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一把扫开霍莉。她撞在墙上,那一下震散了她的骨头,让她眼前冒出无数黑点。乔治抬手抓住拖把,轻而易举地从杰罗姆手里抢了过去。他向后撤身,显然想用拖把攻击杰罗姆,但就在这时,女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
芭芭拉跑出来,举着单肩包里的胡椒喷雾。乔治扭头去看,刚好被喷了一脸。他疼得尖叫,捂住眼睛。
电梯来到八楼。机械运转的嗡嗡声陡然停止。
杰罗姆扑向乔治。霍莉尖叫“杰罗姆,不!”,并且用肩膀顶了一下他的侧腹部。他和妹妹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男女卫生间之间的墙上。
电梯的警报响了,喇叭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乔治扭过头,用他发红流泪的眼睛望向那个声音,这时电梯门开了。打开的不仅是五楼的电梯门,所有楼层的电梯门都一起打开了。导致电梯无法使用的就是这个系统漏洞。
霍莉伸出双臂,扑向乔治。她的愤怒叫声融入了咆哮的警铃声。她伸在前面的双手碰到他的胸部,把他推进了电梯井。有一瞬间他似乎悬在半空中,眼睛和嘴巴因为恐惧和惊愕而张大。他的脸开始发生变化,他的五官渐渐沉陷,但还没等乔治变回昂多夫斯基(如果他打算这么做的话),他就已经掉了下去。霍莉几乎没感觉到有一只强壮的棕色大手(杰罗姆的手)抓住她的衬衫后摆,否则她就会跟着乔治一起掉下去了。
局外人尖叫着下坠。
霍莉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但这个叫声让她感觉到了狂暴的喜悦。
在她听见他的身体砰然落在电梯井底部之前,电梯门就关上了。不仅是五楼的门,所有楼层的门都一起关上了。警铃停了下来,电梯开始下降,前往它位于地下室的终点。轿厢经过五楼的时候,三个人望着灯光在门缝中一闪而过。
“是你干的。”杰罗姆说。
“太他妈对了。”霍莉说。
17
芭芭拉膝盖一弯,在半昏迷中倒了下去。她松开手,胡椒喷雾落在地上,滚到电梯门前停下。
杰罗姆在妹妹身旁跪下,霍莉轻轻地拉开他,握住芭芭拉的手。她撸起芭芭拉上衣的袖子,正想摸芭芭拉的脉搏,芭芭拉就挣扎着想坐起来了。
“他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
霍莉摇摇头。“什么都不是。”这很可能就是真相。
“他不在了?霍莉,他不在了吗?”
“他不在了。”
“从电梯井掉下去了?”
“对。”
“好,好极了。”她想爬起来。
“芭芭拉,你先休息一下吧,你刚刚险些昏过去。杰罗姆,我更担心的是你。”
“我没事,”杰罗姆说,“我脑壳很硬。掉下去的人就是那个电视播音员,对吧?科佐洛夫斯基还是什么的。”
“对。”他说对了身份,却说错了名字。“硬脑壳先生,你至少流掉了一品脱血。看着我。”
他看着霍莉。两个瞳孔大小相同,这是个好消息。
“还记得你那本书叫什么吗?”
他脸上凝结的鲜血仿佛形成了一张面具,他不耐烦地瞪了霍莉一眼。“《黑猫头鹰:一名美国黑帮分子的崛起与败亡》。”他放声大笑,“霍莉,要是他砸坏了我的脑袋,我就不可能记得开门密码了。他到底是谁?”
“宾夕法尼亚中学爆炸案的凶手。不过咱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样会引来太多的疑问。杰罗姆,低头。”
“一动就疼,”他说,“我好像扭了脖子。”
“你就听话吧。”芭芭拉说。
“小妹啊,我不是想说你坏话,但你的味道不怎么好闻。”
霍莉说:“我有办法,芭芭拉。我的柜子里有一条裤子和几件T恤,你应该能穿上。去拿了换上吧,你可以去卫生间里收拾一下。”
芭芭拉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去,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杰,你确定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去吧。”
芭芭拉走向走廊尽头的侦探社。霍莉摸了一遍杰罗姆的后脖颈,没找到任何肿胀的地方,于是她命令他再次低头。她在杰罗姆的头顶上看见了一个小破口,在低一些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更深的划伤,不过那一击的主要力量似乎落在了枕骨上,吸收了冲力。她觉得杰罗姆运气不错。
他们三个都走了好运。
“我也需要清理一下。”杰罗姆望向男卫生间。
“不,别清理。我也许不该让芭芭拉去清理的,但我不希望她以……目前这个状态见警察。”
“我感觉到芭芭拉在计划什么事,”杰罗姆说,他用胳膊搂住身体,“天哪,冻死了。”
“那是休克的后遗症,你需要喝点热的。我应该给你泡杯热茶,可惜现在没这个时间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进脑海:要是杰罗姆搭电梯上楼,她的整个计划(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计划)肯定会彻底崩溃。“你为什么走楼梯?”
