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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树枝,他对自己说。被风吹到门口,卡在了那儿,很可能是被门口的擦脚垫卡住的,没什么。上床去。
又是一下抓挠声,非常轻,要不是狂风刚好选择在这个瞬间歇息片刻,他根本不可能听见。不,听上去不像树枝,而是像人在挠门。像风暴中的落难者,过于虚弱或严重受伤,甚至没力气敲门,只能挠门了。但刚才外面没人……不,难道真的有人?他敢完全确定没人吗?外面那么黑,黑得像魔鬼的马靴。
德鲁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打开门。他拎起提灯,外面没人。然而,就在他正要重新关上门的时候,他低头望去,看见了一只老鼠。应该是一只褐家鼠,不算巨大,但也相当大了。它躺在磨秃了的擦脚垫上,伸着一只爪子,依然在抓挠空气。它粉红色的爪子出奇地像人手,仿佛婴儿的小手一样,它棕黑色的毛皮上沾满了树叶和枯枝的碎片,还有一滴滴的鲜血。它鼓出来的黑眼睛仰望着他,侧腹部起起伏伏,粉红色的小爪子继续抓挠空气。刚才就是它在挠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露西讨厌老鼠,就算见到一只田鼠跑过护壁板也会叫得声嘶力竭,对她说“别看你怕它,那只可怜巴巴、畏畏缩缩的小动物肯定更怕你”也无济于事。德鲁对啮齿类动物也没什么好感,他知道它们携带病菌(汉坦病毒、鼠咬热,这还只是最常见的两种),但他不至于像露西那样近乎本能地厌恶它们。他对眼前这只老鼠的感觉主要是怜悯。也许是因为它粉红色的小爪子在持续不断地抓挠空气,也可能是因为那双黑眼睛反射提灯而产生的两个白色小光点。它躺在那儿喘息,仰望着他,毛皮和胡须上沾着鲜血:它内脏破裂,多半快死了。
德鲁弯下腰,一只手扶着大腿根,另一只手放下提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本来在工具棚里,对吧?”
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大树倒下,砸穿工具棚的屋顶,毁灭了老鼠先生的温馨小窝。他是不是在逃命的时候被一段树枝或一块屋顶砸中了?或者一团凝结的墙漆?老爸没法用的旧链锯从台子上掉下来,砸在了他身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某样东西砸中了他,有可能砸断了他的腰背。他小小的老鼠油箱里还剩下那么一丁点汽油,支撑着他爬到这儿来。
又是一股狂风吹来,卷着冻雨打在德鲁滚烫的脸上。冰屑落在提灯的灯芯上,咝咝融化,顺着玻璃向下淌。老鼠继续喘息着。擦脚垫上的老鼠需要紧急救治,德鲁心想。但擦脚垫上的老鼠已经无药可治了,不需要是个火箭科学家也看得出来。
不过,当然了,他还是能帮忙的。
德鲁走向冰冷的壁炉,路上因为剧烈咳嗽而停下一次。他弯腰去看放着一小组壁炉用具的架子,考虑了一下拨火棍,但捅穿老鼠的念头让他皱起眉头。最后他拿起了炉灰铲,心想狠狠地拍一下,应该就能结束它的苦难。他可以用铲子把它从门廊侧面扫下去,要是他能活过今晚,他可不希望明早一出门就踩在啮齿类动物的尸体上。
说来有趣,他心想,刚看见它的时候,它在我心中是个“他”,现在我决定要杀死这个小动物,他就又变回了“它”。
老鼠依然躺在擦脚垫上,冻雨开始在它的毛皮上结冰。那只粉红色的小爪子(太像人手了,真的太像了)继续抓挠空气,但动作已经慢了下来。
“我给你一个痛快的吧。”德鲁说。他举起铁铲……抬到肩膀高度,准备拍下来……但他放下了胳膊。为什么?因为抓挠得越来越慢的小爪子?像珠子似的两颗黑眼睛?
