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下,做晚间祈祷,上床睡觉。
注释
[1] 节日(holiday)的前半部分音似霍莉(Holly)。——译者注
[2] 美国女诗人、作家,1963年因一氧化碳中毒自杀身亡,年仅三十岁。1982年,其身后出版的《诗集》获普利策诗歌奖。
2020年12月18日
1
起伏群山的公共休息室里,夏洛特、霍莉和亨利舅舅坐在一个角落。休息室为了圣诞节做过精心布置,有金光闪闪的彩带和气味芬芳的枞树枝条,几乎盖过了永远存在的尿和消毒水的怪味,还有一棵挂满彩灯和拐杖糖果的圣诞树。扬声器里流淌出圣诞音乐的旋律,霍莉早就听厌了这些歌,这辈子都不想再听了。
圣诞精神似乎没有感染这里的住客,大多数人在看一个广告宣传片。广告推销的是一种健身椅,主角是个穿橙色连体运动服的辣妹。另外一些人背对着电视,有人默不作声,有人在和其他人聊天,有人自言自语。一个穿绿色家居服的瘦弱老太太趴在一套巨型拼图上。
“那就是哈特菲尔德夫人,”亨利舅舅说,“我只记得她的姓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布拉多克夫人说你救了她,否则她会摔得很严重。”霍莉说。
“不,那是朱莉娅,”亨利舅舅说,“在以——前的游泳池里。”他哈哈大笑,人们缅怀青春岁月的时候就会这么大笑,夏洛特翻了个白眼。“当时我十六岁,我记得朱莉娅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让我看看你的胳膊。”夏洛特命令道。
亨利舅舅侧过头。“我的胳膊?看什么?”
“给我看就是了。”她抓起他的手臂,把袖子往上撸。胳膊上有一块瘀青,面积不小,但不算特别显眼。霍莉觉得更像是变色了的刺青。
“他们就是这么照顾老人的?我们应该起诉他们,而不是付钱。”夏洛特说。
“起诉谁?”亨利舅舅哈哈一笑,“《霍顿听见了谁》!孩子们喜欢这部电影!”
夏洛特起身。“我去倒杯咖啡,顺便吃个小蛋挞。你呢,霍莉?”
霍莉摇摇头。
“你又不吃东西了。”夏洛特说,没等霍莉回答就转身走了。
亨利目送她离开。“她就是不肯放过你,对吧?”
这次轮到霍莉大笑了,她实在是忍不住。“是啊,她不肯。”
“唉,她总是这样。你又不是珍妮。”
“对。”她等他说下去。
“你是……”她几乎能听见生锈的齿轮在转动,“霍莉。”
“太对了。”她拍拍亨利的手。
“我想回房间去,但我不记得怎么走了。”
“我知道,”霍莉说,“我领你去。”
他们一起沿着走廊慢慢向前走。
“朱莉娅是谁?”霍莉问。
“她美得像黎明一样。”亨利舅舅说。霍莉觉得这么回答就足够了,比她写过的任何一句诗都美。
回到房间里,她想领舅舅坐进窗口的椅子,但他甩开她的手,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双手夹在两腿之间。他像是个老迈的孩童。“亲爱的,我想躺一会儿了。我很累,夏洛特弄得我很累。”
“有时候她也弄得我很累。”霍莉说。换了以前,她绝对不会向亨利舅舅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从来都是她母亲的同谋,但现在的亨利舅舅是另一个人了。从某些角度说,他变成了一个更温和的人。再说了,五分钟过后他就不会记得她说过什么,十分钟过后,他会忘记她在房间里。
她俯身亲吻他的面颊,却在嘴唇就快碰到他的皮肤时停下了,因为亨利说:“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我不——”
“不,你害怕。你很害怕。”
“好吧,”她说,“确实,我很害怕。”承认自己害怕,大声说出来,感觉像是卸下了重负。
“你母亲……我妹妹……名字就在我嘴边了……”
“夏洛特。”
“对。夏莉是个胆小鬼。一直都是,小时候就是了。不敢下水……什么地方来着……我记不清了。你以前也是个胆小鬼,但你长大了,已经不是胆小鬼了。”
她望着舅舅,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长大了,已经不是胆小鬼了。”他重复道。他甩掉拖鞋,抬起双腿放在床上,说:“我想打个盹了,珍妮。这地方不坏,但我希望我有那东西……你能拧的那东西……”他闭上眼睛。
霍莉垂着头走向房门,眼泪淌到她的面颊上。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掉眼泪,不希望夏洛特看见她在哭。“希望你能记住,你救了那个险些摔倒的女人,”她说,“助理护士说你的动作快如闪电。”
但亨利舅舅没有听见,他已经睡着了。
2
摘自霍莉·吉布尼给拉尔夫·安德森警探的案情报告:
我本来打算昨晚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汽车旅馆里结束报告的,但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只好开车去母亲家。去那儿对我来说很痛苦,那里有我的记忆,其中大多数并不美好。不过今晚我会在家里过夜,留一晚比较好。现在我母亲出去了,我们要提前过圣诞,她想准备晚餐,这顿饭多半不怎么好吃。做饭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
