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没词儿了。
他当时就是这么对露西说的,也是这么对阿尔·斯坦珀说的,但这并不是真相,只是他用来搪塞他们的理由。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他遇到了作家的瓶颈,迟早会找到出路,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然而事实刚好相反,事实是他的词儿太多了。该用一丛还是一片?是灿烂还是炫目?或者耀眼?一个角色是眼窝下陷还是眼睛空洞?嗯,眼睛和空洞之间有个连字符,眼窝和下陷之间就不该有吗[1]?
下午一点,他关上电脑。他只写了两页,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紧张而神经质的男人,三年前险些把自己家烧成平地,这种感觉现在越来越难以忽视了。他可以命令自己别去管摇椅和长椅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细节,让故事带着他走,然而每次望向屏幕,他就会觉得每一个单词都不对劲。每一个单词的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更好的词,躲在他的视线之外。
他会不会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这个可能性吗?
“别傻了。”他说,被自己的鼻音吓了一跳。他的声音还很嘶哑,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失声。好在除了自己,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
乖乖地回家去吧,老婆和两个孩子可以和你聊天。
然而要是他回家去,他就有可能失去这本书。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知道自己叫什么。等他回到法尔茅斯,住上四五天,觉得自己好起来了,再打开苦河文档,他会觉得里面的文字像是另一个人写的。故事也会非常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现在离开就等于扔掉宝贵的礼物,一件他再也不可能得到的礼物。
他非要充男子汉,结果转成了肺炎,罗伊·德威特的女儿这么说,言下之意是罗伊完全就是在犯浑。他难道也想犯浑?
是女人还是老虎,是这部小说还是你的小命,这个选择真的就那么赤裸裸和八点档吗?当然不至于,但他觉得自己就像十磅狗屎装在了五磅容量的口袋里,对此他倒是毫不怀疑。
睡一觉。我需要睡一觉。等我醒来,就有能力做决定了。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金医生魔法药酒(管它到底叫什么呢),爬上楼梯,走向他和露西以前一起来时睡觉的卧室。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外面已是风雨交加,老天替他做出了决定。他有个电话要打,趁他还能打电话的时候。
注释
[1] 原文分别为hollow-eyed和sunken eyed。
19
“嘿,亲爱的,是我。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真的很抱歉。”
她没接这个茬。“先生,你怎么听都不像是过敏。你好像生病了。”“只是普通感冒,”他清了清喉咙,更确切地说,企图清喉咙,“比较严重而已。”
清喉咙引发了咳嗽。他捂住老式电话的听筒,但他猜露西还是听见了。狂风呼啸,雨点砸在窗户上,灯光闪烁。
“所以现在呢?你就躲在那儿了?”
“看来只能这样了,”他说,然后连忙又说,“不是因为要写书,现在不是了。要是我觉得路上安全,肯定已经往回走了,但风暴提前来了。电灯刚才闪了一下,我几乎可以肯定天黑前供电和电话都会中断。来,我停一下,听你说‘我劝过你了’。”
“我劝过你了,”她说,“好了,这事暂且不提,你病得厉害吗?”
“不算很厉害。”他说,这个谎言比他说卫星天线坏了的那次还要大。他认为他病得相当严重,然而假如他那么说了,谁也没法确定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会打电话给普雷斯克艾尔警方请求警员吗?哪怕他病成现在这样,这么做似乎也有点反应过度,更不用说有多尴尬了。
“我不喜欢这样,德鲁。我不喜欢你待在山上,被切断联系。你确定你没法开车出来吗?”
“早些时候也许可以,但我吃了感冒药躺下打瞌睡,结果一觉睡过头了。现在我不敢冒险了,春天被山洪冲垮和堵塞的涵洞都还没清理好呢,这么一场暴雨会导致大段道路积水。萨博班也许能闯过去,但就算能行,我从木屋开出来也要走六英里,过了大90还要走九英里。”
电话对面一阵停顿,德鲁觉得他都能听见妻子在想什么:你这家伙,就非得充男子汉是吧?非要这么犯浑是吧?光是我劝过你了还远远不够。
狂风呼啸,电灯再次闪烁(还是明灭?)。电话里传来蝉鸣般的嗡嗡声,随后恢复正常。
“德鲁?你还在吗?”
“我在。”
“电话刚才发出了怪声。”
“我听见了。”
“你有吃的吗?”
“相当多。”但他没胃口。
她叹了口气。“那就窝着吧,晚上要是电话还通就打给我。”
“我会的。等天气转好,我就回家。”
“但要是风吹倒了树,你就别回来。除非有人决定进去,清理道路。”
“我自己就能清理,”德鲁说,“老爸的链锯在工具棚里,只要没被租客顺走的话。油箱里的汽油大概已经挥发完了,但我可以从萨博班里吸一点出来。”
“除非你病得更严重了。”
“不可能——”
“我会告诉孩子们你很好。”她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在自言自语,“没必要让他们跟着担心。”
“这是个好——”
“这他妈烂透了,德鲁,”她不喜欢被他打断话头,但打断他的时候就毫无愧疚感了,“我希望你能记住,你让自己陷入险境,我们也会被你拉下水。”
“对不起。”
“书写得还顺利吗?最好很顺利,否则我们就白担心了。”
“进展很不错。”他已经没那么确定了,但他还能怎么说?倒霉事卷土重来了,露西,而且这会儿我还生病了。她听了难道会放心吗?
