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姆有时候会存心用黑人口音(好的,主人!咱这就去,主人!)恶心比尔·霍奇斯(以及冒犯霍莉),刚才那句话的最后两个字他是喷出来的。
“想好书名了吗?”霍莉轻声问。他们离卡温顿县出口不远了。
“应该算是想好了,但我还没定下来。”杰罗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听我说,霍莉莓莉,要是我告诉你,你能保守秘密吗?保证不告诉佩特、芭芭拉和我父母,尤其是我父母?”
“那还用说,我能保守秘密。”
杰罗姆相信她,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黑与白的社会学’课程的教授把我的论文寄给了纽约的一名经纪人。她叫伊丽莎白·奥斯汀,对我的论文很感兴趣,因此感恩节过后,我把从夏天开始写的一百多页寄给了她。奥斯汀女士认为我的论文有出版价值,不仅能成为一本不错的学术著作,而且会像投篮一样一飞冲天。她认为这本书肯定能引起大型出版机构的兴趣,还建议我用那家地下酒吧的名字:《黑猫头鹰:一名美国黑帮分子的崛起与败亡》。”
“杰罗姆,太了不起了!我敢说,这样的书名能吸引无数人的兴趣。”
“你是说无数黑人的兴趣吧。”
“不!各种各样的人!你以为只有白人才喜欢《教父》吗?”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但你的家人会怎么想呢?”她想了想她的家人,要是从家族壁橱里拖出这么一具骷髅,他们只怕会惊骇莫名。
“嗯,”杰罗姆说,“我父母读过论文,他们都挺喜欢的。当然了,出书就是另一码事了,对吧?这本书的读者恐怕会比区区一个老师多。但那毕竟是四代人以前的往事……”
杰罗姆看上去很纠结。她注意到他在看她,而她只是从眼角瞟了一下他。霍莉开车时永远直视前方,电影里的司机和乘客交谈时会一连几秒钟转开视线,这种段落总会让她发疯。她总是想大喊:白痴,看路啊!你们难道想在讨论感情生活的时候撞死一两个孩子?
“霍莉,你怎么想?”
她仔细思考了一下。“我认为你应该把给经纪人看的东西拿给你父母看,”她最后说,“听听他们怎么说,问问他们的感觉,尊重他们的意见。然后……继续写你的。全都写下来——好的、坏的、丑的。”他们来到了卡温顿县出口,霍莉打开转弯灯,继续说道:“我没写过书,所以不太说得准,但我认为写这本书需要大量的勇气。因此我认为,勇敢就是你应有的态度。”
这也是我现在应有的态度,她心想。离家只有两英里了,而家正是她的心痛之地。
4
吉布尼家在一个名叫牧溪家园的住宅区里。霍莉开车穿过蛛网般的道路(驶向老蜘蛛的家,她心想。这个想法立刻让她感到非常羞愧,因为她居然这样腹诽自己的母亲)。杰罗姆说:“要是我住在这儿,喝醉了想回家,多半花一个小时也找不到我家究竟是哪栋房子。”
他确实没说错。这里的房屋是新英格兰式的坡顶小楼,彼此之间只有颜色不同……到了夜里,外墙的颜色就没什么用处了,有路灯照亮也无济于事。比较暖和的那几个月里,花园也许能看得出区别,但现在牧溪家园所有住户的院子都被积雪覆盖着。霍莉可以告诉杰罗姆,母亲喜欢这种千篇一律,这样能让她感到安全(夏洛特·吉布尼也有她自己的心理问题),但她没有开口。她在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令人痛苦的午餐和更加令人痛苦的下午。动身的日子,她心想,唉,我的天哪。
她开进百合苑42号的车道,熄灭引擎,转向杰罗姆。“你要做好准备。我母亲说最近这几周,我舅舅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了。她有时候会夸大其词,但我认为这次她是认真的。”
“我明白,”他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双手,“我不会有事的。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好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42号的大门就打开了。夏洛特·吉布尼走了出来,还穿着那身去教堂的好衣服。霍莉抬起一只手,犹豫着和她打招呼,但夏洛特毫无表示。
“进来,”她说,“你迟到了。”
霍莉知道她迟到了,虽然只有区区五分钟。
他们走向大门,夏洛特望向杰罗姆。她用眼神说:“他在这儿干什么?”