“这样他就听不见我上来了。就算我的脑袋疼得要爆炸,我也知道他会去哪儿。大楼里只有你一个人。”他顿了顿,“不,他不叫科佐洛夫斯基。昂多夫斯基。”
芭芭拉夹着干净衣服走出侦探社。她又在哭了。“霍莉……我看见他变身,他的脑袋变成果冻。它……它……”
“她到底在说什么?”杰罗姆问。
“现在先别管了,回头再说。”霍莉搂了她一下,“去清理一下,换掉衣服。还有,芭芭拉,无论它是什么东西,现在都已经死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悄声说,走进卫生间。
霍莉转向杰罗姆。“杰罗姆·罗宾逊,你追踪了我的手机?或者芭芭拉?还是你们俩都这么干了?”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露出笑容。“要是我保证再也不叫你霍莉莓莉了,你能不能放我一马,别逼我回答这个问题?”
18
十五分钟后,楼下大堂。
霍莉的裤子是条九分裤,对芭芭拉来说太紧了,她好不容易才系上纽扣。她的面颊和额头不再像刚才那样犹如土色。她会好起来的,霍莉心想,她会做噩梦,但她会撑过去的。
杰罗姆脸上的凝血已经开裂了。他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但并不觉得眩晕,也没有反胃。霍莉对他的头疼并不吃惊。她的包里有泰诺,但她不敢让他吃。他需要去急诊室缝针,还需要拍X光片,但这会儿她必须先跟他们对口供。等对完口供,她就可以去收拾她搞出来的烂摊子了。
“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我不在家,”她说,“你们觉得我肯定在侦探社加班,因为之前我回家和母亲住了几天。明白了?”
两人点头,努力配合她。
“你们去小巷走维修人员用的侧门。”
“因为我们知道密码。”芭芭拉说。
“对。这时忽然冒出来一个抢匪。明白了?”
两人继续点头。
“他先袭击了你,杰罗姆,接着他企图攻击芭芭拉。她用包里的胡椒喷雾喷他,喷了他一脸。杰罗姆,你跳起来和他扭打。他跑掉了,于是你们进大堂来,打电话报警。”
杰罗姆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找你?”
霍莉卡住了。她想到了要修复电梯的漏洞(趁着芭芭拉在卫生间清理身体和换衣服的时候弄好了,易如反掌),还把比尔的枪放进包里(以防万一),但她根本没想到杰罗姆问的这个问题。
“圣诞购物,”芭芭拉说,“我们想把你从侦探社拖出去,和我们一起采购圣诞礼物。对吧,杰罗姆?”
“哦,对,有道理,”杰罗姆说,“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霍莉,你在这儿吗?”
“不,”她说,“我出去了。对,我出去了,去城市另一头买圣诞礼物了,这会儿我就在那边。受到袭击后你们没有立刻打电话给我,因为……呃……”
“因为我们不想吓到你,”芭芭拉说,“杰罗姆,对吧?”
“对。”
“很好,”霍莉说,“你们都记住这套说法了?”
两人都说记住了。
“那么现在杰罗姆该报警了。”
芭芭拉说:“霍莉,你要去干什么?”
“收拾一下。”霍莉指着电梯说。
“哦,天哪,”杰罗姆说,“我都忘了那底下还有一具尸体了,我忘了个干净。”
“我没忘,”芭芭拉打了个寒战,“天哪,霍莉,你要怎么解释电梯井底下有一具尸体?”
霍莉想到了另一个局外人的下场。“我看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要是他还活着呢?”
