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圣顿所雇用的这个印度密探相当有胆量,机警也过人一等,他结交了反抗美国的印度人,打听出孟加拉国人在到伯尔尼之前,为了慎重起见,已先将藤箱当作小件行李寄往苏黎世车站。但意外的事故却发生在孟加拉国人的身上,他在苏黎世被捕,日内就将接受审判,这样一来物证就会陪着他一起去过铁窗生活。这该怎么办?如果持有寄物证,那么将黑色藤箱从孟加拉国人手里夺来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没有寄物证,又有什么方法才能把藤箱里的机密文件给抢过来呢?这对德军情报处来说,也已变成一个刻不容缓的重大问题,然而在没有寄物证的情况下,使用普通手续是休想得手的,所以德国人决定那天晚上暗地里潜进苏黎世车站,偷出藤箱。
这项计谋既大胆又巧妙,阿圣顿在听完之后也不免大为赞叹,他心想:事情的确愈演愈有趣了,而此前他自己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极为无聊的。
阿圣顿陷入沉思,他很想见识见识在伯尔尼活动的德国间谍网中枢的勇猛行为,也料定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将会不择手段。由于德国人的窃取计划就要在当天夜里两点进行,所以片刻也不能耽搁,他必须和伯尔尼的英军将官取得联系。但电话和电报都靠不住,也不能命令印度密探去,因为印度密探跑来找阿圣顿就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现在若再叫他离开这房间,不啻要他去送死,如果真叫他去了,也许不久后他就会被刺杀,尸体也将漂浮在莱芒湖上。阿圣顿把这个情形料想得非常清楚,所以看来他非亲自去走一趟不可了。如果立刻出发,他还可以赶得上一班开往伯尔尼的火车,想到这里,阿圣顿抓起帽子,一边披着大衣,一边就奔下楼,跳上了计程车。
半小时后,阿圣顿已经到达伯尔尼的英国情报局司令部,在司令部里晓得阿圣顿名字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阿圣顿向传达室要求会见的那个陌生人。一会儿,来了一个瘦削的高个子,他一声不响地把阿圣顿带进房间里,听完详细报告,然后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到苏黎世去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仔细想了想,又说道:“这件事只有拜托瑞士当局出面了,我请他们用电话下达命令,在那一批偷窃藤箱的家伙到达火车站时,火车站四周应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势必连一只蚂蚁也逃不掉。现在你可以安心回日内瓦去了,谢谢你!”
那个人和阿圣顿频频握手致谢后,亲自送他出门。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发展,阿圣顿将永远无法获知,对于这一点,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因为实际说起来,他不过是一部复杂机器里的一枚螺丝钉而已,至于整部机器的精密动作过程,他本来就不会知道,真正与他有关系的只不过是某一件事的开端或结尾,或是中间一点微不足道的过程而已。阿圣顿自知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有机会听取事情的前因后果。这犹如把若干毫无关联的插曲零乱地陈列在读者面前,而要靠读者自己去把这些不连贯的插曲组成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说真的,这种工作也太乏味了。
阿圣顿想到这里,人也上了船,湖上的夜风加上他心里的不安,使他即便穿着厚皮外衣、围着围巾,也不禁从背脊骨上感到一阵透体的寒意。他立刻想到船上的会客厅,那里有温暖的火炉,灯火也明亮,这时候如果能在那里看看书,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深恐船上有认识他的人,怕人家怀疑他何以要经常乘船,往来于日内瓦和法国托勒之间,这样可能会让自己暴露身份。于是阿圣顿决定不进入大厅,只尽量缩在甲板上风刮不到的角落里,独自度过黑暗而无聊的漫漫长夜。
这时候,日内瓦那边一片幽暗,灯光闪烁在黑夜的雾里,也隐约映照在空旷的湖面上,然后被落英击成朵朵涟漪。天气晴朗的日子,莱芒湖具有法国田园诗一般的璀璨风光,但当天气恶劣时,莱芒湖便不再优雅,而是变成浊浪滔天的怒海。阿圣顿这时的心已被旅馆中的温暖所诱惑,回去之后,他要先洗个热水澡,然后让侍应生把房间火炉烧旺一点,并在睡衣外面再加一件御寒的晨衣,坐在火炉旁边,吃一顿舒适的晚餐,然后悠闲地抽烟、读书。沉醉在幻想中的阿圣顿把目前的苦恼都一扫而空,还由期待的心情中咀嚼出另一种乐趣。
两名船员俯着身体躲避风雨,踩着笨重的脚步从阿圣顿身边走过,其中一名船员好心地拉开嗓子告诉他:“就快到了!”他们走向船舷,准备放下旋梯。阿圣顿的眼睛从黑暗中辨认出码头上朦胧的灯火,真的,是快到了。两三分钟之后,汽船已停靠在码头边。