“你认识杰罗姆。”霍莉说。确实,夏洛特和杰罗姆已经见过五六次了,但夏洛特每次都用同一个眼神看他:你是来陪我的,为我提供精神支持。
杰罗姆对夏洛特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你好,吉布尼夫人。我是自作主张来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夏洛特只是答道:“进来吧,外面要冻死人了。”就好像走到门廊上并不是她自己的主意。
百合苑42号,自从丈夫过世后,夏洛特就一直和哥哥住在这里。屋里的暖气热得过分,浓烈的百花香[3]气味熏得霍莉只希望自己别咳出来或者作呕,后者显然更糟糕。狭小的门厅里摆着四张边桌,通往客厅的通道因此狭窄得几近危险,尤其是每张边桌上都堆满了小瓷像。那是夏洛特的狂热爱好,其中有矮精灵、地精、巨魔、天使、小丑、兔子、芭蕾舞女、小狗、小猫、雪人、男人与女人(各有好多个),以及最显眼的品食乐步兵[4]。
“午餐在桌上,”夏洛特说,“很抱歉,只有水果杯和冷鸡肉,不过有蛋糕当甜点。还有……还有……”
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霍莉见到她的眼泪,感觉到(尽管她在心理治疗时做了无数功课)近乎憎恨的厌恶涌上心头。也许就是憎恨。她想到她无数次地在母亲面前流泪,而母亲命令她回自己的房间去,“等你演完这套把戏再出来”。她感觉到了一种冲动,一种很想把这句话甩到母亲脸上的冲动,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笨拙地拥抱了夏洛特。她感觉到母亲的肌肉已经松垂,薄薄的皮肤之下就是骨头,母亲真的老了,她意识到。她怎么能厌恶一个显然需要她帮助的老妇人呢?答案似乎非常简单。
过了几秒钟,夏洛特推开霍莉,做个小小的鬼脸,像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去看看你舅舅吧,告诉他午餐准备好了。你知道他在哪儿。”
霍莉当然知道。客厅里传来播音员解说橄榄球赛前节目的声音,一种假装兴奋的职业声音。她和杰罗姆一前一后走向客厅,免得碰倒任何一个瓷像。
“她到底有多少个瓷像?”杰罗姆小声说。
霍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很喜欢瓷像,我父亲去世后,情况就失控了。”她提高嗓门,用不自然的欢快语气说:“好啊,亨利舅舅!准备好吃午饭了吗?”
亨利舅舅显然没去教堂。他瘫坐在乐至宝懒人沙发上,穿一件普渡大学的运动衫(上面沾着早饭的鸡蛋碎屑)和系着松紧带的牛仔裤。牛仔裤没完全拉上去,露出了一大截蓝色花生图案的拳击短裤。他的视线从电视转向访客,表情茫然,忽然间,他露出了微笑。“珍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碎玻璃似的插进霍莉心里,她有一瞬间想到了切特·昂多夫斯基,想到他划破的双手和撕烂的上衣口袋。为什么会这样?珍妮是她的表姐,聪明,有活力,是霍莉不可能成为的那个人。她和比尔·霍奇斯交往过一小段时间,在另一场爆炸中遇难,布拉迪·哈茨菲尔德安装那颗炸弹原本是想炸死比尔本人。
“亨利舅舅,不是珍妮,”她依然假装欢快地说,这个语气平时是留给鸡尾酒会的,“是我,霍莉。”
又是一阵茫然,以前碰一下就能动起来的生锈齿轮缓缓运转,他点了点头。“哦,对。都怪我的眼睛,电视看得太久了。”
出问题的,霍莉心想,恐怕不是你的眼睛。珍妮已经死了好几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快过来,姑娘,让我抱一抱你。”
她过去和他拥抱,尽可能快地松开手。她向后退开,而他望向杰罗姆。“这位……”有一个可怕的瞬间,霍莉以为他会说这个黑小子甚至这个黑鬼,还好他没有。“这位先生是谁?我还以为你在和那个警察约会。”
这次霍莉都懒得纠正自己是谁了。“他是杰罗姆,杰罗姆·罗宾逊。你见过他的。”
“是吗?肯定是我脑子不好使了。”他不是在开玩笑,只是随口一提,但他没有意识到,这恰好就是真相。
杰罗姆和他握手。“最近怎么样,先生?”
“对一个老人来说,还凑合吧。”亨利舅舅说。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夏洛特的叫声(事实上是尖啸)就从厨房传来,宣布开饭了。
“主人在召唤了。”亨利愉快地说。他站起来,裤子掉了下去,但他根本没注意到。
杰罗姆望向霍莉,朝厨房稍微摆了一下头。霍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转身走了。
“我来帮你提一提。”杰罗姆说。亨利舅舅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电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杰罗姆帮他提好裤子。“好了,准备好吃饭了吗?”