一棵树砸烂了老鼠的家,砸伤了他(又变成“他”了),他想方设法拖着残躯爬向木屋,只有上帝知道他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而他得到的奖赏就是这样?身上再挨一下,这次一劳永逸地结束痛苦?德鲁这几天觉得自己也快被压垮了,说来也许可笑(未必如此),但他确实感觉到了某种共情。
另一方面,风吹得他浑身发冷,冻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脸上,他又开始打寒战了。他必须立刻关上门,但他没法让这只老鼠在黑暗中慢慢等死——而且还是躺在一块该死的擦脚垫上。
德鲁放下提灯,用炉灰铲把它铲起来(代词的流动性还真是有意思)。他走到火炉旁,把老鼠倒在地板上,粉红色的小爪子继续抓挠。德鲁用双手扶住膝盖,使劲咳嗽,咳到干呕,光点在他的眼前飞舞。这一阵发作过去之后,他拎着提灯走回来,重新坐进阅读椅。
“来吧,死在这儿好了,”他说,“至少你摆脱了坏天气,能暖暖和和地等死了。”
他熄灭提灯,现在只剩下了火炉里将熄余烬的黯淡红光。红光的明灭闪烁让他想起粉色小爪子的抓挠……抓挠……抓挠。他看见小爪子还在抓挠。
我该在上床前生一堆火,他心想。否则的话,明早这儿会冷得像是格兰特陵园[1]一样。
但要是他现在站起来,他喉咙里的痰液就会跟着他一起动,此刻暂时平息的咳嗽肯定会卷土重来。另外,他累了。
再说了,老鼠就放在火炉旁。你带它进屋是为了让它自然死亡,对吧?你不是要活活烤死它,明早再生火吧。
风在木屋四周呜呜作响,偶尔化作女人尖叫般的厉声,随后又平息变回呜呜声,冻雨叮叮当当敲打窗玻璃。他听着这些声音,它们似乎开始融合,他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老鼠死了吗?刚开始他以为它死了,但小爪子又轻轻慢慢地挠了一下。所以还没死。
德鲁闭上眼睛。
睡着了。
注释
[1] 第十八任美国总统尤利西斯·辛普森·格兰特及其妻子朱莉娅·格兰特的长眠之地,于1897年落成。
22
又一截树杈咚的一声砸在屋顶上,惊醒了德鲁。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能十五分钟,可能两个小时,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火炉前的老鼠不见了。老鼠先生受的伤显然没有德鲁想象中那么严重,它恢复过来,这会儿正躲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和他做伴呢。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念头,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毕竟是他把老鼠请进门的。
你必须邀请,它们才能进门,德鲁心想。吸血鬼、座狼、穿黑色马靴的魔鬼,你必须邀请——
“德鲁。”
听见这个声音,他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险些一脚踢翻提灯。他环顾四周,借着炉膛里行将熄灭的火光,他看见了那只老鼠。楼梯底下,老爸的写字台上,他坐在笔记本电脑和便携式打印机之间。事实上,他就坐在《苦河》的底稿上。
德鲁想说话,但只挤出了嘎的一声。他清清喉咙(喉咙很疼),重新开口:“我觉得你刚刚说话了。”
“是的。”老鼠的嘴巴没有动,但声音确实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而不是出自德鲁的大脑。
“我在做梦,”德鲁说,“或者是烧到意识不清了。也许两者都有。”
“不,这是真的,”老鼠说,“你醒着,也没有意识不清,你的热度退下去了。你自己摸一摸就知道。”
德鲁抬起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确实凉一些了,但这并不完全可信,对吧?他毕竟正在和一只老鼠交谈。他从口袋里摸出厨房火柴,划了一根,点燃提灯。他拎起提灯,希望看见老鼠已经不见了,但他还在原处,就坐在两条后腿上,尾巴绕着臀部,古怪的粉红色小手举在胸前。
“就算你是真的老鼠,也请从我的底稿上下来吧,”德鲁说,“我写得很辛苦,不想看见你把老鼠屎拉在标题页上。”
“你写得确实很辛苦。”老鼠赞同道(但毫无想换个地方坐的意思)。他挠了挠一只耳朵的耳根,现在看上去很有活力了。
砸在他身上的东西肯定把他砸傻了,德鲁心想。当然了,前提是他真的在那儿,从一开始就真实存在。
“你写得很辛苦,刚开始也很顺利。你完全上了轨道,跑得飞快,状态特别好。但后来就出了岔子,对吧?和前几次一样。别难过,世界各地有很多想写小说的人,他们都撞过同一堵墙。你知道有多少部写到一半的小说锁在写字台抽屉或文件柜里吗?几百万部。”
“生病让我状态变差了。”
“你回忆一下,诚实一点,生病前就已经不对了。”
德鲁不想回忆。
“你失去了你的选择性知觉,”老鼠说,“每次都是这样——至少是写长篇的时候。这种能力的丧失不是立刻发生的。随着书稿越来越长,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你必须做出越来越多的选择,这时你的选择性知觉就受到了侵蚀。”
老鼠放下前爪,跑到写字台边缘,重新坐起来,姿势就像小狗在乞食。
“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癖好,让自己走上轨道的方法也各不相同。他们以不同的速度写作,但想要产出长篇作品,你必须长时间聚精会神地叙述故事。”
我听过这话,德鲁心想。每个字都一样的原话。在哪儿听到的呢?“在这些聚精会神的时间里,你仿佛坐上了想象力的航班,其中的每一个时刻,你都必须面对至少七个选择,可能是字词,可能是表达方式或者细节。有天赋的作者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们是头脑赛场上的职业篮球运动员,能从场地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发动进攻。”
哪儿来着?是谁说的?
“持续性的筛选过程在不断进行,这就是所谓创意写作的基础——”
“弗兰岑!”德鲁叫道。他坐了起来,一阵剧痛刺穿了他的脑袋。“这是弗兰岑演讲里的一段!几乎就是原话!”
