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叹息险些变成咳嗽,他连忙忍住。“真的吗?你想和我吵这个?”
“德鲁……我们已经在吵这个了。”
她的语气透出厌倦,就好像他是个愚钝的孩子,连最简单的教训也没法理解,这惹恼了德鲁。“好吧,露西,我再给你爹味发言几句。自从我成年以后,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尝试写长篇小说。我知道原因吗?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人生中缺失的一环。我需要完成这篇小说,而我正在这么做。写小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难道要我放弃梦想?”
“比我和孩子还重要?”
“当然不如了,但你难道非要我二选一?”
“我看就是,而你已经选好了。”
他大笑,大笑变成了咳嗽。“这台词也太狗血了。”
她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向:“德鲁,你没事吧?没得病吧?”
他在脑海里听见唇钉瘦女人说,罗伊非要充男子汉,结果转成了肺炎。
“没有,”他说,“过敏。”
“至少考虑一下回家来吧?可以吗?”
“好的。”还在撒谎。他已经考虑过了。
“今晚打电话回来,可以吗?和孩子们聊聊。”
“能也和你聊几句吗?保证不爹味发言?”
她大笑。好吧,其实只是哧哧笑,但算是个好兆头。“行吧。”
“露西,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说。挂电话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个想法,英语文学教师大概会称之为顿悟时刻:她的心情很可能和他的没多大区别。是的,她爱他,这一点他很确定,但在这个10月初的下午,她不怎么喜欢他。
对此他也很确定。
16
瓶标说“金医生咳嗽感冒合剂”含26%酒精,德鲁对着瓶子闷了一大口,呛得他眼泪横流,使劲咳嗽了好一阵。他觉得制造商恐怕标低了度数,要是度数再高一点,它就能放上大90的烈酒货架,和咖啡白兰地、杏味杜松子酒、火龙威士忌去做伴了。不过他的鼻子基本上通了,晚上和布兰登聊天的时候,儿子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但他没能瞒过斯泰茜,女儿问他好不好。他说他过敏了,露西收回手机之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小谎。还好晚上妻子没和他吵架,但他明确无误地听出了她声音里再熟悉不过的一丝寒意。
外面也很冷。小阳春似乎过完了。德鲁浑身发抖,于是在木柴炉里好好地生了一堆火。他把老爸的摇椅拖到火炉旁,在摇椅上坐下,闷了一口金医生,然后读一本约翰·D.麦克唐纳的旧书。从书的扉页看,麦克唐纳写了大概六七十本小说。他显然没有找不到合适字句的问题,晚年甚至还获得了一定的赞誉。算他运气好。
德鲁读了两章,上床睡觉,希望明早感冒能好起来,也希望咳嗽糖浆不会害得他宿醉。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梦。第二天醒来,那些梦他基本上忘光了,只记得在一个梦里,他走在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左右两侧都有无数扇门。他很确定其中有一扇门能让他出去,但他无法决定该尝试哪一扇,还没来得及拿定主意,他就在一个寒冷而晴朗的清晨被尿憋醒了。他浑身关节酸痛,慢慢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诅咒罗伊·德威特和他的鼻涕手帕。
17
热度还在,但似乎低了点,古迪头痛粉和金医生合力缓解了其他症状。写作颇为顺利,虽然只写了十页,而不是十八页,但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他确实不得不动辄停下,寻找合适的词句,但他将此归咎于感染了他全身的病毒。另外,合适的词句总会在几秒钟后冒出来,咔嗒一声落入应有的位置。
故事越来越带劲了。吉姆[1]·埃夫里尔警长把杀人犯关进牢房,但持枪暴徒乘坐时间表外的火车来到镇上,安迪·普雷斯科特有钱的牧场主老爸出钱租下这列午夜特快,此刻他们围困了小镇。和《山顶小村》不一样,这部小说更关注情节,而不是角色和场面。刚开始德鲁对此还有点担忧,身为教师和读者(这两个身份不尽相同,但无疑是近亲),他倾向于关注主题、语言和象征性,而不是故事本身,但一个个片段似乎拼合得丝丝入扣,几乎有了自己的意愿。最妙的一点是,埃夫里尔和小普雷斯科特之间好像逐渐形成了某种奇异的纽带,因此他的故事里多了另一层出乎意料(就像那列午夜特快一样)的共鸣。
下午他没去散步,而是打开了电视。他在DirecTV的导览页面上搜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天气频道。若是换了其他的日子,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收到多得令人困惑的电视台会让他觉得很好笑,但今天不一样。在电脑前长时间工作没有振奋他的精神,而是耗尽了他的精力,说是掏空了他都行。老天在上,他为什么要和德威特握手呢?当然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了,完全可以理解,但老天在上,握完手之后他为什么不洗手呢?
