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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有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了,霍莉心想。假如真是这样,你可不想用愤怒的话和她告别。要是你能活下来,你随时都能对她生气。
“是公事,”她说,“不过咱们喝杯茶吧,我还有这个时间。”
于是她们喝茶,吃霍莉从小就讨厌的椰枣馅曲奇饼(不知为何,这东西有一股阴森的味道)。等她终于能逃出母亲家,时间都快到十一点了。屋子里依然能闻到柠檬草蜡烛的香味,两人站在门廊上,霍莉亲吻夏洛特的面颊。“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
霍莉走到车前,她的手刚摸到门把手,就听见夏洛特在背后喊她。霍莉转过身,以为会看见母亲跑下台阶,张开双臂,手指弯成钩爪,大声尖叫:“给我留下!你必须留下!我命令你!”
然而夏洛特还站在门廊上,手臂抱着身体。她在颤抖,看上去既衰老又哀伤。“是我弄错了,”她说,“浴袍正是我的尺寸,肯定是我看错了标签。”
霍莉微笑道:“那就好,妈妈。我很高兴。”
她倒出车道,查看左右车流,拐弯开向高速公路。十一点十分。时间还很充足。
当时她是这么想的。
2
堵车的原因不明,这让霍莉愈加焦虑了。本地的AM和FM电台什么都没说,按理说应该播报高速公路交通信息的那个电台也一样。她的位智应用通常很靠得住,可是它今天同样完全没用。屏幕上只有一个微笑的小人在挥舞着铁锨挖坑,底下的文字是“服务正在修复中,很快就会恢复!”。
该死。
只要能再开十英里,她就可以从56号出口下高速,走73号公路回城,但现在73号公路和木星一样遥不可及。她在外衣口袋里摸了一遍,找到最后一粒润喉糖,剥开糖纸。她盯着垃圾车的车尾,保险杠的标贴上印着“咱的驾驶技术如何?”。
这些人都应该在购物中心,霍莉心想。他们应该去购物中心和闹市区的店铺里买东西,帮助地方经济复苏,而不是把钱送给亚马逊、联合包裹服务公司和联邦快递公司。你们应该滚出该死的高速公路,让有急事的人可以……
这时车流开始挪动。霍莉欢呼一声,但叫声还没离开嘴唇,垃圾车就又停下了。她左边的车里,一个男人在打电话。右边的车里,一个女人在补口红。她车上的电子钟说她不可能在四点前赶到弗雷德里克大厦——而且还是乐观的估计。
这样的话,我还有两个小时,霍莉心想。求你了上帝,请让我及时赶到,为他做好准备。不,为它,为那个怪物。
3
芭芭拉放下她最近一直在研究的大学名录,打开手机,点开贾斯廷·弗里兰德为她安装的“网络搜寻”应用。
“不经允许就追踪别人的行踪不太合适,你知道的,对吧?”贾斯廷当时说,“我都不确定,怎么说呢,这么做到底合不合法。”
“我只想确定我的朋友没事。”芭芭拉回答道。她对他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融化了他心中的一切疑虑。
上帝做证,芭芭拉自己也有所疑虑,光是看着地图上的绿色小点都让她有负罪感了,尤其是杰罗姆已经删掉了他的追踪程序。然而杰罗姆不知道的是(芭芭拉也不会告诉他)霍莉在离开波特兰后又去了匹兹堡。这个事实,加上芭芭拉在霍莉家里的电脑上看见的浏览记录,让芭芭拉认为霍莉终究还是对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产生了兴趣。她的兴趣似乎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首先赶到现场的WPEN电视台记者,另一个是弗雷德·芬克尔,昂多夫斯基的摄像师。芭芭拉几乎可以肯定霍莉感兴趣的是昂多夫斯基,因为对他的搜索次数更多。霍莉甚至在电脑旁的记事本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两个问号。
芭芭拉不愿意认为她的朋友脑子出了问题,也不愿意认为霍莉精神崩溃了,但她也无法相信霍莉不知怎的发现了校园炸弹客的线索……虽然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霍莉缺乏安全感,花在自我怀疑上的时间多得过分,但霍莉同时也异常聪明。会不会是昂多夫斯基和芬克尔(这个组合不可避免地让她想到了西蒙与加芬克尔[1])偶然间得到了炸弹客的线索,但他们自己不知道,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念头让芭芭拉想到她和霍莉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字叫《放大》。电影里有个摄像师在公园里拍摄恋人的照片,不经意间拍到树丛里躲着一个拿着手枪的男人。麦克雷迪中学会不会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比方说炸弹客返回犯罪现场,欣赏他的丰功伟绩,而电视记者拍到了他在看好戏(甚至假装帮忙救人)的镜头?也许霍莉觉察到了这一点?芭芭拉知道这个想法过于牵强,然而生活有时候也会模仿艺术,对吧?也许霍莉去匹兹堡是为了找昂多夫斯基和芬克尔问话。芭芭拉觉得霍莉应该挺安全的,但万一炸弹客还在那附近,而霍莉直接去找他了怎么办?