“好吧,”她叹息道,“你是个傻瓜,但我爱你。”
“我也爱——”狂风呼啸,木屋里唯一的一盏灯忽然灭了,水乎乎的东西从窗缝里钻进房间。“露西,我的灯灭了。”他的声音很冷静,非常不错。
“去工具棚找一找,”她说,“应该有盏科尔曼提灯——”
又是一阵蝉鸣般的嗡嗡声,然后就只剩下了寂静,他把老式听筒放回底座上。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20
他从门口的挂钩上拿了件发霉的旧外套穿上,在黯淡的天光中挣扎着走向工具棚,路上他举起手臂,挡开一截飞向他的断树枝。也许是生病让他产生错觉,但风似乎已经吹到了时速四十英里。他摸索着找钥匙,尽管竖起了外套的衣领,冰冷的雨水还是滴进了他的后脖颈。他试了三次才找到门上挂锁的钥匙,又来来回回拧了好几次,这才终于转动钥匙。等他打开挂锁,他已经浑身湿透,咳得撕心裂肺。
工具棚里黑洞洞的,尽管开着门,依然暗影重重,但些微的光线足以让他看见老爸的链锯放在最里面的台子上。这里另外还有两把锯子,其中一把是双手柄的长锯,这是个好消息,因为链锯看上去已经没法用了。长年积累的油污几乎遮住了链锯的黄色油漆,链条严重生锈,而且他也没那个勇气去拉启动绳。
露西说对了,确实有一盏科尔曼提灯。事实上有两盏,摆在大门左手边的架子上,旁边是一加仑燃油。其中一盏显然没法用,它的玻璃球已经破碎,提手也不见了。另一盏看上去没问题。丝绸灯罩连接在油嘴底座上——很好,他的双手抖个不停,他怀疑自己都没法把它装上去了。他暗骂自己,早些时候你应该想到的。当然了,早些时候我应该乖乖回家,趁我还能走的时候。
德鲁在越来越暗的下午光线中拿起那桶燃油,看见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老爸用他的右斜体写道:“用这个非无铅汽油!”他摇了摇油桶,半满。不算多,但省着点用应该能撑过三天。
他拎着油桶和完好的提灯回到木屋,打算把它们放在餐桌上,但想了想还是换了个地方。他的手在抖,倒汽油的时候肯定会洒出来一些。他把提灯放进水槽,脱掉湿透了的外套。还没来得及去想该怎么给提灯加油,他又是好一阵咳嗽。他瘫坐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咳到最后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狂风咆哮,有个东西砰的一声砸在屋顶上。大概是树枝,听声音比他用胳膊挡开的那一截要粗壮得多。
咳嗽过去后,他拧开提灯储油槽的盖子,然后去找漏斗。他没找到漏斗,于是撕了一块铝箔,做了个凑合能用的漏斗。油气害得他又想咳嗽,但他憋住一口气,直到灌满提灯的小油箱。完成这个任务后,他松开手,弯腰趴在料理台上,把滚烫的额头压上一条胳膊,咳嗽喘息,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阵发作终于过去,但发烧比先前更厉害了。淋成落汤鸡对你没好处,他心想。等他点燃提灯——如果他真能点上的话——他就去再吃几粒阿司匹林。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上一服头痛粉和一大口金医生。
他摇动提灯侧面的小手柄,为提灯加压,接着他打开盖子,划了一根厨房火柴,从点火孔插进去。刚开始什么都没发生,但灯罩随即亮了起来,火光异常明亮和集中,晃得他眯起眼睛。他拎着提灯走到木屋唯一的柜子前,在里面寻找手电筒。他找到了衣物、狩猎季的黄马甲和一双旧冰鞋(他隐约记得他们家冬天偶尔来山上的时候,他和哥哥曾经在小溪上滑过冰),也找到了帽子和手套,还有一台古老的伊莱克斯吸尘器,不过它看上去和工具棚里的生锈链锯一样没法用了。他没找到手电筒。
风越来越大,在屋檐下吹出尖啸声,震得他头疼。雨点拍打着窗户,最后一抹天光开始退散,他心想: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早些时候,去工具棚以及想办法点提灯占据了他的心思,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他就有时间感到害怕了。他被困在这里,因为他在写的小说正在像以前几次一样化作泡影。他卡壳了,生病了,而且病情很可能还会恶化。
“我说不定会死在这儿,”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真的有可能。”
最好别去想这个。最好给木柴炉里填上木柴,把火烧起来,因为这个夜晚不但会很漫长,还会非常寒冷。冷锋过境时气温会陡然下降,胡楂天气狂人是不是这么说过?看柜台的唇钉女人也这么说过,他们使用了相同的比喻手法(假如算是比喻的话),把气温比作能从桌上滚到地下的东西。
