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类似白痴的说法,阿圣顿料想对方一定会忍不住大笑,所以仍牢牢地盯着他们,谁知这两名刑警却也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珠,并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阿圣顿真不愧是英国政府的间谍,他有种高度的幽默感。见到这样的情形,他将叹息吞下肚里,并立刻摆出傲慢的姿态,仍用很诚挚的口吻继续说:“纵使被那批讨厌的家伙吵醒了,我也不愿意埋怨。唉,人类在这充满苦闷和悲哀的世界上偶尔挣到一笔钱,然后去追逐享乐和欢笑,借以消除心中的郁闷,如果还要引用妨碍睡眠的罪名来惩罚他们,那就太苛刻了,我个人是绝对没有这种想法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妨碍别人安宁的行为,仍旧是需要被禁止的,所以署长特地指派我们来调查实在的情况。”
一直好像泥菩萨一样的另一个人也突然开了口:“由你的护照看,你是职业作家了?”
始终提心吊胆的阿圣顿,现在一听那人这么问话,心情才开朗起来。
“是的!我的职业很辛苦,不过有时想到我竟能成为作家,倒也觉得很庆幸。”
“作家这一行职业很不同凡响吧?”法夫内鲁和蔼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作家会引起大众恶意的批评?”阿圣顿故意反问。
“你在日内瓦做些什么?”
对于单刀直入的问法,阿圣顿反倒觉得非提高警惕不可。若刑警用高压手段,他还可以采取以柔克刚的战术来对待,就怕对方一味客套,那他反而无法抓住对方的破绽进而予以反击了。不过这时候他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在写剧本。”
阿圣顿顺着这话指向桌上的稿纸,四只眼睛也跟随着他的手势移动,从他们的神情揣测,这些稿纸早已被他们看过,并且可以肯定地说,也已被抄录去了。
“不过我倒想不通,为什么要来这里写剧本,在贵国写不是更好吗?”
要答复这样的询问,阿圣顿当然胸有成竹,因为这个答案已经蕴藏在他的心里很久了,现在既然能够用上,他便想试一试能赢得对方多少程度的信赖。于是他绽开笑容说:“各位知道,在战争中,英国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实在使我无法安静地写作!”
“现在你写的是悲剧还是喜剧?”
“是喜剧,而且剧情非常轻松。唉!艺术家向往的是悠闲与和平,假若心神不定,就无法摆脱俗事去专心写作。瑞士是中立国家,尤其是日内瓦,这里是最适合写作的地方。”阿圣顿答道。
法夫内鲁朝法乔鲁多点点头,那副态度,究竟是含有讥讽阿圣顿是个混蛋的意味,还是对阿圣顿躲避战乱、觅求宁静的创作环境表示同情,就是阿圣顿自己也猜不透。所幸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法夫内鲁似乎是觉得已没有办法再套出什么线索了,因此只好又和阿圣顿闲聊了两三句,然后就故作轻松地起身告辞了。
主人和客人之间经过一番亲切的握手和道别,客人在主人的目送之下渐渐消失了踪影,阿圣顿这才返身关好门,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安静下来。他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脱掉衣服准备洗澡,同时也暗自高兴起来。
阿圣顿变得神经过敏,全是由于前天的一些小纠纷,而这纠纷起于那天从德国潜逃回来的手下——美鲁纳都。
当时阿圣顿打算和这个瑞士人面谈,他们约定某一时间在某一咖啡厅见面。因为两人从未见过,为了防止发生误认,阿圣顿事先打发人去和美鲁纳都联络见面时用的暗语,并选择店里比较空闲的中午时间前去。
那一天,阿圣顿来到指定的咖啡厅,向厅内迅速地扫视之后,发现像美鲁纳都那样年纪的客人只有一个。阿圣顿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满不在乎地道出预先约好的暗语,那个男人也马上用暗语回答,因此阿圣顿就坐了下去。他要了一杯果汁,然后仔细端详眼前这名间谍,他是一个矮胖的男人,衣着寒酸,尖尖的头顶上长着金黄的头发,眼神中带着怀疑,脸色坏极了,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可靠的人。
阿圣顿深知要找一个甘愿潜入德国从事危险工作的人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他对前任者选用这种人物时的心情非常了解。这个人是具有德国血统的瑞士人,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德国腔的法语。他一见面就索取报酬,阿圣顿只得将报酬如数付给他,报酬是用瑞士法郎计算的。那个人把自己潜伏在德国期间所做的事情简要地向阿圣顿报告,并且很合作地回答了阿圣顿周密的询问。这个间谍当然不会引起怀疑——他以在莱茵河旁的饭馆侍者身份作为掩护,借助丰富的经验乘机搜集情报,并且以返回瑞士探亲两三天为借口,用回国的名义通过国境检查。
阿圣顿对美鲁纳都所具备的条件感到十分满意,便指示他以后的任务。
当阿圣顿交代完毕,打算离去时,美鲁纳都说道:“请放心,我会按照您的指示去做,不过在我回德国之前,请你再给我两千法郎。”
“你还要两千法郎?”
