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对了,尚美姐,东加语的谢谢怎么说?”
我放下电话,对西欧西说:“马罗?奥匹多。”
马罗是“谢谢”,奥匹多是“很”或“非常”的意思。
回到住家那边,我和花恋就被带到起居室隔壁一个有大床的房间。
西欧西做出休息的姿势,叫我们午睡。
可能是昨晚早睡吧,我完全睡不着。花恋也眼睛睁得好大问我“要睡吗?”我悄悄打开门想说出去散个步好了,却看到西欧西双手插腰站在那里。“某黑!”她以我听不懂的话,像个大妈似地骂人,我赶紧把门关上。礼拜日真不好混。
“花恋,看起来这里吃完饭就一定要午睡。没办法,我们睡吧。”
“姐姐,花恋脚好痛。”
“脚?我看看。”
我在花恋脚边蹲下。她的脚好黑。昨天说只有冷水,所以没有办法洗澡。花恋右脚背上粘的维尼OK绷都变黑了。我怎么会没注意到呢。一撕下OK绷,就看到伤n化脓得蛮 严重的。
“我去问两欧西有没有OK绷和消毒水喔。”
我带花恋一出房问,躺在起居室沙发上的西欧西就起来。比刚本更凶地说“某黑”,但我说不是的,给她看了花恋的脚,她就给了我OK绷。没有消毒水。
我用水槽里储的雨水,把伤口洗干净,帮她换了OK绷。
正舒服地要入睡时,被叫醒了。下午两点半。
大家都换上漂亮的衣服,也给了我一件洋装要我穿上。好像是要上教堂。衣服是松元老师回国前留下来的,大小刚好。幸好是长袖。也给了花恋一件阿娜路佩的洋装,穿起来好大。我们两人一换好衣服,西欧西便帮我们缠上奇耶奇耶。
我满心佩服地对西欧西说,原来你们一天要上两次教堂啊,结果她说是三次。早上五点、十点,下午三点。不是只有这一家人这样,而是每个人都是。
我牵着花恋的手,坐上了卡车的货台。花恋的脚好像没事了。
虽然都叫嫉妒教,但还是存各补教派。我知道的就有天主教和摩门教。可是,这家人是卫理教。我头一次听说有这个敎派,不过他们国王也是信这个教。
在我听西欧西解释这些时,我们就抵达了海边的教堂。
这边的东加人多到令人惊讶,原来这座鸟上有这么多人。大家都身穿正式服装,手上拿着圣经和赞美诗集。
和我们擦身而过的东加人问“siapani?”。
“lo, Malie moe Kalen?”
西欧西一这么回答,大家就看着我盈盈一笑。
“Sai hingoa e.”
我听不懂。“Good name”西欧湼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为我翻译。好名字。为什么?——我正想问的时候,钟开始响了。
下午三点。我们并肩坐在最前排的长椅上。特维塔坐在祭坛旁的贵宾席。
钟声一停,东加人牧师便出现在祭坛上。大家都站起来。我和花恋也慢了半拍站起来。牧师一用东加语说了什么,大家就打开赞美诗集。西欧西把打开的赞美诗集借给我看。是东加语的。
明明没有指挥也没有风琴,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同声唱起赞美诗。明明没有分部坐,却有好几重美丽的合声。
这样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我边听歌边看着赞美诗集。只要以罗马拼音就能念了,所以我可以慢大家一点点来哼。出现好几次的“sisu”应该是耶稣吧。明明不懂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唱起来好舒服。
赞美诗唱完了,大家就座,特维塔就站上祭坛旁的讲台,以东加语开始演讲。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因为不是在读圣经,我也不能靠文字来看。我呆呆地听杏外面的声音,就听到海浪的声音。
“Malie.”
我一惊,意识回到室内。我听到“Malie”。随着特维塔的演讲越来越激动,时不时就发出伴唱般的“Malie”呼声。我偷偷看四周,没有人在看我。
松元老师给我们看的录影带里也有同样的呼声。乐园里,有“Malie.”这个词,有和裕太画的画一模一样的地方。我是受到这个声音的引导,才会到这里来的。
回程时在卡车货台上,我问西欧西:“花特、以子?、马里耶、印、东加?”
“Excellent.Very good. Great.”