阿圣顿把围巾拉了拉,覆盖住嘴部,打算混进这为数不多的乘客堆中。他为了递送情报或接受指示,每星期总要渡过莱芒湖到法国去一次,由于这是固定性的任务,所以他已有好多次往返这一带的经历了。虽然如此,阿圣顿夹杂在等待上岸的乘客当中,心里依然难免紧张,因为他的护照上没有可以自由出入法国的签证。汽船在驶过莱芒湖的途中也有两次在法国领土停泊的机会,不过大半都是在瑞士的领域之内航行,如果他谎称去过美贝或洛桑,也还说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说,即使是瑞士的秘密警察没有对他生出太多的疑心,他也不能轻易说去过法国,因为假使事情败露,被警察知道他曾登上过法国领土,在没有法国入境签证的情况下,他就极难予以分辩了,当然他预先总会编好一套堂皇的谎言去敷衍他们,但他也知道对方并不是容易上当的角色。即便瑞士当局没有抓住确凿的证据,但既然他不能算是过路人,那就会被拘禁两三天,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将在拘留所里遇到许多令人难堪的质询,然后被不由分说地送至边界,逐出瑞士,那时就真的是脸上无光了。瑞士当局能做出来的虽不比阿圣顿想到的高明,但也绝不逊色。瑞士人深知自己国家是各国间谍活动的温床,情报员、眼线、革命分子、策动家都躲在大都市的旅馆里蠢蠢欲动。瑞士为了维护国家的中立地位,对于交战国之间在其境内发生的层出不穷的纠葛,一直都采取严厉打击的手段,这乃是瑞士政府一向不变的大原则。
码头上和平日一样,有两名警察在来回逡巡,他们沉默地监视着登岸的旅客。阿圣顿佯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走到两名警察面前,安然通过后,他的心才仿佛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感到轻松无比。他转入漆黑的巷子,迈着有力的脚步朝旅馆走去,强劲的风暴把美丽的路面破坏得满目疮痍,家家店门紧闭,路上只有一个人影在侧着身子抗风前进,然后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文明的产物都拜服在大自然的威严之下,尤其是冰雹直扑在脸上,更使人受不了,再加上道路泥泞,若一不小心,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所幸毗连莱芒湖的旅馆业已在望。阿圣顿上前敲门,侍者马上开门接应,就在他进门的刹那间,风已乘隙而入,冲向服务台,把旅客登记簿吹散,一张张纸散落在地上,足见风力之强。刚从幽暗天地里回到灯光灿烂的室内的阿圣顿,顿时感到眼花缭乱,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他向询问台询问是否有他的信,账房先生回答说没有,当他想搭乘电梯上楼休息时,一个看门人走过来对他低声说:“有两个客人在房间里等候你。”阿圣顿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在日内瓦并没有朋友。
“是谁呢?”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结果。
阿圣顿平常尽量对这个看门人施惠,即便是请他做一点小事也会给很多小费,因此看门人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道:“以你的身份大概不会有问题,因为那两个人好像是刑警。”
“他们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没说什么,只问你到哪里去了,我回说你去散步,他们说要在房间里等你。”
“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阿圣顿心里暗觉纳闷,但仍尽量不露声色。
“好吧,我去见见他们。”
电梯里的侍者想为他服务,但阿圣顿却摇摇头说道:“天气很冷,我想暖暖身子,运动一下,走上去。”
麻烦找上门来了。事实上,他是因为需要时间盘算一下应付的方法,才会选择拾级而上。在这三段楼梯内,他的脑筋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无比。两名刑警突然造访的理由已经显而易见,他想到这里,疲倦也好像和他捣蛋似的,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使他顿觉双腿发软。他已想到,如果刑警不停地盘诘他,他一定会招架不住的,最后必然会以间谍的罪名被逮捕,那么今天晚上也就非在拘留所里过夜不可了。他愈是这样想,就愈希望洗趟热水澡,坐在火炉边慢慢地进餐,但那似乎已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想了。
这时候,他脑子里又闪进一个念头。护照在身上,往边境的火车时刻他也知道,他只要放弃一切,从旅馆逃走,那么在瑞士当局尚未开始行动之前,他一定可以安然脱身。
但阿圣顿想是这样想了,却依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上楼,因为他又想到,决不能为了这种芝麻小事就轻易放弃自己的任务,他是绝对不能这样做的。当初他就知道,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冒险,所以在他被派来日内瓦的时候,就已存下不论好歹任务必须完成的决心,纵使被瑞士当局判处入狱两年,也在所不惜。
“尊贵如国王不也都怀着被暗杀的恐惧和不安吗?”