“是的!并且是现在立刻就要。因为我身上负了这么多的债务,你若不替我想办法,我就回不去了。”
“对不起!这一点我办不到。”
于是美鲁纳都拉长了脸,显然是生气了,这使他那难看的脸更加难看。他用不和善的语气说:“这点小钱你应该付给我的。”
“为什么?”
那个间谍俯身用只有阿圣顿能够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想想看,我是用这么点钱的代价在替你们做卖命的勾当。差不多十天前,有一个人在美因兹被警察逮到,已经枪毙了,那个人可能也是你的手下。”
“目前美因兹没有我的手下。”阿圣顿虽然这么说,但他心中明白对方的话并没有错,因为最近来自美因兹的情报完全停止了,他自己对此已暗中生疑。或许,那人已如美鲁纳都所说的,死在警察的枪下了。阿圣顿又接着说,“在你承办这件工作之前,你早已知道能获得多少报酬,假如你不想干,我也不勉强你,加钱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无法再多给你一文钱。”
“这是什么,你看清楚了没?”美鲁纳都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型手枪,在手中耍弄着。
“你想怎样,将它拿去当铺?”
美鲁纳都气愤地把手枪放回口袋里,阿圣顿心知对方是老练的间谍,应该知道这种戏法是不会奏效的。
“那么,无论怎样,你都不答应?”
“不错。”
最初这个间谍采用的是温和的态度,但一被阿圣顿用坚决的口气拒绝后,竟使出了强硬的手段,这使他全身的邪气更加浓厚。但是他既未丧失理智,当然也就不敢大声叫喊,阿圣顿也是因为看准这一点,才认定美鲁纳都是间谍工作的好人选。阿圣顿有意向R上校建议增加美鲁纳都的报酬,然而他却不露声色,静静地观赏邻近的景色,渐渐地居然觉得烦闷的感觉一扫而空。
这时,离他座位不远的桌旁坐着两个正在玩牌的胖子,他们蓄着黑胡子,一望就知是日内瓦人,这两人的对面桌旁,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一张又一张地在写信。此外,还有一对夫妇和四个小孩,大概是鲁宾逊一家人吧,他们只要了两杯咖啡来度过无聊的时光。女会计坐在柜台附近,这位身材高大、穿着黑绢衣服的女子,正全神贯注在地方版的新闻上。在这种环境下,和美鲁纳都这样的人争执,倒真的别有一番趣味。
美鲁纳都终于笑了,只是笑容非常可怕:
“我若跑去警察署告密,你就会被逮捕,你知道瑞士监狱是怎样的情形吗?”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象瑞士监狱的情况。那么,你对瑞士监狱有何看法?”
“我很清楚,你一定不会喜欢的。”
阿圣顿早就存有一种忧虑,他非常担心自己会在手头的剧本尚未完稿之前,就被警察署拘捕。万一不幸落入警方手中,就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获得释放,来继续完成剧本了!想到这一层,阿圣顿颇觉苦闷。他希望能知道,若是被捕,他究竟会以政治犯还是普通犯的身份被处理?他想探问美鲁纳都,监狱方面是否允许供给犯人笔和纸,但拿这问题去请教美鲁纳都,未免有些自讨没趣,所以阿圣顿也就咽下了快到唇边的话。他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唯有用冷淡的态度来对付美鲁纳都唬人的言辞。
“依你之见,你有可能使我在监狱囚禁两年,是吗?”
“至少两年。”
“不至于吧,最多两年,只有这一点问题,两年就绰绰有余了,那里不会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可怕的。”
“如果发生了,你又怎么办?”