西欧西满面笑容地告诉我。很棒、非常好、好极了。原来在这个国家,“马里耶”有这些意思。日渐习惯的哈派群岛景色、坐在卡车货台上的西欧西和她的家人,一切的一切都非常可爱。
我想当马里耶。好想一直当马里耶。当球绘……
深夜里,花恋的声音让我醒来。
“好痛、好痛啊……妈妈。”
我起身开了灯。花恋额头上冒着冷汗。一看才发现,她的右脚脚背肿得好厉害,脓从OK绷的缝隙流了出来。
“花恋,振作点。”花恋呓语般一直说着“好痛”和“妈妈”。
“西欧西!”我冲出房间。
卡车的货台上,坐着我、和抱着花恋的西欧西。没有灯火,卡车在漆黑的路上前进。
“花恋,加油!医院很快就到了。”我握着花恋开始抖个不停的手,拼命呼唤她。
卡车在福阿岛附近的一条小岔路前停下来。驾驶座的特维塔从西欧西手上接过花恋,走进了岔路。我走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的路上,差点跌倒。特维塔和西欧西走在前而,脚步快得不像在走夜路。当我的眼睛终于开始习惜黑暗时,看到了一座小小的水泥平房。
里面是黑的。西欧西一边大声喊着“贝兹、贝兹”,一边猛敲门。
“花恋,我们到了,不用怕了哦。”要是不说些什么,我一定会退缩。
室内的灯亮了,门口出现一张白人大叔的脸。明明是如此迫切紧张的时刻,我却忍不住想,好像圣诞老人喔。
医生是德国人,贝兹是他的名字。
花恋被带进诊疗室。我也想一起进去,可是被后来出现的一个名叫艾玛的拜仁护理师拒绝了。我和西欧西还有特维塔一起,坐在诊疗室前的长椅上盯着门看。我也只能盯着门看了。他们说“阿波锐凶”,是要动手术吗?
西欧西用东加语和特维塔说了什么,然后转向我。
“Malie tau lotu. Let's pray e.”
西欧西的双手在胸前交握。要祷告。我将双手在胸前握好,特维塔就以东加语开始祷告。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sisu”频频出现——耶稣。
祷告又能怎样呢?天上的神明能做什么?花恋喊的是妈妈。喊的是那个把自己丢下来、跟白人男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差劲到极点的母亲。那个废人现在在做什么?
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当母亲!
只有一次,我只在母亲面前说过这唯一的一次。
“地震那时候的事,还有那之前的事,我全都记得哦。”
母亲柔声说:“你们是双胞胎嘛。球绘死了之后,雪绘会觉得球绘的记忆是自己的,这个妈妈可以理解。可是呀,球绘已经不在了。雪绘就是雪绘呀。所以,要活得像雪绘。”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哭了。我放声哇哇大哭?可是什么都没变。
从那之后,一直到看到乐园的画为止,我一次都没哭过。
西欧西揽着我的肩。
“sai pe. Sai pe ia”她在我耳边像念咒般不断重复这句话。好像是在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知为何,西欧西哭了。
贝兹从诊疗室出来了。
“Don't worry. She might be fine.”贝兹面向我慢慢地这么说。
“桑Q。”我深深行礼。
花恋呼吸平顺了,发出安稳的呼吸声睡着了,直接被移到诊疗室旁的房间。这次,艾玛叫我“在这里陪她”,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马罗。”我说着,向特维塔和西欧两深深地行了一礼。
“Sai pe ia.”两人说着便回去了。
我怕花恋醒来时会寂寞,打算一整晚都醒着等她,但显然我办不到。脑后响起敲门声,我才发现我睡着了。
“西欧西?”我迷迷糊糊地,一边抬起坐在椅子上、上身伏在床上的身体,一边回头。
“早。”是裕太。我以为是我睡昏头了,揉揉眼睛,但眼前的人真的是裕太。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撒了谎人又不见了,我怎么能不找人?”
“对不起。”
“辛苦你了。”
我还以为他会生气,可是裕太却笑了笑,把手放在我头上,用力揉。也搓得太用力了。看样子还是有点生气。
“这小孩就是花恋吗?原来她年纪这么小啊。”
裕太看了看睡在床上的花恋。半夜的事好像没发生过似的,睡得好安稳。
“尚美姐有留言给你。联络到她母了。”
“真的?”
“是上午的班机,所以应该很快就会到机场了。”
我好气,这时候她还有什么脸过来。同时也想起不断呼喊“妈妈”的花恋。
“花恋,妈妈要来了哦。”我轻声对她说,免得吵醒她。
“你好与敢。”
“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做。只会把气出在别人身上。勇敢的是花恋。”
你好勇敢。我慢慢地,摸摸花恋的头。
“对了,你饿不饿?我在机场商店买了马帕库帕库。我觉得这名字很怪,就问了店员,结果原来这里的话马是面包的意思,帕库帕库是炸的意思。”
“裕太你会讲英语?毕旅的时候我们还半斤八两啊?”