老鼠没有理会他的插嘴。“你有能力完成这个筛选过程,但只能做到短时间内的爆发。假如你尝试写长篇小说——就像短跑和马拉松的区别——你往往会无以为继。你能看见所有可选的表达方式和细节,但难以做出合乎逻辑的筛选。你失去的不是字词,而是选择合适字词的能力。它们看上去都可以,但又都不可以,非常可悲。你就像一辆车,拥有马力强劲的发动机,但传动系统坏了。”
德鲁使劲闭上眼睛,直到眼前冒出金星,再猛地睁开双眼。他的风暴难民还在写字台上。
“我能帮助你,”老鼠大声说,“当然了,前提是你愿意。”
“而你这么做是因为?”
老鼠侧了侧头,像是无法相信一个按理说很聪明的人(大学英语系教师,在《纽约客》上发表过短篇呢!)居然会这么愚钝。“你本来想用铲子拍死我的,为什么没动手呢?我毕竟只是一只卑贱的老鼠。相反,你把我带进了家门,救了我的命。”
“所以,作为奖赏,你可以满足我的三个愿望。”德鲁微笑道。他熟悉这个游戏:安徒生、多尔诺瓦夫人[1]、格林兄弟,这几位作家的书中均有提及。
“只有一个,”老鼠说,“非常特定的一个。你可以许愿完成你的小说。”他抬起尾巴,拍了拍《苦河》底稿以示强调,“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必须死一个你在乎的人。”
情景更加熟悉了,看来这个梦是在重演他和露西的争执。他解释说他必须完成这本书(解释得不太好,但他已经做过了学院派的尝试),他说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露西问,写书难道比她和孩子还重要?他说不,当然不可能了。接着他问,非得二选一吗?
“我看就是,”她当时说,“而你已经选好了。”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魔法愿望的设定,”他说,“更像是一场商业谈判,或者浮士德式的交易。反正肯定不是我小时候读过的那些童话故事。”
老鼠挠了挠耳朵,天晓得他在挠耳朵的时候是怎么保持平衡的,令人敬佩。“童话故事里的愿望都要付出代价,但另外还有一个故事叫《猴爪》。记得吗?”
“就算是在做梦,”德鲁说,“我也不会用我老婆或任何一个孩子,交换一部毫无文学野心的西部地摊小说。”
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这正是他坚定不移地紧紧抓住《苦河》的点子不放的原因:这部情节驱动的西部小说永远不可能摆在拉什迪、阿特伍德或夏邦的下一本书旁边,更不用说弗兰岑的下一本书了。
“我也不可能要求你那么做,”老鼠说,“事实上,我考虑的是阿尔·斯坦珀,你以前的系主任。”
德鲁顿时沉默下来。他望着老鼠,老鼠也用珠子般的黑眼睛盯着他。风在木屋四周呼啸,偶尔强劲得足以晃动墙壁,冻雨噼里啪啦作响。
德鲁说阿尔体重掉得厉害时,阿尔说他得了胰腺癌。但他同时也说没必要现在就起草讣告,医生发现得相对较早,他们挺有信心。
然而看着阿尔——菜色的皮肤,凹陷的眼睛,没有生命力的头发——德鲁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信心的存在。阿尔话里的关键字是“相对”。胰腺癌很狡猾,它会偷偷潜伏下来,确诊几乎等同于死刑判决书。假如他真的死了呢?人们肯定会哀悼他,纳迪娜·斯坦珀肯定会是那个最伤心的人——他们已经结婚差不多四十五年了。英语系的成员肯定会戴一个月左右的黑纱,讣告会很长,突出阿尔的诸多功绩和赞誉,也会提到他关于狄更斯和哈代的著作。他今年至少七十二岁,可能已经七十四岁了,没人会说他英年早逝或壮志未酬。
与此同时,老鼠还在盯着他,粉红色的小爪子蜷缩在毛茸茸的胸口。
管他娘的,德鲁心想,这只是个假设性的问题,而且还是在梦里问我的。
“我猜我会接受条件,许这个愿。”德鲁说。无论是不是做梦,是不是假设,这么说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反正快死了。”
“你完成你的小说,换斯坦珀的一条命。”老鼠说,像是想确认德鲁明白了。
德鲁对老鼠使了个狡黠的眼色。“这本书能出版吗?”
“假如你许下这个愿望,那么我有权答应你,”老鼠说,“但我无权去预测你的文学生涯的未来。要我猜的话……”老鼠歪了歪脑袋,“我猜你能出版。如我所说,你是有天赋的。”
“好的,”德鲁说,“我写完小说,阿尔死。他反正要死,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完全没问题。“能让他至少活到读过我的小说再死吗?”
“我说过了——”
德鲁举起一只手。“你无权预测我的文学生涯的未来,我知道。咱们谈完了吗?”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要我用鲜血在契约上签字?那咱们就算了吧。”
“当然不是,先生,”老鼠说,“我饿了。”他跳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再跳到地上。他跑到厨房的台子底下,捡起一块牡蛎饼干,肯定是德鲁吃烤奶酪和西红柿汤那天掉在地上的。老鼠坐起来,用前爪抱着牡蛎饼干开始啃。饼干几秒钟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