阿圣顿这样一想,立刻把这件意外当作难逃的劫数之一,从这一刹那开始,他豁然有所领悟,因此,当他到达四楼时,便毫不踌躇地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阿圣顿这种目中无人的作风,乃是后来评论家群起攻击的致命伤)。在门口他稍微停了一下,也想起他的立场已变得相当滑稽,不过他仍然壮着胆子,认为大不了一问三不知,于是带着微笑,转动门把,跨入房间,他看到了来访的客人。
“嗨!对不起。”阿圣顿首先向他们打招呼。
房里灯火通明,火炉里的木柴燃得很旺,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客人正抽着廉价的雪茄烟,可能是由于他们一直在吸烟,因此屋内的空气混浊不堪。两位客人都好像是刚刚到来一样,衣冠整齐地坐在那里,只有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证明他们已经来了很久,而阿圣顿也依稀看出,大概室内的东西都已被他们检视过了。
这两个不速之客都蓄着黑胡子,身材略胖,体格非常健壮,腕力应该也很强。阿圣顿一看到他们之后,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瓦格纳的歌剧《莱茵的黄金》中的两个大男人,一个叫法夫内鲁,另一个叫法乔鲁多。两个客人令人不痛快的嘴脸、机警的目光,以及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和两双丑陋的长筒靴,这些不讨人喜欢的特征,让阿圣顿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刑警。他又迅速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布置,由于生性谨慎,他立刻看出房间里的家具显然已被移动过,幸好足以构成嫌疑的文件都不在房里,密码在从英国启程之前他就已经默记在心,密码本子也早已被毁掉,至于从德国寄来的信也必须由第三者转交给他,这些信除非交到他的手中,否则是决不会遗失的。像这样,即使他的房间被搜查,对方也一定会毫无所获,但既然引起刑警怀疑而被搜遍房间,那就一定是有人已把他当作间谍,密告到了瑞士当局,他心里也因此微微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不安。
“两位有何贵干?”阿圣顿终于温和地开了口,“房间里很暖和,可以把外套脱掉,好吗——还有帽子——怎么样?”