你已经骂过自己了,他心想。
是啊,但这些念头还是涌了上来,啃噬他的心灵。他不禁想起上次尝试写长篇时的悲惨结局:露西入睡后,他躺在一旁,久久无法入眠,不断在脑内拆解和重组当天挤出来的几段文字。他会挑自己的错,直到体无完肤。
够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看你该死的天气预报。
但这岂止是预报,天气频道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你。这是一场该死的歌剧,厄运和忧郁就是它的主题。德鲁一向无法理解他妻子为什么那么热爱天气频道,按理说只有气象学狂热分子才会喜欢它。就像是为了强调这种狂热的程度一样,他们现在开始给不够飓风级别的风暴起名了。店员提醒他注意、妻子为此忧心忡忡的这场风暴,得到了“皮埃尔”的雅号。德鲁无法想象一场风暴还能有比这更愚蠢的名字了。它从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省沿东北方向席卷而来(因此唇钉女人说错了,这就是一场东北风暴),将于明天下午或傍晚抵达TR-90镇。风暴将带来时速四十英里的大风,阵风最高时速六十五英里。
“你也许会觉得听上去并不可怕。”电视屏幕上的天气狂人说。这是个年轻男人,留着时髦的胡楂,德鲁看得恨不得去洗眼睛。胡楂先生像诗人似的赞颂着名叫皮埃尔的世界末日,台词虽然算不上五步抑扬格,但也差不远了。“然而观众必须记住的是,冷锋过境时气温会陡然下降,我说的是气温会从桌上掉到地下去。雨点会变成冻雨,新英格兰北部的司机不能无视出现黑冰[2]的可能性。”
也许我确实该回家去,德鲁心想。
然而现在让他留下的已经不仅是小说了。想到要在这么疲惫的情况下开出漫长的粪坑路,他就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了。等他好不容易开到有点文明气息的地方,他难道能边喝堪比烈酒的感冒药边在95号州际公路上疾驰吗?
