然要去,目的地当然就只有一个,要怎么样才能确实到达那里呢?问松元老师就行。咖哩的事什么的也都是老师教我的。”
“你有老师的联络方式?”
“看了影片之后,我就问了老师的电子信箱。因为我想将来我们会一起去的。可是,没恕到你只叫我画画,竟然自己一个人出发?老实说,我打击蛮大的。”
“可是,我们又没有约好啊。” ?
“你就别冉补枪了。”
裕太停下脚步。
“从这里直直走就到了。”
他指指岔到旁边的一条小路。听得到海浪声。
“你不一起去?”
“我可没有理由和一个叫马里耶的陌生人一起去。”
“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之后,我就会变回真正的我。”
我把画交给裕太,奔向小路。
在海浪声的引导之下,我一直不停地跑。就要跑出椰子林了。眼前就是——
雪白的沙滩。色彩缤纷的贝壳。
椰子树,芒果树,木瓜树。
碧蓝无瑕的蓝天。
阳光闪耀、全世界的蓝都集中在这片海里。
和裕太描绘的乐园一模一样的景色,就无边无际地在我眼前。
我脱了鞋,光脚踏上沙滩。太阳的热度从脚底下传过来。我放下侧背包,卷起及膝的牛仔裤,然后,脱桌了长袖衬衫。穿着小可爱的左肩到手腕,出现了斑驳红肿的皮膺。怎么会受这种烧伤的——
一点都不重要!
我全力奔向大海。哗啦啦地进了透明澄净的水中。就算水深到腰际,脚边各色贝殻还是淸晰可见。这样不就不能玩寻宝游戏了吗?
风环抱着我,我仰望天空。
踩着海底的沙一步步前进,来到海水会渗进限睛的地方,用力一踢?整倘人沉入透明的水里。
仰望闪闪发光的海面……裕太?
裕太从腋下架着我把我拉到海面上,然后直接拖到岸边。这样架着我,害我无法换气,喝了好多海水。
“你在搞什么!”
我被呛到咳个不停,头顶桑有人痛骂。
“你是为了做这种傻事才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痛苦得让你去寻死的事,就告诉我啊!”骂声变成哭声了。不是的,裕太,不是这样的。我从刺痛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裕太、我、会游泳。”
“……蛤啊?”
裕太当场瘫软。完全脱力的肩膀大大起伏,喘着气,像个漂流已久的人东倒西歪地爬到沙滩上就啪塔一声倒在大大的芒果树树荫底卜。我把矿泉水的宝特瓶拿给他,他看也不看我就咕都咕都大声喝光。
我上游泳课的时候都在旁边见习,也难怪他以为我不会游泳。不会游泳的人走到海里,被怀疑想轻生也就不足为奇。可是——
“已经三十分钟了?”
“我哪等得了那么久啊!我嘴硬耍酷,结果你还真的一个人跑了。我消沉了五分钟后追了过来,就看到有人跑到海里水都浸到耳朵,和世界说再见了。我不理你了。这次真的随便你了。”
裕太说完,转过身去。我觉得很抱歉,也想用指尖在他背上这么写。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他等三十分钟。我来到这里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又不能叫他回刚才我们分开的地方……不,也许这是上天叫我要告诉裕太。
等一切结束,就告诉他吧。
我站起来,寻找一个和裕太的画可以用同样的角度眺望的地点。正好在小路出来那里有一棵椰子树,那下面正好。我捡起干燥变硬的椰子皮,用它当作铲子来挖洞。我要挖得很深很深,深到刮大风起大浪都不会被冲出来。
我一直挖?丑陋的手臂弄得整个都是沙,裕太后来跑来了,默默无言地?一起帮忙挖洞。挖到和裕太的手臂长度一样深的地方后,我停了下来。够深了。
我从侧背包里取出旅行途中一直随身携带的东两。
“原来你一直带着这种东西?”
本来坚决保持沉默的裕太出声了。
“重是很重,可是这样什么时候找到乐园就都不怕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墓碑吧。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们家在神户的墓。”
“不太好吧……上面写球绘,五岁。你的假名也是马里耶,这谁啊?”