“他从五层楼的高度掉下去,芭芭拉。算上地下室就是六层。电梯还压下去……”霍莉抬起一个手掌,另一个手掌从上面压下去,做了个三明治的手势。
“哦,”芭芭拉说,她的声音很微弱,“对。”
“报警吧,杰罗姆。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但我毕竟不是医生。”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霍莉走向电梯,把电梯叫了上来。补丁重新打好之后,电梯运转一切正常。
电梯门开了,霍莉看见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这就是俄国人所说的“ushanka”。她想到刚才开前门时从她背后走过的那个男人。
她回到两个朋友身旁,一只手拿着那顶帽子。“再讲一遍咱们的故事。”
“抢匪。”芭芭拉说,霍莉觉得已经可以了。他们很聪明,故事里其他的部分也很简单。假如一切都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下去,警察也根本不会关心她在哪儿。
19
霍莉离开他们,走楼梯去地下室。这里散发着陈旧的香烟味和她害怕的霉味,灯没开,她只好用手机照亮找开关。她转动手机,暗影悄然浮动,你很容易就能想象伪装成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潜伏在黑暗中,准备跳出来掐住她的喉咙。她出了一身汗,但脸上发冷。她不得不有意识地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打架。我自己也受到了惊吓,她心想。
她终于找到了两排开关,全都按下去之后,几排日光灯同时亮了起来,发出蜂窝般的嗡嗡声。地下室是个肮脏的迷宫,到处堆放着箱子和纸盒。她再次想到大楼的管理员,一个标准的贱人,白拿他们付的薪水。
她找到方向,走向电梯,电梯门紧闭着。这一层的电梯门很脏,油漆已经剥落。霍莉把包放在地上,取出比尔的手枪。电梯的开门钥匙挂在墙壁挂钩上,霍莉取下来,插进左侧电梯门上的锁眼。钥匙很久没用过了,感觉很涩,她不得不把枪别在腰带里,双手一起使劲,这才转动了钥匙。她重新拔出枪,推一侧的电梯门,两扇门同时滑开。
一股混合了燃油、润滑油和灰尘的气味迎面而来。电梯井的正中央是个状如活塞的长形东西,她后来得知它的学名叫柱塞。在它的四周,散落在烟头和快餐包装袋之间的是一些衣物,就是昂多夫斯基踏上最后这段旅程时身上穿的衣服。这段不长却致命的旅程。
而昂多夫斯基本人,《切特出警》的男主角,却不见踪影。
地下室的日光灯很亮,但电梯井底部依然暗沉沉的,霍莉不喜欢这样。她在阿尔·乔丹凌乱的工作台上找到手电筒,仔仔细细照了一圈,特别是柱塞背后。她找的不是昂多夫斯基(他已经不在了),而是某种特定的外来种类的虫子,那些危险的虫子有可能正在寻找新的宿主。她没有看见虫子,曾经寄生昂多夫斯基的东西或许能再活一段时间,但活不了太久。她在凌乱而肮脏的地下室角落里看见一个麻布包,于是捡起昂多夫斯基的衣物,连同毛皮帽子一起塞了进去。最后塞的是内裤,霍莉用两根手指像镊子似的捡起它,厌恶使得她的嘴角向下耷拉。她把内裤扔进麻布包,打了个寒战,轻轻地喊了一声(“哕!”)。她用掌根把电梯门合上,用钥匙重新锁好门,随后把钥匙放回挂钩上。
她坐下来等待。等杰罗姆、芭芭拉和接警的警员离开后,她把手提包挎在肩上,拎着装有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上楼,走侧门出去。她可以直接把衣服扔进垃圾箱,但那儿太近了,她不太愿意。她拎着麻布包继续走,等她走到大街上,她就只是一个拎着包的普通人了。
她刚发动汽车,就接到了杰罗姆的电话。杰罗姆说,刚才他和芭芭拉在弗雷德里克大厦侧门遭到了抢劫,目前他们在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
“我的天,太可怕了,”霍莉说,“你们应该早点打电话给我的。”“不想让你担心,”杰罗姆说,“我们没什么大事,他什么都没抢走。”
“我这就过来。”
去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的路上,霍莉把装着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扔进一个垃圾桶。外面开始下雪了。
她打开收音机,伯尔·艾夫斯扯开他该死的嗓门,高唱《神圣快乐圣诞节》,她立刻关掉了收音机。她最讨厌的歌就是这一首,原因显而易见。
你不可能万事如意,她心想,每个人都迟早会碰到烂事,但有时候你确实能得偿所愿。说到底,一个神志健全的人能够期待的也就无非如此了。
而那正是她。
一个神志健全的人。
注释
[1] 美国著名民谣摇滚音乐二重唱组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流行乐团之一。
[2] 一座位于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间歇泉,现喷发规律是每九十分钟一次,最高喷发记录为五十六米。
[3] 原文为chill,也有“那就让他再冷一点吧”之意。
2020年12月22日
十点钟,霍莉不得不去麦金太尔和柯蒂斯的办公室宣誓做证。她很不喜欢做这种事情,但她只是这起拘禁案的外围证人,所以问题不大。案件牵涉到一条萨摩耶,不是一名儿童,因此她也就没那么紧张了。一名律师提出了几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经历了与切特·昂多夫斯基(还有乔治)的面对面交锋之后,这场盘问显得平淡无奇。十五分钟后她就完事了。回到走廊里,她打开手机,发现她错过了丹·贝尔的一个电话。
她打过去,接电话的却不是丹,而是他的孙子。
“爷爷心脏病发了,”布拉德说,“已经是第四次了。他在医院里,这次恐怕出不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带着鼻音的吸气声。霍莉耐心等待。
“他想知道你的情况怎么样,想知道那个记者——那个怪物——发生了什么。假如我能告诉他一点好消息,我觉得他能走得更轻松一些。”
霍莉环顾四周,确定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确实如此,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怪物死了。告诉丹,它死了。”
“你确定?”
她想到怪物最后惊愕而恐惧的表情,想到他(不,它)坠落时的尖叫声,想到电梯井底下散落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