要是炸弹客反过来去找霍莉了呢?
芭芭拉觉得自己很可能只是在异想天开,然而当她见到霍莉离开匹兹堡,开车去母亲家时,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险些删除追踪应用,这么做能够安抚她的良知,但昨天霍莉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表面上看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说一声周六晚上她会住在母亲家。但是,就在通话结束的时候,霍莉忽然对她说:“我爱你。”
好吧,她当然爱芭芭拉,芭芭拉也爱她,但那是两人之间的共识,不是必须说出口才知道的事——除非是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方说你和好朋友大吵了一架,现在想和对方和好;又比方说你要出远门,或者去上战场。芭芭拉很确定,人们在离家去上战场的时候,对父母或配偶说的最后一句话肯定是我爱你。
还有,她说我爱你时的语气也让芭芭拉觉得不舒服,那语气几乎称得上悲哀了。此时此刻,绿色光点告诉芭芭拉,霍莉根本不打算在母亲家过夜,她显然正在返回市区。改变了想法?和母亲吵架了?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芭芭拉望向写字台,看见霍莉借给她写小论文的影碟:《马耳他之鹰》《夜长梦多》和《地狱先锋》。她觉得等霍莉回来之后,这些影片是去找霍莉聊聊的一个好借口。她会假装惊讶地发现霍莉在家,搞清楚波特兰和匹兹堡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她甚至可以坦白自己装了追踪应用,不过要不要坦白取决于两人聊得如何。
她再次在手机上查看霍莉的方位,她还在高速公路上。芭芭拉猜路上堵车了,不知道是因为施工还是事故。她看看手表,又看看绿色光点。她估计霍莉五点前能回来就算走运了。
五点半我去她的公寓,芭芭拉心想。希望她没出事……但我觉得很难说。
4
车流爬行……停下。
爬行……停下。
停着不动了。
我要发疯了,霍莉心想,我坐在车里,盯着垃圾车的车尾,这时我脑子里的那根弦会突然崩断。我说不定都能听见它崩断时的噼啪一声,就像树枝折断了一样。
12月的天空中,阳光渐渐变得黯淡,日历上再过两个方格就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了。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她最早将于下午五点抵达弗雷德里克大厦,但前提是交通很快恢复畅通……以及汽油没有在此之前耗尽。油箱里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汽油了。
我要错过他了,她心想。他会来找我,打电话问我要开门密码,却发现没人接听。他会认为我失去勇气,退缩了。
也许是命运或者某种恶意的力量(杰罗姆提过的鸟,浑身肮脏,有着霜灰色的羽毛)判定她不该第二次直面昂多夫斯基,这样的念头无法让她心安。现在她不只是上了他的个人黑名单,还成了他子弹的头号目标。按照她的计划,在她的主场迎接他,那将是她的优势。要是失去这次机会,他就会尝试着伏击她,而他肯定能成功。
她一度想拿起电话打给佩特,告诉他有个危险人物很快会出现在他们办公楼的侧门口,和那家伙打交道的时候他必须提高警惕,可昂多夫斯基还是会找到借口脱身的。他很容易就能做到,他就靠他那张嘴混饭吃。就算他没能骗过佩特,佩特也已经上了年纪,至少比他从警局退休时重了二十磅。他动作太慢,而伪装成电视记者的那个怪物动作很快,她不能让佩特冒险。把精灵从神灯里放出来的人毕竟是她。
垃圾车的尾灯灭了。它向前开了五十英尺左右,然后再次停下。这次它没有停太久,接下来向前开的一段路也更长。交通堵塞结束了?她几乎不敢相信,但她有她的霍莉希望。
结果她梦想成真了。五分钟后,她开到了四十英里每小时。七分钟后,五十五英里每小时。十一分钟后,霍莉踩下油门,开上超车车道。从导致堵塞的三车相撞事故现场呼啸而过时,她只随便瞥了一眼被拖到中央车道的那几辆事故车。
要是她能在开下高速公路前保持七十英里以上的时速,要是她开过大多数路口时都能是绿灯,那么她估计她就能在五点二十前赶到办公楼了。
5
五点过五分,霍莉就来到了办公楼附近。和人少得出奇的门罗维尔购物中心完全不同,这里的商业区繁忙得无以复加,可以说是好处坏处各占了一半。她在比尔街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中瞥见昂多夫斯基的机会相当渺茫,反过来他当街制服她(霍莉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的机会也同样渺茫。这就是比尔所说的有利因素。
就好像是老天在弥补她在高速公路上的坏运气,她看见弗雷德里克大厦几乎正对面有一辆车正在开走。等那辆车开走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倒进车位,尽量不去理会后面一个使劲按喇叭的猪头。要是换一个没这么紧张的情形,没完没了地按喇叭很有可能会使得她让出车位,但此刻她在整个街区都没找到第二个空位。要是街上找不到车位,那她就只好去多层停车场,甚至有可能要上一层楼才能找到车位。霍莉看过很多电影,知道女人在停车场会遇到什么,尤其是天黑以后,而现在天已经黑了。
霍莉的车头刚让出足够的空间,按喇叭的那辆车就开了过去,但那个猪头——不是他,而是她——还是放慢车速,用中指给霍莉比了个小小的圣诞快乐。
霍莉下车时车流刚好有个缺口,她直接横穿走(更确切地说,小跑)到街对面,在下一个路口和一群购物的人一起乖乖地等过街绿灯。人多就意味着安全。她把大楼前门的钥匙捏在手里,不想绕过去走侧门。侧门在供维修人员使用的小巷里,她在那里会是一个易于攻击的目标。
她把钥匙插进锁眼,一个男人刚好从她身旁走过,近得险些撞上她。他用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一顶俄罗斯冰雪帽拉下来盖住眉头。昂多夫斯基?不,应该不是。但她怎么能够确定呢?