“是我。不是假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把刻成地藏菩萨的小小墓碑慢慢地放进洞里。黏在我手臂上的白沙,将丑陋的烧伤完全隐藏了起来。可是,我把那些沙拍掉。
一个月后便是五岁生日的十一月某一天,我和母亲两个人在家。
那天晚饭要吃天妇罗,厨房用油的时候,我们是不淮进去的。我乖乖遵守规定,在客厅看电视时,电话响了。电话的主机在父母亲的卧室里,客厅里的是子机。
“妈妈,有电话。”
我朝厨房喊了好几次,母亲一直说“等一下”,没有要过来的样子。那很可能是因为流行性感冒住院的妹妹的医院打来的呀。我自己去接了电话。
电话另一头传来喊妈妈的哭声。不得了,我把电话拿到母亲那里。
“妈妈,是雪绘打来的,她在哭呢。”
母亲说句“真没办法”转过身来。那一瞬间,天妇罗炸锅倒了,滚烫的汕就泼在拿着电话的我的手臂上。因为惊吓过度,我几乎没有接下来的记忆,只记得听到母亲的尖叫。从那一天起,母亲就不在正眼看我了。
两个月后,我们到神户的祖父母家。一般人大概都是正月去吧,但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我们家总是在成人节的后回去。上小学以后就不能请假了,所以那年我们决定住久一点。我们最喜欢祖父母了,每次去都要在一楼祖父母的房间四个人挤在一起睡。父亲和母亲则是睡二楼的客房。
十七日天亮前,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有痊愈的烫伤比平常还刺痛,忍不住痛的我自己起床来到厨房,把冰装进塑胶袋里,冰敷会痛的地方。
没想到突然间,咚地一声发出好大的地鸣,脚边就开始摇晃。我好怕,从后门跑出去之后,一楼瞬间消失。
后来地不摇了,我还是怕得趴在地上,几公尺外的邻家冒出了火柱。救命!救命!我心里这么想,却发不出声咅,脚也动不了。从二楼窗户爬出来的父亲和母亲发现我,跑了过来。母亲才一抱紧我,就忽然松开,以撕裂般的声音叫道:“为什么是你!”
接下来大约有一个礼拜,我都没有记忆。
当我醒来时,我在家里的床上,大家都叫我雪绘。不管我怎么说我是球绘,大家都当作我是因为震惊而记忆混乱,没有人理我。
可是,你们看,我左臂上有烫伤的伤痕啊。
那个呀,是地震的时候发生火灾烧伤的——母亲这么说。对不起呀,要是早点救你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母亲哭着说。以后妈妈会保护雪绘的——母亲说着抱紧我。
为了妈妈,你也要连球绘的分一起幸福——父亲刻意不看我的眼睛?说着这语语焉不详的话。
我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吗?可是,烫伤那天的事,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假如我是雪绘,就不可能会有那些记忆。因为雪绘常时住院个在家。
母亲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在当地的短大教授儿童心理学,同时也撰育儿书籍、四处演讲,这样一个人让孩子被天妇罗的油烫伤的事实,是不能存在的,是她想永远封印起来 的过往。
证据就是,我烫伤之后,母亲从来没再带我外出过。从二岁开始上的游泳课也不让我上了,甚至幼稚园也不让我去乐。可是震灾之后,无论到哪里,她都带着我。
别的不说,那句话就说明了一切。我身为球绘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是你!
假如获救的是雪绘,母亲应该就不会说那种话了。
“可是,我还是想要说服自己。只是换了名字而,我还是我。可是,当我看到自己的墓时,心里就想?啊啊,球绘真的死了。以后我连内心也一定要变成雪绘了。”
乖巧文静?最爱画画的雪绘。那是五岁的雪绘。这样一个孩子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总是会去想。
就算不想获得特殊待遇,母亲还是为了我拜托学校,还有夏天也要穿长袖制服上学,游泳课也是在旁边见习。我绝对不会说,这样我反而痛苦。社团活动,大概也是加入美术社吧。
“你一直自己一个人烦恼?”默默静听的裕太冒出这句话。
“我现在正在跟裕太说啊。”
“你要早点说啊!我也许帮不上忙,可是至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老师商量啊。我们级任还蛮值得信赖的不是吗?”
“要是去了,我爸妈就会被警察抓。因为他们伪造文书,弄了假的死亡证明。”
“那,以后你还是要一直当雪绘吗?”
“我来这脾就是为了一直当雪绘。裕太不是说过吗,满二十岁以后,滨野雪绘这个名字的责任就会如影随形了。可是,我很怕,怕自己无法承担这个责任。”
“所以你才逃避?”
“不是的,我是来和球绘告别。因为我觉得,把墓埋掉的话,就能当雪绘了。可是,我决定不这么做了。户籍上的名字是雪绘没有关系。可是,我的内在要回到球绘。我是来到东加之后才这么想的。”
“那,这是干么?”
“不管怎么样?都不需要球绘的墓了不是吗。所以,我还是决定埋掉。我会请爸妈好好盖一座雪绘的墓。我认为这也是为了雪绘好,这样不知道雪绘会不会生气?”
我觉得她应该在某处听,所以抬头着天空。
“不会啊,我虽然没资格多嘴,可是我想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裕太也抬头看天,然后视线落在海平面上。
“……不过,你跑得好远啊。埋在这么远的地方,你爸妈也不会来弄回去,之好盖新的了吧。可是,我没想到你说的乐园竟然足个埋墓碑的地方。”
“不是,乐园是我能当毽绘的地方。所以我在这个国家才说我叫马里耶。”
“——那,你现在是谁?”
“球绘。”
“我在医院里有点惊讶,可是却不觉得你有什么改变。”
“大概是因为我和裕太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球绘吧。雪绘应该是和我爸爸那种文静正经的人比较合得来。裕太太吵了。”
裕太加入美术社的时候,来找我说话,我明明很高兴,却采取了雪绘的态度。
“你这样讲对雪绘很没礼貌哦。搞不好双胞胎也会变成情敌啊。——你妈妈会不会常说,如果是雪绘应该会这么说,或是这样真不像雪绘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