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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多夫斯基毫无反应,只是盯着她看。他的双眼已经固定下来了,但依然令人恐惧。这是她的死亡证明书,没错,她不只在上面签了字,连表格都是自己填的。
“你以前还杀过人吗?”
漫长的沉默。就在霍莉认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他开口了。“没有,但我很饿。”他笑了,这个笑容让她想要尖叫。“霍莉·吉布尼,你似乎很害怕。”
没必要撒谎否认。“我是很害怕,但我也很坚定。”她再次向前俯身,侵入他的私人空间。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另一个要求:这次我就放过你了,但你绝对不能再犯。你敢做,我就会知道。”
“然后呢?你会来找我的麻烦?”
现在轮到霍莉沉默了。
“霍莉·吉布尼,这些材料你到底拷贝了多少份?”
“只有一份,”霍莉说,“全在U盘上,周六晚上我会交给你。但是。”她用一根手指指着他,很高兴地看见自己的手指没有颤抖。“我认识你的脸,你的两张脸我都认识。我认识你的声音,你的声音里有些特征,你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她想到了用来克服大舌头的短暂停顿。“你按你的方式生活,吃你腐烂的食物,但要是我怀疑你制造了另一起悲剧,另一个麦克雷迪中学,那么,是的,我会来找你的麻烦。我会追杀你,破坏你的生活。”
昂多夫斯基环顾了一圈几乎空无一人的美食广场。戴粗花呢帽子的老人和盯着“永远二十一岁”橱窗里的假人看的女人都走了,快餐摊位前有几个人在排队,但都背对着他们。“霍莉·吉布尼,我觉得没人在监视咱们,我认为你是单独来的。我认为我一伸手就能隔着桌子拧断你的小细脖,没人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我的动作非常快。”
假如他发现她很害怕,他也许真的会动手。她确实害怕,因为她知道,他突然陷入这种境地,肯定既绝望又愤怒。他很可能会动手,因此她再次强迫自己俯身凑近他:“你的动作未必快到了能不让我喊出你名字的地步,我认为匹兹堡市区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的速度同样不慢。你想冒这个险吗?”
他考虑了几秒钟,也可能只是在假装考虑。最后他说:“周六下午六点,弗雷德里克大厦五楼。我带钱来,你给我U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在这之后你就会保持沉默?”
“对,除非再发生一起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要是这样,我就爬到屋顶上,把我知道的事情全喊出去。我会喊个不停,直到有人相信我。”
“好吧。”
他伸出手,霍莉拒绝和他握手,甚至连碰都不肯碰一下,他似乎并不吃惊。他起身,再次微笑,让她想要尖叫的正是这个笑容。
“炸掉那所学校是个错误,现在我知道了。”
他戴上太阳镜,穿过美食广场的路都走到一半了,霍莉才意识到他这是离开了。他说自己动作快可不是在吹牛。要是他隔着小桌向她伸出手,她也许能躲开,但她不是很有信心。双手飞快地一扭,转身就走,扔下一个女人坐在那儿,下巴耷拉到胸前,像是吃过午饭后正在打盹。不过现在她的死刑只是缓期执行了而已。
好吧,他说。就这么两个字,没有犹豫,没有要她保证,没有问她如何能确定以后造成多人伤亡的爆炸案(一辆公共汽车,一列火车,像这样的一个购物中心)不是他的作为。
“炸掉那所学校是个错误,”他说,“现在我知道了。”
而她是错误的关键,需要纠正的环节。
他不打算给我钱,他打算杀掉我,霍莉心想。她拿着没碰过的比萨和星巴克纸杯走向最近的垃圾桶,这时她几乎放声大笑。
就好像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似的。
3
门罗维尔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寒风呼啸。在圣诞购物季的高峰期,这儿应该停满了车才对,但实际上顶多算是半满。霍莉很清楚她只有一个人。这里有大片空闲的车位,寒风可以肆意呼啸,吹得她面部发麻,甚至让她脚步踉跄,与此同时,停在这里的车辆也形成了一个个小岛。昂多夫斯基有可能躲在任何一辆车背后,准备蹿出来(我的动作非常快)袭击她。
她跑完最后十步,跳上租来的轿车。上车后她立刻按下按钮,锁好所有的车门。她在车里坐了足足半分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看手环,因为她不会喜欢上面显示的信息。
霍莉开车离开购物中心,每隔几秒钟就看一眼后视镜。她不认为自己会被跟踪,但还是进入了甩掉尾巴的驾驶模式。求个稳妥总比遗憾赴死要好。
昂多夫斯基也许会猜到她搭通勤航班回家,因此她打算在匹兹堡过夜,明天再去乘火车。她开进一家假日快捷酒店的停车场,在进门前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新信息。语音信箱里有她母亲的一条留言。
“霍莉,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但亨利舅舅在该死的起伏群山出了事故。他也许断了一条胳膊。打电话给我,求你了。”霍莉听见了母亲的痛苦,也听见了始终如一的责备:我需要你,而你又一次辜负了我。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一毫米处,险些就回了母亲的电话。老习惯最难打破,默认立场最难改变,羞愧已经烧红了她的额头、面颊和咽喉,母亲接听电话时她会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冒到了嘴边:对不起。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从小到大她一直在向母亲道歉,而母亲原谅她时的表情永远像是在说:唉,霍莉,你一直就是这样,总是这么让我失望。夏洛特·吉布尼也有她的固定立场。
但这一次,霍莉收回了手指,她在思考。
说真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她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因为她不在场,没有拉住老糊涂的亨利舅舅,害得他摔断了胳膊?因为她没有在母亲打电话的第一时间接听?因为夏洛特的生活才是重要的、真正的生活,而霍莉的生活只是母亲投下的影子?