“我看了那录影带以后,一直在练英语会话。东加语也是,生活会话没问题。”
“是喔,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打开马帕库帕库的包装。裕太也买了花生酱。
我悄悄地吃着,正伸手拿第五片时,门开了。杏子冲进来。
“花恋呢?”她逼问。
那种怪我保护不周的态度令人生气。
“她在睡,不要大声说话。”
杏子看了睡在床上的花恋,叹了好大一口气。
“尚美姐一早打电话到饭店来,说花恋被送到医院,害我急忙赶来,搞半天,好得很嘛。太夸张了。”
什么叫“搞半天”?不知道是想得比较快还是手动得比较快。我狠狠甩了杏子一巴掌。
“你干什么!”杏子尖叫,裕太挡在我和杏子中间。
“花恋妹妹得了破伤风。要是再晚一步到医院,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破伤风?”杏子问裕太。
“就是细菌从伤口跑进身体,会要命的一种病。你不知道吗?”
裕太啼笑皆非地这么说,但我也是,虽然听过破伤风这种病,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也无法想象那么小的伤口竟然会变得这么严重。
“小孩子身上都会有些小伤口,怎么只有花恋会得?我听说你们昨天住在东加人家里,是不是就是你带她去才害她得的?”
要不是裕太挡在中间,我这次就要用拳头揍她了。
“日本小孩几乎不会得破伤风,因为很小的时候就打过预防接种了。医生也说了,花恋妹妹是不是没有接受预防接种?”
“是什么三种混合要打好几次的那个吗?有好多针要打,我都搞不淸楚了。才收到卫生所的通知,下次又说什么暂停、自选的。可能有些忘了打吧。”
“讲这什么不负责任的话。小孩会变成这样,是你的问题啊。把孩子丢下,竟然还好意思摆出这种态度。”
裕太本来冷静的语气,渐渐越来越冲。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你根本又不认识我。”
杏子也不让步。
“认不认识你不重要。不管认不认识,你都一样没有负起身为母亲的责任。”
“责任、责任!我可是放弃念大学生了孩子,却只用一,张离婚证书和一点点瞻养费就把一切推给我,不负责任的是这孩子的父亲!”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是吗?”
裕太不想再跟她辩,叹了一口气。
“要你管!反正一个才五岁的孩子,管她疼不疼、有没有顾,她根本就不记得!”
根本就不记得?
——对不起哦,雪绘。那时候,要是妈妈早点把你救出来,你就不会被烧伤了。对不起哦,妈妈永远都是支持雪绘的……
我又打了她一巴掌。这出其不意的攻击,不管是裕太还是挨打的杏子,都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根本就不记得?别小看五岁小孩的记忆力。他们全部、全部、全部都记得!”
若无其事地说什么小时候的事都记不得的人,那是因为他们都过得很开心。不记得,就等于幸福。
“是啦,我也觉得我对不起马里耶。我万万没想到东尼会偷你的钱包。”
“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你在气什么,干么打我两次?”
“杏子,你要是遇到地震或火灾,也会不管花恋自己逃走吧!”
“我不喜欢这种假设。”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重视自己 ?更甚于小孩的人,就不要生什么小孩!”
“讲这样,都已经有了啊,怎么可以杀人。”
我情绪激动得都控制不了,这个人怎么还能答得这么平静?
“可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马里耶。对不起啦。还有,谢谢你救了花恋。”
“……哪有这样的。”
不管她道歉或道谢,我都无法接受。可是,我也不能再资怪她了。总觉得这样很卑鄙。该怎么办才好?我转头去看裕太。
“我们先离开房间吧。”
说完?裕太看看花恋。
“我们这么吵她伊睡得这么熟,可见得她身体的负担真的很大。现在已经安排好要搭明天的班机回东加塔布岛,去一家叫瓦胪奥拉的大医院再做一次检査,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可是……”
“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丢下她了吧?”
裕太重新面向杏子。
“尚美姐和在医院工作的志工队的人都会到机场等,你放心吧,今天请待在这里。”
“连这些都帮我安排好了……谢谢。”
杏子老宝道谢。
“就这样吧。”
裕太对我这么说,然后一手提起我放在床边的侧背包。叫了一声“好重!”又重新拿好,背在肩上。
“等等,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杏子从名牌包里拿出我的破钱包。
“真的很抱歉啊。你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
我接过钱包,打开来看。
“没事,钱都没少。”
“太好了。我想东尼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他吧。”
杏子双手合十的样子看起来很做作,看到杏子已经变回原来的样子,让我有点担心起花恋来。
“等花恋醒来,你要向她道歉。一定要。不可以随便敷衍过去。不然,我就去报警。”
“……好,我答应你。”
“花恋一整晚都在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