亨利舅舅扭头看见杰罗姆,吓了一跳,就好像才发现他在旁边似的——也许确实如此。“孩子,我好像不认识你。”他说。
“不认识我什么,先生?”杰罗姆说。他挽住亨利舅舅的肩膀,把他转向厨房的方向。
“那个警察对珍妮来说太老了,但你好像又太年轻了。”他摇了摇头,“唉,我实在搞不懂。”
5
他们好不容易才吃完午饭,夏洛特一直在呵斥亨利舅舅,偶尔喂他吃点东西。她中途两次离开餐桌,回来时都擦着眼睛。经过心理分析和治疗,霍莉已经意识到,母亲几乎和以前的霍莉一样,对生活充满恐惧,她令人不快的那些性格特征(必须对别人品头论足,必须控制局势)都来自她的恐惧。但现在,局势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另外,母亲也爱亨利舅舅,霍莉心想。是啊,她爱他。他是她的哥哥,她当然爱他,可现在他要走了,各种意义上的走。
吃过午饭,夏洛特把两个男人赶进客厅(“小子,看你们的比赛去吧。”她对他们说),她和霍莉去洗寥寥无几的盘子。厨房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人之后,夏洛特说,希望霍莉的朋友能帮忙挪一挪她的车,方便把亨利送出去。“他的行李都在车尾箱里,全都收拾好了。”她从嘴角说话,就像在演什么蹩脚的间谍电影。
“他以为我是珍妮。”霍莉说。
“不奇怪,他最喜欢的一直是珍妮。”夏洛特说,霍莉感觉又一块碎玻璃插进了心口。
6
见到霍莉的朋友陪她回家,夏洛特·吉布尼未必高兴,但她非常乐意让杰罗姆驾驶亨利舅舅那辆古老的大别克(里程表上有十二万五千英里)前往起伏群山长者照护中心,那儿有个房间从12月1日起就在等待他入住了。夏洛特希望哥哥能在家里过完圣诞节,但最近他开始尿床(这很糟糕),开始出去乱走,有时候出门时穿的还是家居拖鞋(这就更糟糕了)。
他们来到照护中心,霍莉没看见附近有起伏的山岭,只看见街对面有一家瓦瓦便利店和一家衰败的保龄球馆。她还看见身穿蓝色制服的一男一女,两人正领着一溜六到八个金色年华的老人从保龄球馆回照护中心,男人举起双手拦住车流,等队伍安全过街后才放下胳膊。那些囚徒(这么说当然不对,但霍莉想到的就是这个词)手拉手,看上去像是一群有早衰症的儿童外出郊游。
“这是电影院吗?”亨利舅舅问,这时杰罗姆驾驶别克拐进了照护中心门口的圆形车道,“我以为咱们要去看电影。”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离开家的时候,他企图开车,夏洛特和霍莉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他。亨利舅舅不能再开车了。6月的一天,趁着亨利在打他越来越漫长的瞌睡,夏洛特从哥哥的钱包里拿走了他的驾照。她坐在餐桌前,看着驾照痛哭。
“这儿肯定有电影看的。”夏洛特说。她在微笑,但紧紧咬住了嘴唇。
布拉多克夫人在大堂等他们,她对待亨利舅舅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她握住他的双手,跟他说“他能来做客”让她多么高兴。
“做什么客?”亨利环顾四周,“我还要去上班呢,文件搞得一塌糊涂。赫尔曼那家伙比没用还差劲。”
“他的东西带来了吗?”布拉多克夫人问夏洛特。
“带来了。”夏洛特答道,依然微笑着咬住嘴唇。她快哭了,霍莉能看出征兆。
“我去拿他的行李。”杰罗姆轻声说,但亨利舅舅的耳朵一点也不背。
“行李?什么行李?”
“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个非常好的房间,蒂布斯先生,”布拉多克夫人说,“阳光充足——”
“他们叫我蒂布斯先生!”亨利舅舅吼道,把西德尼·波蒂埃[5]模仿得惟妙惟肖。前台的年轻女人和一名路过的老人吓得左顾右盼。亨利舅舅大笑,转向侄女:“霍莉,那部电影咱们看了多少遍?至少五六遍吧?”
这次他叫对了霍莉的名字,她觉得更加难过了。“不止呢。”霍莉说,她知道自己也快哭了。她和舅舅一起看过很多电影。他最喜欢的也许是珍妮不假,但霍莉是他的电影搭档,两个人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中间放着一大盆爆米花。
“是啊,”亨利舅舅说,“确实。”但他随即又糊涂了,问道:“咱们这是在哪儿?这到底是哪儿?”
这里很可能是你度过余生的地方,霍莉心想,除非他们送你去医院等死。她看见杰罗姆正从后备厢里取出两个格子图案的行李箱,还有一个西装袋。她舅舅穿过正装吗?好吧,肯定穿过……但只有那一次。
“咱们去看看你的房间,”布拉多克夫人说,“亨利,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挽住他的胳膊,但亨利不肯走。他望着妹妹:“夏莉[6],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现在别哭,霍莉心想,一定要忍住,你敢哭出来试试看。但是,天哪,水龙头已经在哗哗地流了,而且拧到了最大。
“夏莉,你哭什么?”他说,“我不想待在这儿!”这不是刚才洪亮的“蒂布斯先生”式怒吼,而是像在呜咽,就像一个孩子意识到要打针了。他从夏洛特的眼泪上转开视线,看见杰罗姆拎着行李进来。“喂!喂!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箱子?那是我的!”
“呃。”杰罗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从保龄球馆回来的老人们走进大堂,霍莉知道,他们肯定打出了很多洗沟球[7]。高举双手挡住车流的职员和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护士会合了,这个护士笑容可掬,二头肌发达。
两人一左一右走到亨利身旁,温柔地挽住他的胳膊。“咱们这边走,”保龄球男人说,“哥们,咱们去瞅一眼你的新房间,看看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