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可能打通了,我对自己说。上一次打通是手机电量的最后一次喷涌,就这么简单,就像灯泡在烧坏前的一瞬间会变得特别明亮。
我点进联络人列表,点了一下哈里根先生的号码,等待着电话接通。我希望听筒里一片寂静,或者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但铃声还是响了。铃响几次之后,哈里根先生的语音留言再次在我耳边响起。“现在我没法接电话,我会在时间合适的时候打给你。”
“哈里根先生,是我,克雷格。”
我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和一个死人说话——他的脸上现在应该长满了霉菌(你看,我做过研究)。与此同时,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傻。我感到害怕,就像是一个人踏上了渎神的土地。
“听我说……”我舔了舔嘴唇,“你和肯尼·扬科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对吧?要是有关系……呃……就敲一下墙壁。”
我挂断电话。
我等待敲墙的声音。
我没有等到。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pirateking1发给我一条短信。只有六个字母:a a a C C x。
毫无意义。
但我吓得魂不附体。
那年秋天我经常想起肯尼·扬科(这时候流传的故事变成了他半夜想溜出去玩,结果从家里二楼摔了下去),想到哈里根先生和他的手机的次数就更多了,我真希望一开始就把它扔进了城堡湖。有一种感觉叫迷恋,明白吗?我们都会迷恋奇异的事物,尤其是禁忌之物。我有好几次险些打给哈里根先生,但我忍住了,至少当时如此。我曾经觉得他的声音能让我安心,让我想象出他过往的经历和成功,甚至可以说,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祖父的声音。但我不再记得与他共度的那些阳光灿烂的下午了,也不再记得他当时的声音,不再记得我们如何谈论查尔斯·狄更斯、弗兰克·诺里斯和D.H.劳伦斯,不再记得他说互联网像断裂的自来水管。现在我只能想到那个老年人的粗哑声音,就像快要磨平的砂纸,那个声音对我说他会在合适的时候打给我。我还会想到他躺在棺材里,海与皮博迪殡仪馆的人肯定粘住了他的眼皮,但胶水能维持多久?他的眼睛会不会已经在地下睁开?眼球在眼眶里慢慢腐烂的时候,他会不会直勾勾地望着黑暗?
这些念头侵蚀着我的心灵。
圣诞节前的一周,穆尼牧师叫我去圣具室“谈一谈”。全程基本是他在说话。他说老爸很担心我,我体重掉了很多,成绩也在下滑。我有什么心事想告诉他吗?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似乎可以说一点。不能和盘托出,但跟他说一部分还是可以的。
“要是我告诉了你,你能保守秘密吗?”
“只要与自残或严重犯罪无关,那么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是神父,这儿也不是天主教的告解室,但大多数神职人员都很擅长保守秘密。”
于是我告诉牧师,我和学校里的一个男生打了一架,他是个大块头的家伙,名叫肯尼·扬科,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说我并不希望肯尼死掉,也绝对没有这么祈祷,但他死了,就在我们打完架之后不久,而我无法停止思考这件事。我告诉牧师,哈根森小姐对我说过,孩子会相信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们有关系,但事实往往并非如此。我说她的这些话让我放松了一些,但我还是觉得肯尼的死也许是由我导致的。
牧师微笑道:“克雷格,你的老师没说错。八岁以前,我一直躲着人行道上的裂缝走,以免一不小心害得母亲摔断脖子。”
“你认真的?”
“没错。”他俯身靠近我,笑容消失了,“你为我保守秘密,我也为你保守秘密。说定了?”
“当然。”
“我和盖茨瀑布市圣安妮教堂的英格索尔神父是好朋友,扬科一家去的就是那家教堂。他说扬科家的孩子是自杀的。”
我好像惊呼了一声。肯尼死后那一周流传着很多说法,其中之一就是他自杀而亡,但我并不相信。要我说,自杀这种念头不可能钻进那个爱欺负人的狗杂种的脑袋。
穆尼牧师依然俯身看着我,他用双手握住我的一只手。“克雷格,你真的觉得那孩子会回到家里,心想,‘唉,天哪,我居然揍了一个年纪和个头都比我小的孩子,还不如自杀算了’吗?”
“我觉得不会,”我吐出一口像是憋了两个月的长气,“他是怎么自杀的?”
“我没问,但就算帕特·英格索尔说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克雷格,你必须放下这件事了。那个孩子有一些问题,他觉得必须揍你一顿,也只是那些问题的表现之一。你和他的死毫无关系。”
“要是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呢?就是说,因为他再也不会来找我麻烦了?”
“我会说,这证明你是个普通人。”
“谢谢。”
“感觉好点了吗?”