和昂多夫斯基面对面交涉很艰难,拒绝立刻回应母亲的呼唤同样艰难,甚至更难,但她必须这么做。她没有打给母亲,而是打给了起伏群山长者照护中心,尽管这么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儿。她报上身份,请对方找布拉多克夫人,对方让她稍等。她痛苦地听了一会儿《小鼓手》,直到布拉多克夫人接起电话。霍莉觉得这个音乐能逼人自杀。
“吉布尼小姐!”布拉多克夫人说,“现在祝你圣诞快乐是不是早了点?”
“没有的事,多谢问候。布拉多克夫人,我母亲打电话说我舅舅出了点意外。”
布拉多克夫人哈哈大笑。“不,要是没有他,才会出意外呢!我打电话跟你母亲说过了。你舅舅的精神状态也许有点迷糊,但他的反应可没有任何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刚来的第一天,他不肯离开房间,”布拉多克夫人说,“这倒是不稀奇。新来的人总是很迷糊,他们往往精神紧张,有时候甚至非常紧张,那样的话我们会用药物帮他们镇定下来。你舅舅并不需要,昨天他自己从房间里走出来,在娱乐室坐下。他甚至帮哈特菲尔德夫人拼了拼图,还看了他很喜欢的那个疯狂法官节目……”
约翰·劳,霍莉心想。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在不停地看后视镜,确保切特·昂多夫斯基(我的动作非常快)没有偷偷接近她。
“……下午的点心。”
“不好意思,”霍莉说,“我刚才没听清。”
“我说,节目结束后,一些老人去餐厅吃下午的点心。你舅舅和哈特菲尔德夫人一起走,老太太八十二岁了,走路很不稳当。总之她绊了一下,要不是亨利抓住她,她肯定会重重地摔倒。萨拉·惠特洛克,我们的一名助理护士,说他的反应快极了,她的原话是‘快如闪电’。总而言之,他托住她的身体,自己撞在墙上,墙上挂着一个灭火器——本州法律的规定,你知道的。他撞青了一大块,但他救了哈特菲尔德夫人,没让她摔出脑震荡或者更糟糕的结果。她的身子骨很弱。”
“撞到灭火器上的时候,亨利舅舅没摔断骨头吧?”
布拉多克夫人再次大笑。“哈,老天在上,当然没有!”
“太好了。转告舅舅,他是我的英雄。”
“没问题,顺便再一次祝你节日快乐。”
“我叫霍莉,所以肯定快乐[1]。”她说。自从十二岁开始,每逢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她就会把这句俏皮话挂在嘴边。她在布拉多克夫人的笑声中挂断电话,盯着假日快捷酒店的沉闷砖墙看了一会儿,接着她在平胸上抱着胳膊,皱起眉头思考。最终她下定决心,打电话给母亲。
“天哪,霍莉,你终于打电话了!你在哪儿?我哥哥难道还不够我操心吗,连你也要我操心?”
想说对不起的冲动再次浮现,她再次提醒自己:你没有任何理由道歉。
“我没事,妈妈。我在匹兹堡——”
“匹兹堡!”
“不过我两个多小时后就能到家,只要路上不堵车,安飞士也允许我在那儿还车。我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一直是收拾好的。”夏洛特说。
当然了,霍莉心想,因为你觉得我迟早会清醒过来,回家去住。
“很好,”霍莉说,“我到家还能赶上吃晚饭。咱们一起看会儿电视,明天去看亨利舅舅,要是——”
“我好担心他!”夏洛特哭叫道。
但还没担心到要开车赶过去的地步,霍莉心想。因为布拉多克夫人打过电话给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重点不是你的哥哥,而是要让女儿浪子回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猜你心里也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要试一下。这也是你的默认立场。
“妈妈,我确定他没事。”
“他们说他没事,但他们肯定会这么说,对吧?那种地方永远很警觉,就怕有人起诉。”
“那咱们去探望他,自己亲眼看看,”霍莉说,“可以了吧?”