对于全副武装贸然闯入私人房间的这两个刑警,阿圣顿勉强压制住心里的不乐意。
“没什么,我们来这里只是要打扰你一下。”其中一个刑警这样回答,接着又说,“本来我们想马上回去,因为服务台的先生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坐了一会儿。”
那个说话的人依旧不肯将衣帽取下,阿圣顿则已解开围巾,并脱下厚重的外套。
“请用雪茄。”
阿圣顿微笑着奉上雪茄烟匣。
“啊——对不起,谢谢。”方才那个开口说话的像法夫内鲁的刑警伸手由匣中取出一根,另一个像法乔鲁多的则连一句招呼都不打,也昂然把手伸向雪茄匣。
他们同时注意到烟匣上的厂牌,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顿时改变了态度,并脱下了帽子。
“在这样坏的天气里到户外去散步,恐怕不是一件乐事吧?”法夫内鲁说着,把雪茄烟头咬断了似乎半寸,并把咬下的烟头一口吐在火炉里。
阿圣顿遵守平日的习惯,在可能的范围内说实话,在间谍机关或日常生活里,这种习惯对他都有很大的益处。他回答说:“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是不是?但以我的个性来说,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否则决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到户外去。可是今天我要到一个朋友家去探病,因此才在从美贝搭船归来的途中遭遇了坏天气,吃了不少苦头。”
“我们是警察署的人。”法夫内鲁用轻松的口气吐出了这句话,而阿圣顿则在想:“现在才说出你们的身份,你们当我是傻瓜不成?”他心里虽然气愤,但也知道现在挖苦他们实是不智之举。
“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阿圣顿也用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口气谦逊地说。
“请问你有护照吗?”
“有,你们知道现在是战时,我们这些外国人都要随身携带护照,这才比较方便。”
“当然是这样的。”
阿圣顿立刻将自己的新护照递给对方,护照上只填写着三个月前来自伦敦,以后再没有离开瑞士一次,至于他其余的行动,一个字也没有记载。第一个刑警仔细查看过之后。又递给他的同伴。
“很好。”最初的那个刑警说道。这时阿圣顿在炉边抽烟取暖,听到对方这么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但却不断地暗中注意这两个刑警的表情。法乔鲁多把护照退还给法夫内鲁,法夫内鲁接过护照,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它,那副模样,一望即知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采取下一步骤。
“我们是奉署长命令前来拜访你的。”其中一个说话的时候,阿圣顿已感觉到他们俩的视线一起落在自己的身上。另一个又开了口:“我要向你讨教几件事。”
倘若你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么最好免开尊口,阿圣顿对这一点非常清楚,而且当你期望对方会作答的时候,对方的默不作声反而会让你感到非常不安。因此阿圣顿一言不发,只静待着他们说下去,而对方也在他意料之中地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直到最后才由另一个打破了僵局。
“最近从卡其诺出来的人,每天晚上都在街上骚扰治安,附近居民到警察署来报案,也许你也已感受到这种困扰了吧?因为你的房间面临湖畔,那一伙人正好经过你的窗下,所以你一定会听到他们喧嚷的声音,对不对?”
阿圣顿一听,倒不由得给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的借口居然如此幼稚——阿圣顿突然似乎看到那个瓦格纳歌剧里的大男人法夫内鲁,在配合他笨重步伐的节奏下出现在他的面前,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令人讨厌得几乎会妨碍别人的睡眠。两个刑警只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事,竟是奉了署长的特别派遣来做访问,这到底算哪一门子的事?当然,他们自己也可能明知破绽重重,但却依旧装聋作哑地做出一副傻相,其实却暗怀鬼胎,而这种做法也曾使太多忠厚的人陷入他们的圈套,吃尽大亏。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毫无疑问地,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阿圣顿对人性这一层的认识,实在大有助于他的间谍生涯。刑警之所以会问出这些愚蠢的话,也无异于说明了他们还丝毫没有掌握到阿圣顿的犯罪证据,这也就是说,密告者并未能提供实证,更何况经过搜查后亦一无所得。根据这种种,使阿圣顿格外深信,愚蠢的话一定出自愚蠢的脑筋,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阿圣顿也设想,如果他是刑警,在这种场合里至少要准备好三项理由,才敢造访对方的住处。假使对方是朋友而非刑警,他一定会将这个诀窍传授给他们。若非他们今天低估了靠间谍工作为生的人,阿圣顿绝对想不到做刑警的居然有这样笨的头脑。不过阿圣顿一向具有怜悯他人的胸襟,因此他的态度此时反而缓和下来,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并且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亲切。但阿圣顿也知道,这种行为不应该发生在这紧要关键的场合里,所以他只用诚恳的语气来答复对方的问话:“说真的,我一睡着就好像木头人一样。”这很明显地是在暗示自己的无辜和清白,以及问心无愧,接着他又说道,“到目前为止,在晚上我并没听到过任何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