“好点了。”
确实如此。
这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哈根森小姐站在地理课教室的讲台前,满脸灿烂的笑容。“你们啊,多半以为再过两周就能摆脱我了,但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高中的生物课老师雷塞布先生要退休了,学校聘我接替他。你们不妨说,我也从初中毕业,升到高中了。”
几个孩子演戏似的痛苦呻吟,但大多数人开始鼓掌,其中最使劲的自然是我。我不会离开我的爱人了,对正处在青春期的我来说,这就像是命运的操弄。从某种角度说,也确实如此。
我也离开了盖茨瀑布市中学,开始在盖茨瀑布市高中念九年级。我在这里认识了迈克·尤伯罗思,当时他的外号是U型船。现在他是巴尔的摩金莺队的替补捕手,外号依然没变。
在盖茨瀑布市高中,运动员和喜欢读书的孩子很少会搅到一起去(我猜大多数高中都是这样,因为运动员群体往往排外),要不是因为《毒药与老妇》[23],我们很可能不会成为朋友。U型船是三年级学生,而我只是个卑微的一年级新生,因此和他产生交集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但我们确实成了朋友,直到今天也还有联系,虽然我见到他的次数少了很多。
许多高中都有毕业会演的传统,但盖茨瀑布市高中没有。我们每年会排两场话剧,出品者是戏剧俱乐部,所有学生都可以去面试角色。至于《毒药与老妇》,我知道那个故事,因为我在某个下雨的周六下午在电视上看过电影版。我很喜欢,于是去试了试。迈克的女朋友是戏剧俱乐部的成员,也说服了他去试演,结果他得到了连环杀人犯乔纳森·布鲁斯特这一角色。我饰演他的跟班,像没头苍蝇一样的爱因斯坦医生,电影里由彼得·洛尔扮演这个角色,我尽可能模仿他的说话风格,说每句台词之前都先嗤笑一声“是哟!是哟!”。我模仿得并不好,但观众照单全收了。小地方嘛,你明白的。
就这样,U型船和我成了朋友,我也是通过他才知道了肯尼·扬科真正的死法。事实证明,牧师弄错了,报纸上的讣告说得对,他的死确实是一场意外。
这天我们需要穿戏服排练,在第一幕结束后的休息时间里,我站在可乐贩卖机前,这台鬼东西吃掉了我的七十五美分,但什么都没吐给我。U型船从他女朋友身边走过来,用手掌猛拍贩卖机的右上角。一罐可乐立刻掉进了取物托盘。
“多谢。”我说。
“小事一桩,你记得朝那个角来一巴掌就行。”
我说多谢,我记住了。虽然我觉得自己不可能以同等力度猛拍贩卖机。
“哎,那什么,听说你和那个姓扬科的小子打过一场。真的吗?”
否认没有意义,比利和两个女孩都告诉过别人,而且时过境迁,我也没有理由要否认。于是我说对,是真的。
“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我听说过一百个不同的版本。你有第一百零一个?”我问。
“小兄弟,我知道真相。你知道我老爸是谁,对吧?”
“当然。”盖茨瀑布市警队有二十来个制服警员、一名队长和一位刑警。这位刑警就是迈克的父亲,乔治·尤伯罗思。
“让我喝一口你的汽水,我就告诉你扬科是怎么死的。”
“没问题,但喝完别吐回去。”
“我看着有那么不讲理吗?快给我,该死的小子。”
“是哟,是哟。”我继续模仿彼得·洛尔,引得U型船哧哧怪笑。他接过可乐罐,一口喝掉一半,打了个嗝。走廊里,他的女朋友把一根手指塞进嘴里,假装要呕吐。高中生的恋爱,还真是复杂难解呢。
“负责调查死因的是我老爸,”U型船把可乐罐还给我,“事发几天后,我听见他和老家来的波尔克警司谈话——他们管警察局叫老家。他们在门廊上喝啤酒,警司说什么扬科那小子玩窒息手枪。老爸哈哈大笑,说他听说这个把戏叫好莱坞领带。警司说那个倒霉小子的脸长得像比萨饼,估计也只能这么爽一爽了。老爸说是啊,很可悲,不过确实是这样。老爸还说他觉得扬科的头发很奇怪,验尸官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的头发怎么了?”我问,“另外,好莱坞领带是什么?”
“我用手机查了查。那是自淫性窒息的通俗叫法。”他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个词,语气甚至称得上骄傲,“勒住自己的脖子,在快昏过去的时候打手枪。”看见我的表情,他耸耸肩,“我不负责制造消息,爱因斯坦医生,我只负责搬运。我猜这么做能带来极大的快感,但我还是不去尝试了。”
我想我也没兴趣尝试。“那头发呢?”