“哦,应该吧。”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咱们去看过他以后,你就会离开,对吧?回那座城市去。”潜台词:那个索多玛,那个蛾摩拉,那个罪孽和堕落的深渊。“我一个人过圣诞,而你和朋友们一起过。”包括那个年轻黑人,一看就知道在吸毒。
“妈妈,”有时候霍莉真的想尖叫,“罗宾逊一家几周前就邀请了我,在感恩节过后。我告诉过你,你说没问题的。”夏洛特的原话其实是:好吧,随便你,要是你觉得非去不可的话。
“那时候我以为亨利还会在家里。”
“这样吧,周五晚上我也待在家里,如何?”她可以为了母亲待在家里,再说待在家里对她也有好处。她确定昂多夫斯基能找到她在城里的住处,提前二十四小时带着杀意登门拜访。“咱们可以提前过圣诞。”
“那就好极了,”夏洛特一下子高兴了起来,“我可以烤一只鸡,还有芦笋。你喜欢吃芦笋!”
霍莉讨厌芦笋,但对母亲说这些等于白费唇舌。“听起来很不错,妈妈。”
4
霍莉和安飞士谈好了异地还车的事项(当然有一笔外加费用),她开车上路,只在半路停了一次,给车加了点油。她在麦当劳要了个麦香鱼,顺便打了两个电话。她对杰罗姆和佩特说,对,她办完私事了,周末要回家探望母亲,还要去养老院看舅舅。她周一回来上班。
“芭芭拉挺喜欢那些电影,”杰罗姆对她说,“但她说这些电影太‘白’了。她说看了这些电影,会觉得黑人根本不存在。”
“告诉她,把这个看法写进小论文,”霍莉说,“等我有空了给她看《夏福特》。现在我要继续开车了,路上车很多,天晓得人们都要去哪儿。我刚才去了个购物中心,里面空了一半。”
“他们去探望亲友,和你一样,”杰罗姆说,“亚马逊没法把亲友用快递送上门。”
霍莉开进76号州际公路的车流,这时她忽然想到母亲肯定为她准备了圣诞礼物,而她没有为夏洛特买礼物。她已经能看见自己空手上门时母亲悲愤的表情了。
于是她在下一个购物中心停车,尽管这么一来,她就没法在天黑前赶到吉布尼家了(她讨厌在夜里开车)。她为母亲买了一双拖鞋和一件漂亮的浴袍,确认自己没有扔掉小票,免得夏洛特说霍莉你怎么又买错了尺码。
重新回到公路上,安安稳稳地坐在租来的车里时,霍莉深吸一口气,把吐气变成一声尖叫。
很有用。
5
夏洛特在门口拥抱女儿,拉着她进门。霍莉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瘦了。”
“其实和原来一样。”霍莉说。母亲瞪了她一眼,用眼神说:得过厌食症,就永远是厌食症患者。
晚餐是离家不远的一家意大利馆子的外卖,吃饭的时候,夏洛特喋喋不休地说没有了亨利,她过得有多么艰难。就好像她哥哥已经走了五年,而不是仅仅五天,就好像他不是去了附近的养老机构,而是不顾年迈在远方干什么蠢事——在澳洲经营自行车店,在热带群岛描绘金色日落。她没问霍莉过得怎么样,工作怎么样,去匹兹堡干什么。熬到九点钟,霍莉总算能说她累了,想去休息。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又成了住在这座屋子里的可怜而孤独的厌食症少女——是的,至少在噩梦般的高中一年级时,她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她的外号是“嘀咕嘀咕”。
她的卧室和从前一样,暗粉色的墙壁总让她想到半生不熟的肉。毛绒玩具依然摆在单人床上方的架子上,诡计兔先生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它的耳朵破破烂烂的,因为她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咬在嘴里啃。西尔维娅·普拉斯[2]的海报还挂在写字台上方的墙上,霍莉在这个写字台上写过蹩脚的诗歌,偶尔想象和她的偶像一样自杀。脱衣服的时候,她想到要是家里的厨房用的不是电炉,而是煤气炉,她很可能已经自杀了,至少会去尝试一下。
你很容易(实在太容易了)就能想象,她小时候住的房间就像恐怖故事里的怪物一样,默默在这里等待着她。成年后,神志健全(相对健全)的她在这里睡过几个晚上,这个房间并没有把她生吞活剥掉,母亲也没有把她生吞活剥掉。怪物确实存在,但不在这个房间或这座屋子里。霍莉知道她能记住这个事实,记住她是谁。她不再是半夜咬诡计兔先生耳朵的那个孩子了,也不再是上学前总会把早饭吐得一干二净的那个少女。她是一个成年女人,与比尔和杰罗姆一起,在中西部文化与艺术中心救了许多孩子的命。她在得克萨斯的岩洞中面对过另一个怪物,是从布拉迪·哈茨菲尔德手上活下来的成年女人,躲在这个房间里不想出门的女孩已经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