我希望能在明晚给切特·昂多夫斯基(反正那个怪物是这么自称的)这件事画上句号。我很害怕,撒谎毫无意义。他承诺不再做麦克雷迪中学那样的事情,但他当场做出保证,连想都没多想一下,所以我并不相信。比尔肯定不会相信,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他已经尝到了滋味,也许还尝到了扮演救人英雄的滋味,尽管他肯定知道,被人关注不是什么好事。
我打电话给丹·贝尔,说我打算了结昂多夫斯基。我觉得作为一名前警察,他应该能理解我的处境,赞同我的选择。他确实理解,还叮嘱我要小心。我会尽量小心的,但不得不说,我感到了强烈的不祥之兆。我还打电话给我的朋友芭芭拉·罗宾逊,说周六晚上我要在母亲家过夜。我必须确定她和她哥哥杰罗姆认为我明天不在城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必须保证他们不会遇到危险。
昂多夫斯基在担心我会如何处理我掌握的证据,但他同时也很有信心。只要他有机会,他就一定会杀死我,我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他不知道我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我不可能低估他的能力。
比尔·霍奇斯,我的朋友和前搭档,他在遗嘱里还惦记着我,把人寿保险的亡故受益人设为了我,此外还有一些对我来说意义更重大的纪念品。其中之一是他的佩枪,一把点三八史密斯威森军警手枪。比尔说现在城市警察的佩枪以格洛克22手枪为主,能装十五发子弹,而他的手枪只能装六发。但他是个老派人,喜欢自己的旧式佩枪。
我不喜欢枪,事实上,我厌恶枪,但明天我会使用比尔的枪,而且我不会犹豫。我和昂多夫斯基之间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和他谈过一次,一次就足够了。我会瞄准他的胸口开枪,不仅因为瞄准躯干开枪永远效率最高——这是我在两年前的射击课上学到的。
真正的原因是——
(停顿)
你还记得岩洞里发生的事情吧?我攻击咱们在岩洞里发现的怪物的头部。是的,你当然记得,我们连做梦都会见到那个情形,永远不可能忘记。我认为生理上驱动这些怪物的力量是某种异类大脑,它取代了人类的大脑,早在占据宿主身体前就已经存在。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我也不在乎。朝怪物胸口开枪未必能杀死它,事实上,拉尔夫,我正希望如此。我相信有另一个办法能永远除掉它,你看,这就是它的漏洞。
母亲的车回来了,我会在今天晚些时候或明天结束报告。
3
夏洛特不肯让霍莉帮忙做饭,每次女儿走进厨房,夏洛特就把她赶出去,因此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不过晚餐时间最终还是到了,夏洛特换上每年圣诞穿的绿色裙装(自豪于她还能挤进去),她的圣诞胸针——冬青和冬青果图案——别在左胸之上的老地方。
“一顿真正的圣诞晚餐,就和以前一样!”她大声宣布,抓着霍莉的胳膊肘走进餐厅。霍莉心想,就像是带囚犯去审讯室。“我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两人面对面坐下。夏洛特点了根芳香蜡烛,散发出的柠檬草气味害得霍莉想打喷嚏。两人举起酒杯互相敬酒,用摩根大卫葡萄酒(这东西真的能让人惊呼“哦嚯”)祝对方圣诞快乐。随后沙拉被端上了桌,上面浇着鼻涕似的牧场沙拉酱,霍莉最讨厌这东西了(但夏洛特认为她喜欢)。接下来是干如莎草的火鸡,你必须用大量肉汤润滑食道才能把它咽下去。土豆泥里尽是土豆块,煮过头的芦笋软塌塌的,一如既往地难吃。只有从店里买来的胡萝卜蛋糕算是美味。
霍莉吃掉面前盘子里的所有东西,恭维母亲厨艺高超。夏洛特笑得很灿烂。
和以前一样,霍莉负责擦干碗碟,母亲声称她永远也不会洗锅上的“污迹”。洗完碗之后,两人回到客厅,夏洛特翻出《生活多美好》的影碟。他们曾经在多少个圣诞节看过这部电影了?至少十几次,甚至更多,亨利舅舅以前能引用电影里的每一句台词。也许现在也还能,霍莉心想。她在谷歌上搜索过阿尔茨海默病,她发现,在意识的线路逐一切断时,你无法预测哪些脑区能够持续发光发热。
电影开始前,夏洛特递给霍莉一顶圣诞帽……她的姿态非常庄重。“咱们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你总是戴着圣诞帽,”她说,“从你小时候就开始了。这是圣诞传统。”
霍莉一直是个电影迷,能在影评人一致抨击的电影里找到乐趣(比方说,她认为史泰龙的《浴血擒魔》被严重低估了),但《生活多美好》每次都让她坐立不安。她能共情影片开始时的乔治·贝利,但在影片结束时她总觉得他患有严重的双相障碍,刚好来到了发病循环中的躁狂期。她甚至会幻想他在电影结束后跳下床,杀死全家老小。