“不过你不要忘记,你现在已骑虎难下,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一个饭馆侍者是很显眼的目标,何况你又喜欢到处走动。所以我要慎重地警告你,万一我遭遇不测,以后你就无法进入联盟国,那时阁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美鲁纳都听了,一声不哼,脸色铁青地盯着大理石桌子。阿圣顿心想现在正是离开的时候,于是对美鲁纳都说:“你好好地考虑一下,若有意思继续工作,那就务必要遵照我的指示完成,至于说好的报酬,我会经由旧的路线付给你。”
会谈的结果如何,实在难以预测,当时阿圣顿坚决地离开了咖啡厅,留下那名垂头丧气的间谍。在那种情况之下,阿圣顿非采取这种断然的处置方式不可。
阿圣顿小心地用一只脚试探过澡盆里热水的温度,一边盘算美鲁纳都的动向,幸好水的热度还算差不多,于是他慢慢地将自己泡入水中。
“美鲁纳都那家伙,还是固守本分比较划算。”阿圣顿心想自己的猜测大半不会错,那么,向警察署密告他的人一定不会是美鲁纳都,而是另有其人,或者是旅馆里的人也未可知。这时,阿圣顿仰卧在澡盆中,四体通畅,精神爽朗,不由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实际上,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人类始终反复地在表演傻事,不过有时候这些傻事仍有一点价值。”阿圣顿陷入沉思中。
今天下午,他为了美鲁纳都几乎脱不了身,幸好他情急生智,及时用吊儿郎当的姿态敷衍过去,这恐怕只能归功于他的好运了;反之,如果机密泄露被判入狱,在暗无天日的牢中面对难耐的孤寂,他当然会悔不当初,但这件事就局外人来看,究竟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只能赢得R上校一句公平的咒骂:“那个愚蠢的家伙!”然后他就会立刻物色人才来接掌这个职务。对于R上校性格的特征,再没有能比那一句“若是你惹上麻烦,也没有人会帮助你”体现得更明显的了。R上校绝对不容许讨价还价,对于这一点,阿圣顿心里有非常肯定的了解。


第三章 金小姐
阿圣顿躺在澡盆里,逍遥自在地想:“我可以把剧本好好地写完了!警察方面已很顺利地应付过去,或许他们还会在暗中监视我,不过在我进行第三步骤之前,警察可能不会再来找麻烦,只是从此以后,非格外留心不可了。”
阿圣顿之所以会这样想,乃是因为差不多在两个星期前,一名同志被洛桑法院判了有期徒刑,不过他接下去又想道:“害怕或生气都于事无补,愚蠢的行为是祸端的开始。”阿圣顿想起日内瓦的前任负责人,他因为对任务过分紧张,以至产生日夜被刑警追捕的幻觉,终于导致意志崩溃,变成严重的神经衰弱,最后被上级调职了。
不久,阿圣顿又坠入另一个思想的旋涡中。他每星期总要去两次市场,从一个贩卖鸡蛋和干酪的老农妇手中接受上级传达下来的命令,这个老农妇来自法国萨瓦,常常混杂在赶集的妇女群中穿越国境。所谓的入境检查,对她们来讲也不过是形式而已,因为这批赶集的妇女都是在天明前越过边境,在这个时辰里,检查人员没有多余的兴致和这批长舌妇磨叽,通常都是草率地放她们通行,好使自己早一点返回温暖的小屋,舒服地享受烟草的安慰。
这个老农妇是个红脸的胖女人,嘴角经常挂着微笑,毋庸置疑地,她是那种温和、天真而带有幸福意味的女人,所以除了机智过人的侦探外,没有人会伸手到老农妇丰腴的胸脯里,去寻找秘密纸条。万一秘密纸条不幸被搜查出来,那么,可怜的老农妇就会陪着一个中年的英国作家,一起被带往法庭,当然这种事并没有发生,而老农妇也是因为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才冒险从事这份工作的。大约是每天早上九点,日内瓦的主妇们都已在市场上买好东西,陆续各自回家,阿圣顿也就利用这个时候,风雨无阻地去市场,老农妇一定坐在那里,他跑过去向她买半磅干酪,付给她四法郎,在找零钱时,老农妇便暗地里把秘密纸条和零钱一起塞进他的手中。
每次从秘密纸条放进口袋到回旅馆的途中,阿圣顿的心都会一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简直是一段危险而漫长的路程,尤其是现在,由于警察署已起了疑心,所以以后更要尽可能地缩短秘密纸条存在的时间。
想到这儿,阿圣顿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才忽然发觉热水已变成了温水。此时他人躺在澡盆内,手够不着水龙头,用脚开水龙头也很困难,但如果起身去开水龙头,还不如现在就爬出澡盆比较好。他也想用脚拉开排水盖,迫使自己离开澡盆,但这也不可能做到,那么还是勇敢地站起来吧,结果他又发现自己所缺乏的正是这股勇气。他想道:“别人都认为我是聪明而有自信的人,其实我以为这种判断很不切实际,太多人都犯了在充分证据之外仍要去寻求合理解释的毛病,错误论断的影响是何等可怕。如果有人目睹我浑然不知地躺在逐渐冷却的洗澡水中,又会说什么呢?”
他的意识恍若游丝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写作上,他翻来覆去地斟酌恰当的俏皮话和对白,也想起以前不如意的经历,比如在小说出版时,内容和对白总是有不尽满意的地方。阿圣顿非常清楚地了解这些问题,也就不由自主地沉思下去。就在阿圣顿忘我之际,洗澡水的温度也愈来愈低,他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突然,客厅里传来了敲门声。“现在不宜会客!”随后他默不作声,但外面的叩门声依然不止。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用很不愉快的声调问:
“谁?”
“先生,有你的信。”
“哦,请进,稍候一会儿。”
有人应声打开房门走进来,阿圣顿也马上离开澡盆,在腰部围上一条浴巾,走出浴室。侍应生拿着信站在那里等候,这封信上只写着:“请你晚餐后驾临敝处玩桥牌。珀侬奴·都·希令兹敬邀。”这位寄信人是与他同住在这旅馆里的一位男爵的女儿。
阿圣顿心想:“如果只是邀请我参加桥牌赛,实在不必写信,让侍者捎个口信来岂不更方便?”阿圣顿想着,又看了一眼信上那法国式的签名,不由觉得兴致索然。他本来打算换上拖鞋,靠在立灯旁边看书,并舒服地独自在房间里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正准备一口回绝这个桥牌聚会时,他的理智突然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