于是他又想到了杰普警员,他不是教室里最聪明的那个孩子。真的?你真觉得这么写能混过去?这个比喻太糟糕了(假如能称得上比喻的话),不只是无力,简直是个死胎。往炉膛里填木柴的时候,他发烧的大脑似乎打开了一扇隐秘的门,他心想:没能去成野餐的三明治。
好些了。
没有啤酒的泡沫。
更好了,因为故事的背景是西部。
比一包火腿还没脑子。聪明得像块石头。敏锐得像大理——
“够了!”他几乎哀求道。这就是他的问题,那扇隐秘的门就是症结所在,因为……
“我没法控制它。”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他心想:笨得像脑死亡的青蛙。
德鲁用掌根猛击脑袋侧面,头痛随之扩散。他又来了一巴掌,然后再一巴掌。等他打够了,他撕了几页杂志揉皱,塞到引火柴底下,接着他划了根火柴把它们点燃,看着火苗往上蹿。
他没有松开燃烧的火柴,眼睛望向打印机旁的《苦河》底稿,心想不知道把它们点燃会发生什么。焚毁《山顶小村》的时候,他离烧掉屋子还早着呢,火焰刚烤黑书房的墙壁,消防车就赶到了,但粪坑路上不会有消防车,火一旦烧起来,风暴也不可能浇灭它,因为木屋古老而干燥。古老得像灰尘,干燥得像你祖母的——
火苗顺着火柴杆烧到了手指。德鲁甩灭火柴,把它扔进熊熊燃烧的炉膛,关上炉门。
“这本书一点也不烂,而我也不会死在这儿,”他说,“是的,绝对不可能。”
他熄灭提灯,节省燃油,坐进他每晚消磨时间的沙发椅,读约翰·D.麦克唐纳和埃尔莫尔·伦纳德的平装本小说。没有了提灯,剩下的光线不足以读书。夜晚即将降临,木柴炉的火焰像一只红眼睛似的通过云母小窗向外窥视,它闪烁的目光就是房间里唯一的亮光。德鲁把椅子拉近火炉,用手臂抱紧身体以平息颤抖。他应该换掉湿衬衣和裤子,要是他不希望病情继续恶化,那就应该立刻去换。坠入梦乡的时候,他还在这么想。
21
外面传来噼啪一声响,终于惊醒了他。紧接着又是噼啪一声,这次更加响亮,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板摇晃起来。一棵树倒了,而且肯定是一棵大树。
炉膛里的火烧得只剩下一层明灭闪烁的亮红色余烬了。除了呼啸的风声,他还能听见雨点像沙粒似的打在窗户上。木屋楼下的大房间热得憋闷,至少暂时如此,但外面的气温无疑已经如预测般陡降(从桌上掉到了地下),因为雨滴变成了冻雨。
德鲁想看时间,可他没戴手表。他猜他把手表留在了床头柜上,但他不敢确定。他可以看电脑信息栏上的日期和时间,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北方森林里的夜间时分,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呢?
他心想,有的。他需要知道那棵树会不会落在他忠实的老萨博班上,把它砸了个面目全非。当然了,“需要”用在这儿并不确切,需要是说你必须拥有某样东西,潜台词是假如你能得到它,就有可能将整体局势扭转得有利于你,然而现在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这个局势了。“局势”用在这儿准确吗,还是说过于笼统了?不,更合适的词语不是局势,而是情形,在这个上下文中,情形意味着你无力修补,只能——
“够了,”他说,“难道你想逼疯自己吗?”
他很确定他的一部分意识就想这么做。在他脑袋里的某个地方,控制面板正在冒烟,断路器烧坏了,某个疯狂科学家正在狂喜中挥舞拳头。他可以对自己说都怪发烧,但《山顶小村》出问题的时候,他可是一切正常的。另外两次也一样,至少他的身体一切正常。
他起身,现在疼痛似乎浸透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他不由得龇牙咧嘴。他走向大门,尽量不脚步蹒跚,风把门从他手中一把抢过去,摔在墙上。他抓住门,用力拉住,他的衣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头发从额头向后被吹成了一条线。夜色漆黑——黑得像魔鬼的马靴,黑得像煤矿里的黑猫,黑得像旱獭的屁眼——但他能辨认出萨博班的轮廓,还有在车另一侧的上方摇曳的树枝(应该是树枝)。尽管他不敢确定,但他认为那棵树擦过萨博班,落在工具棚上,无疑砸穿了屋顶。
他用肩膀顶上门,拧上门闩。他不认为会有盗贼在这么恶劣的夜晚闯进木屋,但他不希望门在他上床后被风吹开。他要上床去休息了,借着余烬微弱的闪烁亮光,他走到料理台前,点亮科尔曼提灯。在提灯的强光下,木屋显得超乎现实,像是被一个不会熄灭,只会变得越来越亮的灯泡照亮。他把提灯举在面前,穿过起居室走向楼梯。这时他听见门上传来了抓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