两人看电影时,夏洛特穿圣诞裙装,霍莉戴着圣诞帽。霍莉心想,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渐行渐远。这里是个悲哀的地方,充满了阴影,待在这里,你能感觉到死亡近在咫尺。
屏幕上,珍妮·贝利说:“求求你,上帝,我爸爸出问题了。”
那天晚上睡觉时,霍莉梦见切特·昂多夫斯基走出弗雷德里克大厦的电梯,上衣的袖子和口袋被扯破了。他的双手沾着砖屑和鲜血,他的眼睛闪烁不定。他咧开嘴微笑,红色蠕虫从嘴里涌出来,顺着下巴流淌。
2020年12月19日
1
霍莉坐在车里,向南的四条车道上车流一动不动。她离城区还有五十英里,心想要是这场长达几英里的拥堵再不疏通,她就要赶不上自己的葬礼,更别说提前去做好准备了。
作为一个每天都要与不安全感做斗争的人,霍莉会强迫自己预先做好计划,因此她总能提前完成任务。按照她原先的想法,她最迟会在周六下午一点赶回先到先得侦探社,但现在看来,三点能到都算是乐观估计了。她四周的车辆(前方是一辆巨大而破旧的垃圾车,沾满灰土的车尾仿佛高耸的钢铁悬崖)让她觉得幽闭,像是被活埋了(我自己的葬礼)。要是车里有香烟,她肯定会一根接一根地抽,但她没有香烟,因此只能求助于润喉糖,也就是她所说的戒烟替代品。外衣口袋里只有六粒糖,很快就会消耗一空,要不是她把指甲剪得短到没法咬,接下来牺牲的就会是它们。
我要赴一个很重要的约,现在却要迟到了。
迟到不是因为互赠礼物,那是母亲的传统圣诞早餐过后的节目。早餐她们吃了华夫饼和培根,还有差不多一周才到圣诞节,但霍莉愿意和夏洛特一起演戏。夏洛特给霍莉买了一件她绝对不可能穿(即便她能活下来)的褶边丝绸罩衣、一双中跟鞋(她也给母亲买了鞋)和两本书:《当下的力量》和《无因的焦虑:在混乱世界中寻求平静》。霍莉没找到机会包装礼物,只买了个圣诞礼物袋把礼物塞进去。夏洛特对着毛皮衬里的拖鞋哦哦赞叹,对着价值七十九美元五十美分的浴袍宠溺地摇头。
“至少大了两个尺码。亲爱的,我猜你肯定忘了保留小票。”
霍莉很清楚她保留了,说:“应该在我的外衣口袋里。”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但夏洛特突然建议两人去探望亨利,祝他圣诞快乐,因为节日那天霍莉不会回来了。霍莉望向挂钟,九点差一刻。她本来打算九点上路往南开,但强迫症过头也没什么好处——为什么要提前五个小时到侦探社呢?再者说,要是她搞砸了和昂多夫斯基的交涉,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亨利的机会了。她对亨利说的“你为什么害怕”也很好奇。
他怎么会知道我害怕?他对别人的情绪似乎从来都不怎么敏感,事实上,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
于是霍莉同意去探望亨利。夏洛特坚持要开车,结果在一个四向停车标记处撞上了别人的保险杠。气囊没有弹出,没人受伤,没人报警,可想而知的是夏洛特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她声称路面上有一块神秘莫测的冰,罔顾她在标记处没有停车而只是放慢速度的事实,因为她一向如此:夏洛特·吉布尼终其一生,只要坐在方向盘后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路权归她所有。
另一辆车的男人对此没什么意见,无论夏洛特说什么都点头称是,但双方还是交换了保险公司的名片,等他们重新上路时(霍莉很确定被他们撞弯保险杠的男人在上车前朝她使了个眼色),时间已经过了十点,而这次探视真是糟透了。亨利根本不知道她俩是谁,他说他要去穿衣服上班了,命令两人别再骚扰他。告别时霍莉亲吻他的面颊,他怀疑地打量她,问她是不是耶和华见证会派来的。
她们走出照护中心,夏洛特说:“回家路上你开车吧,我太难过了。”
霍莉喜出望外。
出门探望亨利前,她把旅行包放在了前厅。此刻她把包挎在肩膀上,转向母亲,准备和平时一样行告别礼——在面颊上干啄两下。夏洛特却紧紧搂住被她诋毁和贬低(并非一直都是无意的)了一辈子的女儿,痛哭流涕。
“别走。求你了,再待一天吧。要是你没法住到圣诞节,至少过了周末再走。我没法忍受一个人待着,现在还不行。过了圣诞也许可以,但现在真的不行。”
母亲像溺水的人似的搂住她,霍莉不得不按捺住惊恐的冲动,这才没有一把推开母亲。她尽可能忍耐这个拥抱,然后和母亲搏斗了一阵,挣脱开来。
“我必须走了,妈妈。我约了人。”
“所以是有约会了?”夏洛特微笑道,但这并不是善意的笑容,露出来的牙齿太多了。霍莉曾以为母亲已经不可能让自己惊讶了,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真的?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