“最主要的问题是,”胡楂天气狂人说,“这个宝贝儿会撞上从东部而来的高压脊,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现象。因此,波士顿以北的朋友们将体验到老一代北方人所说的三日狂吹。”
吹我的这个吧,德鲁心想,挠了挠腹股沟。
晚些时候,他想打瞌睡但没睡着,只是躺在那儿辗转反侧,这时露西打来了电话。“先生,请听我说,”他很不喜欢听妻子这么称呼他,感觉就像用指甲挠黑板,“预报越来越糟糕了。你必须回家来。”
“露西,一场风暴而已,我老爸管这个叫老天吹气。又不是核大战。”
“趁你现在还能走,你必须回家来。”
他受够了这些要求,也受够了她。“不。我必须留下。”
“你这是在犯傻。”她说。然后,他记忆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她挂了他的电话。
注释
[1] 詹姆斯的昵称。
[2] 指路面上结的一层薄薄的冰壳。冰本身并不黑,但视觉上透明,往往可以透过冰层看到底下的黑色路面。
18
第二天早晨,他一爬起来就打开了天气频道,心想就像一条狗会回去舔它吐出来的东西,一个傻瓜也会重复他的愚行。
他希望能听见预报员说秋季风暴皮埃尔的路径已经改变,可惜没有。他的感冒虽说没有恶化,但似乎也没有转好。他打电话给露西,却被转进了语音信箱。也许她在办事,也许她只是不想和他说话。德鲁反正无所谓。她生他的气了,但气迟早会消,没有人会因为一场风暴而拆散十五年的婚姻,对吧?尤其是这场风暴还叫什么皮埃尔。
德鲁炒了两个鸡蛋,刚勉强吃下去一半,他的胃就警告他,再硬塞我就吐给你看。他把剩菜倒进垃圾桶,坐在电脑前,调出工作文档(苦河#3)。他滚屏到昨天写到的地方,看着闪烁光标下的页面,开始敲键盘填补空白。刚开始的一个多小时他进展顺利,但接下来他遇到了麻烦。麻烦始于几把摇椅,埃夫里尔警长和三名警员应该坐进这些摇椅,守在苦河监狱的外面。
他们必须坐在门前,处于所有镇民和迪克·普雷斯科特率领的持枪暴徒的视线之下,因为埃夫里尔酝酿出了一套狡猾的计划,能在企图阻止他的那帮恶棍的眼皮底下把小普雷斯科特弄出小镇,而一切的基础就在于此:他们必须看见这几位执法人员,特别是其中一个名叫卡尔·亨特的人,他的身高和体型凑巧和小普雷斯科特都差不多。
亨特裹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墨西哥披肩,戴着镶银质徽章的十加仑大帽子。帽檐特别宽,遮住了他的面部,这一点非常重要。披肩和帽子不属于亨特警员,他说戴着这么一顶帽子,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埃夫里尔警长才不管他呢。他希望老普雷斯科特的人更关注衣物,而不是穿衣物的人。
一切顺利,故事说得娓娓动听。接着麻烦来了。
“很好,”埃夫里尔警长对警员们说,“咱们该去吹吹晚风了。让想看咱们的人好好看看。汉克,带上酒瓶。必须让屋顶上的小子们看清楚,一个白痴警长喝醉了酒,带着他更白痴的几个警员。”
“我非得戴这顶帽子吗?”卡尔·亨特都快抱怨着呻吟起来了,“这会变成我一辈子的污点的!”
“你更需要担心的是能不能活过今晚,”埃夫里尔说,“好了,来吧。咱们把该死的摇椅搬出去,然后 德鲁写到这儿卡住了,苦河镇小小的警察局里摆着三把摇椅的景象让他愣住了。不,四把,因为还要给埃夫里尔准备一把呢。这比卡尔·亨特头上那顶能遮住整张脸的十加仑斯特森帽还要荒谬得多,不仅仅因为四把摇椅会填满整个该死的房间,还因为摇椅这东西本身就和执法人员相抵触,哪怕在苦河这么一个西部小镇也一样。人们会嘲笑他们的。德鲁删掉大半个句子,看着剩下的文字。
咱们把该死的
该死的什么?椅子吗?警长办公室真的会有四把椅子吗?似乎不可能。“这儿又不是该死的候诊室,”德鲁擦了一把额头,“绝对不——”他突然打了个喷嚏,没来得及捂住嘴,唾沫星子溅在电脑屏幕上,扭曲了字词。
“妈的!真他妈该死!”