“我去问我老爸,他不想告诉我,但其他的细节我都已经听了个遍,所以他最后还是跟我说了。他说扬科的头发白了一半。”
我想了很多。一方面,假如我曾经有过哈里根先生从坟墓里爬出来,为我向扬科复仇的想法(在一些睡不着的夜晚,这个荒谬的念头就会钻进我的脑海),U型船的故事也无疑给这种想法画上了句号。想象一下,肯尼·扬科躲在衣橱里,裤子脱到脚踝上,一根绳子勒住脖子,面颊涨成紫色,忙着打他的窒息手枪,我都要觉得他可怜了。多么愚蠢而毫无尊严的死法啊。《刘易斯顿太阳报》的讣告说他“由于悲剧性的意外”而死,这话比我们这些孩子所能想象的更加准确。
然而,另一方面,U型船的老爸也说了,肯尼的头发白了一半。我忍不住要去想象是什么导致了这个结果。躲在衣柜里,用尽全身力气打手枪的肯尼,在逐渐失去意识的过程中究竟见到了什么呢?
最后我求教于最伟大的导师——互联网,并且找到了几种不同的意见。有些科学家认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惊吓能让一个人的头发变白。但也有科学家认为,是哟,是哟,这种事确有可能发生,突如其来的惊吓能杀死决定头发颜色的黑色素干细胞。我读到的一篇文章说,在托马斯·莫尔和玛丽·安托瓦内特被处决前,两人的头发就变白了。另一篇文章观点不同,称那只是个传说。看了半天之后,我想到哈里根先生有时候会打的买袜子的比方:花的是你的钱,挑你喜欢的就对了。
这些疑问和担忧一点点消退,但如果我说肯尼·扬科彻底离开了我的脑海,那我就是在撒谎。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无法忘记他。肯尼·扬科,躲在衣橱里,一根绳子勒着脖子。他一开始应该是清醒的,还有机会把绳子松开。也许,我是说也许,在那之后,肯尼·扬科看见了什么东西,受到严重的惊吓,于是昏了过去。他可能是被活活吓死的。在大白天被吓死好像很蠢,但到了晚上,伴随着狂风在屋檐下吹出的呜咽啸声,被吓死就没那么蠢了。
哈里根先生的家门前立起了一块写着“出售”的牌子,这座屋子现在由波特兰市的一家房产公司负责,有一些人来山上看过。他们大多是从波士顿或纽约飞来的,其中有几个说不定坐的是私人飞机——就是来参加哈里根先生的葬礼时,会加钱租豪华轿车的那种商务人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对同性恋夫夫,年轻,显然混得很好,同样显然的是彼此相爱。他们开一辆时髦的宝马i8,无论走到哪儿都手拉手,不停地哇哦哇哦赞叹,对园圃喜爱有加。最后他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见过许多潜在买家,因为房产公司(由拉弗蒂先生管理,可想而知)留下了格罗根夫人和佩特·博斯特威克,而佩特雇我帮他打理园圃。佩特知道我擅长伺候植物,而且工作的劲头很足。我每周工作十小时,每小时挣十二美元,等到上大学后我才能动用信托基金,因此这笔收入对我来说很有用。
佩特管这些潜在买家叫有钱佬。就像开着租来的宝马车的那对已婚夫夫一样,这些人会哇哦哇哦地赞叹,但不会买。我并不觉得意外,这座屋子毕竟建在一条泥土路上,周围的风景虽然不错,但也算不上秀丽(没有湖,没有山,没有怪石嶙峋的海滩外加灯塔)。佩特和格罗根夫人也不意外,他们给这座屋子起了个外号:白象庄园。
2011年初冬,我用打理植物挣来的一部分钱买了部手机,把第一代苹果手机升级到了第四代。那天夜里,我导入完联络人,从上往下浏览的时候,看见了哈里根先生的号码。我想也没想就点了一下,屏幕显示“正在呼叫哈里根先生”。我把手机拿到耳边,心里既恐惧又好奇。
手机里没有响起哈里根先生的留言声。也没有机械声音说我呼叫的号码是空号,连铃声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悄无声息的寂静。你可以说我的手机,嘿嘿,安静得就像坟墓。
我松了一口气。
高中二年级我选了生物课,于是又见到了哈根森小姐,她依然漂亮,但我的爱不再属于她。我把我的情感投向了一位更有可能追到(年龄也更加合适)的年轻女士。温迪·杰拉尔德来自莫顿镇,是个身材娇小的金发女郎,刚摘掉牙箍不久。我们很快开始一起学习,一起去看电影(前提是我老爸、她老妈或她老爸带我们去),在汽车后排亲热。年轻人那些黏黏糊糊的桥段感觉都挺不赖。
我对哈根森小姐的单恋算是无疾而终,这是件好事,因为我们的友谊之门由此打开了。有时候我会带一些植物去教室,周五下午放学后,我也会帮忙清理和化学课学生共用的实验室。
就在这样的一个周五下午,我问她相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你是搞科学的,所以我猜你不信。”我说。
她大笑。“我是老师,不是搞科学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但我也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相信上帝、天使和属灵的世界。我不太确定驱魔和恶魔附体是否真实,它们似乎都太遥远了。至于鬼魂嘛,人们就更加众说纷纭了。反正我绝对不会去参加降神会[24],也不会去折腾通灵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