狭小如鞋盒的大堂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到处都是黑影。她快步走向电梯。这是商业区比较古老的建筑物之一,只有八层楼,中西部的风格渗透到了骨子里。供乘客使用的电梯仅有一部,很宽敞,据说也非常先进,然而一部就是一部。租户经常为此抱怨,有急事的人往往会走楼梯,尤其是办公室在较低楼层的那些人。霍莉知道大厦还有一部货运电梯,但那部电梯每逢周末就会上锁。她按了上楼按钮,忽然觉得电梯肯定又坏了,她的计划将就此泡汤,但电梯门立刻打开,一个机械女声和她打招呼:“您好,欢迎光临弗雷德里克大厦。”站在空荡荡的大堂里,霍莉觉得这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缥缈怪声。
电梯门关闭,她按下五楼的按钮。轿厢里有个电视屏幕,平时总在播放一周新闻和广告,但这会儿没开。电梯里也没播放圣诞音乐,谢天谢地。
“上行。”机械女声说。
他会在楼上等我,她心想。他用某种手段溜了进来,等电梯门打开,他会在外面等着我,而我将无处可逃。
电梯门打开,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走过邮筒(会说话的电梯有多新潮,邮筒就有多老派),走过女卫生间和男卫生间,最后在标着“楼梯间”的门前停下。每个人都对阿尔·乔丹怨声载道,而且都有正当的理由,这位大楼管理员无能又懒惰。不过他肯定有什么人脉,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能保住这份工作,尽管垃圾在地下室堆积如山,侧门的监控摄像头损坏多时,包裹的递送速度缓慢,而且要看他的心情。再加上时髦的日本造电梯,那东西气坏了每一个人。
不过今天下午,霍莉就指望阿尔的粗心大意,这样她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去侦探社搬椅子了。她打开通往楼梯间的门,发现自己运气不错,楼梯的拐角平台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清洁用具,其中有靠在楼梯扶手上的拖把和装着半桶脏水的滚轮桶。这些东西堵住了通往六楼的路,多半违反了消防规定。
霍莉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把脏水从楼梯上倒下去(阿尔肯定不会介意),可她最后还是做不出这种事来。她推着滚轮桶走进女卫生间,取下滚轮装置,把脏水倒进一个洗手池。她拖着滚轮桶走向电梯,手提包尴尬地挂在肘弯上。她按下叫电梯的按钮,门开了,机械女声对她说(好像她会忘记似的):“五楼。”霍莉记得有一天佩特气呼呼地走进侦探社,说:“你能给那玩意儿重新编程吗?让它说‘叫阿尔来修好我,修完就宰了他’?”
霍莉把桶翻过来。假如她把两只脚并在一起(她的动作必须很小心),那么滚轮之间的位置就刚好够她站上去。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卷透明胶带和一个棕色小纸包,接着在滚轮桶上踮起脚尖,伸展身体,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扯了出来。她用胶带把纸包固定在轿厢天花板靠里面的左上角,那里位于视线高度之上,而且是(已故的比尔·霍奇斯说的)人们往往不会去看的地方。昂多夫斯基最好别去看,否则她就死定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举起来,拍了一张纸包的照片。假如一切顺利,昂多夫斯基就不会见到这张照片,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保险措施。
电梯门已经关上了。霍莉按了一下开门按钮,拖着滚轮桶按原路返回,把它放回楼梯间的拐角平台上。随后她经过璀璨美容产品(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让霍莉想起名叫德鲁比狗的老动画角色),走向走廊尽头的先到先得侦探社。她开门进去,舒了一口气,看看手表,快五点半。现在时间非常紧张了。
她走向办公室里的保险箱,输入密码,取出比尔·霍奇斯生前使用的史密斯威森军警手枪。她知道枪里有子弹,但还是转动弹仓,确认了一下,再啪的一声合上。不上膛的枪还不如球棒有用,这是她导师的另一句名言。
躯干中央,她心想,他一走出电梯我就朝他开枪。别管什么装钱的箱子,假如是纸板箱,子弹肯定能穿过去,哪怕他用箱子挡住胸口。假如是不锈钢箱子,那我就只能瞄准头部了。射击距离很短,会弄得一塌糊涂,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