他想用纸巾擦屏幕,但纸巾盒空了,他只好去拿了块洗碗巾来。擦干净屏幕之后,他发现这块湿乎乎的洗碗巾很像罗伊·德威特的手帕,他的鼻涕手帕。
咱们把该死的
发烧是不是更严重了?德鲁不愿意这么认为。他希望越来越高的热度(还有头部越来越强烈的抽痛)仅仅来自压力,因为他在努力解决这个傻乎乎的摇椅问题。解决了就可以继续写下去了,但似乎不完全——
这次他总算在打喷嚏前转开了头,但这次他打了不止一个喷嚏,而是一连串六个。每次打喷嚏,他都觉得他的鼻窦鼓了起来,就像充气过足的轮胎。他的喉咙和耳朵也在抽痛。
咱们把该死的
他终于想到了。一条长椅!警长办公室肯定有一条长椅,人们来办各种杂事的时候要排队,等待的时候就坐在这条长椅上。他咧嘴一笑,对自己竖起两个大拇指。无论生不生病,拼图都会乖乖地落在正确的位置上,而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创意往往会在它光滑的线路上运转,无视肉体的病痛。弗兰纳里·奥康纳有红斑狼疮,斯坦利·埃尔金有多发性硬化症,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癫痫,奥克塔维娅·巴特勒有阅读障碍。比起他们,区区一场感冒——就当是流感好了——算什么?他能咬牙撑过去的。长椅证明了他的能力,长椅是个天才的想象。
“咱们把该死的长椅搬出去,然后坐下喝几杯。”
“但咱们不会真的喝酒,对吧,警长?”杰普·伦纳德问。警长向他仔仔细细地解释过整套计划,但杰普恐怕不是吊灯上最明亮的 吊灯上最明亮的灯泡?天哪,不行,这是个时代错误。应该吧?灯泡肯定不行,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还没有灯泡,但那时候有吊灯——肯定有吊灯了,酒馆里就有一个!要是这儿通互联网,他想看多少张旧式吊灯的图片就能看多少张,但这儿不通网。他只有两百个电视频道,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垃圾。
最好还是换个比喻。等一等,这到底是不是比喻?德鲁不敢确定。也许仅仅是个类比性的……类比性的什么什么。不,这就是比喻,他能确定。好吧,几乎确定。
无所谓,这不是重点,也不是课堂练习,而是写小说,是他在写小说。所以你就好好地写吧,眼睛盯着猎物。
不是一车甜瓜里最熟的那个?不是赛场上最快的那匹马?不,这些比喻太糟糕了,但——
这时他想到了。简直是魔法!他趴在电脑上,疯狂打字。
警长向他仔仔细细地解释过整套计划,但杰普恐怕不是课堂上最聪明的那个孩子。
德鲁满意了(好吧,相对而言满意了)。他起身去喝了一口金医生,又喝了一杯水,洗掉嘴里的味道,以及鼻涕混合咳嗽糖浆的黏糊糊口感。
往事重演了,和《山顶小村》那次一模一样。
他可以对自己说不是的,这次完全不一样,前路并非笔直地通向《山顶小村》,他会这么想只是因为发烧造成的思绪不清。从他此刻的感觉来看,他的热度相当高,而这全都是因为他碰了那块手帕。
不,你没有,你碰了他的手。你碰了他碰过手帕的那只手。
“对,你碰了他碰过手帕的那只手。”
他拧开冷水龙头,抹了一把脸,感觉稍微好了点。他又接水冲了一杯古迪头痛粉喝掉,接着走过去打开房门。他看见母驼鹿站在外面,他对此极为确定(谢谢你了,发烧),有一瞬间他真的认为他在工具棚旁看见了母驼鹿,然而那仅仅是在微风中浮动的暗影。
他深呼吸了几次。好空气进去,坏气体出来。当时我肯定是发疯了,否则怎么会和他握手呢?
德鲁回到房间里,在电脑前坐下。硬写下去似乎是个坏主意,但不写下去似乎更坏。于是他开始打字,尝试重新捕捉那带他走了这么远、扬起他风帆的好风。刚开始感觉还凑合,但到了午餐时间(他没胃口吃东西),他内心的风帆耷拉了下来。多半是因为生病,但感觉和《山顶小村》那次相似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