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圣顿道别后随即走出房间,他在警察署耽搁了五分钟,在确定一切都已依照计划做好了妥善的部署后,便雇车驶往郊外属于他自己的那座宁静的小屋,他每隔一段时间前来此地时,大半都住在这栋小屋里。他剃净胡须,沐浴过后,换上拖鞋,全身顿时感到舒适无比,接着便在疲倦的催促下进入梦乡。第二天醒来,光凭阅读小说,他就消磨了一个早晨。
朝阳爬上山头时,立刻有一名警察署的密探前来看阿圣顿,他名叫费利克斯,是一个眼光锐利、有络腮胡子、皮肤略呈古铜色的矮小法国人。他穿着一套灰色旧西装和一双后跟已被磨损的长筒靴,这副模样仿佛是个已失业的律师事务所的秘书。阿圣顿递给他一杯葡萄酒,两人在火炉边坐了下来。
“那女人很会珍惜时间,进旅馆不到十五分钟,就携带着装衣服和首饰的包裹逃出了旅馆,把东西卖给布场附近的店铺后,下午定期船一进港,她就去码头上购买了前往艾米昂的船票。”那法国密探告诉阿圣顿说。
艾米昂是特隆附近的另一个湖岸城市,在那里泊有可以横渡湖面前往瑞士的船只。
“但由于那女人没有护照,因此船上的人不许她上船。”
“她对没有护照这件事如何解说?”
“她谎称忘记带在身上。她对码头上的警察说,她和在艾米昂的朋友有重要的约会,请他们让她上船,并且拿出一百法郎来贿赂刑警。”
“这女人的愚蠢已超出我的想象。”阿圣顿说。
当天早晨十一点钟,阿圣顿去探视茱丽亚,对于她从旅馆逃走的事绝口不提。可能是因为有充分打扮的时间,这时她的发型已梳得相当美丽,也涂了唇膏,更抹了胭脂,大致看起来,前一天见面时的那种憔悴颜色已经消失无余。
“我带来了几本书,给你消磨寂寞的时光。”阿圣顿说。
“我寂寞不寂寞,与你何干?”
“因为人无须去吃无谓的苦头,我把书搁在这里,愿意不愿意看,都随你便。”
“你只要了解我有多恨你这件事,就够了。”
“我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不过我丝毫想不出你为什么会这样恨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你今天又要叫我做什么?恐怕不是单单为了探望我吧?”
阿圣顿赧然说道:“请你写一封信给你亲爱的人,必须这样写:‘由于护照有不妥之处,所以瑞士警察署不许我越境,我不得不来这里,这是很宁静而漂亮的城市,甚至有些太宁静了,它使得我把还在继续进行的战争都抛向了九霄云外。’此外再写一些引诱詹多拉来这里的话。”
“你以为他会这么傻吗?他一定会拒绝的。”
“由不得他拒绝,你一定要想办法说服他。”
茱丽亚恶狠狠地睨视了阿圣顿一会儿,觉得违抗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地照写了,不过她的脑海中也在盘算着:“不如表面佯装出很顺服的样子,也许还能多拖延一点时间。”而嘴上却在说:“那么你说好了,我按照你的话写。”
“用你自己的语气写比较好。”
“我需要三十分钟才能写完。”
“好,我在这里等候。”阿圣顿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比较妥当。”
茱丽亚立刻两眼爆射出愤怒的光芒,但又强自抑制,忍气吞声地沉默下去了。桌上摆有纸笔,她便坐在梳妆台上,埋头书写,当她写好信,把它交给阿圣顿之际,她那抹了胭脂的脸庞已变得一片苍白。这是一封好像不惯于用文笔来传达心声的信,但不可否认的,这封信写得非常好,尤其是在最后的一段谈到她日夜思恋的爱人时,那女人已不自觉地被缱绻深情所困扰,毫无掩饰地表白了她内心无限的热情,确实感人之至。
“请你再加上一句:‘怕事情会走漏,特派专人持信奉上,他是瑞士人,绝对可以信任。’”
“‘绝对’这个字怎么拼?”
“你看着办吧,再请你在信封上面写:‘不受欢迎的我马上会离去,那时你就解脱了。’”
阿圣顿把信递给正在等候的情报员,火速地送到湖岸对面去。当天薄暮时分,阿圣顿已拿着詹多拉·达鲁的回信,再度拜访了茱丽亚。她焦躁地抢走信,先将它拥贴在胸口上,然后匆匆地读起来。读着读着,她忽然发出了狂喜之声:
“那个人不来!”
印度人的复信文辞并茂,用很夸张的英文描述他绝望的心情,并以迫切的语气表示期待与茱丽亚相聚,希望她能设法破除阻碍她越境的艰难,但他也说明,叫他到特隆来赴约是绝不可能的事,他自己是被悬赏的重犯,如果不顾一切地冒险越过国境,除非是疯子才会这样做。信的内容大约如此,另外还附了一句妙语:“你不会希望你肥胖的爱人死于乱枪之下吧?”这是最后的结语。
“那个人不来!那个人不来!”她喜极忘形地反复喊着。
“你再写一封信告诉他,请他务必放心,不会有丝毫危险,若真有诈,你就决不会让他来。你这样写好了:‘假使你真心爱我,你怎么忍心踌躇不决呢?’”
“我绝对不干这种事!”
“你不要说傻话好吗?否则你就无法得救了。”
那女人不禁泣下,她颓然跪下抱住阿圣顿的膝盖,哭泣着请他大发慈悲,同情她的不幸。
“你放我走,我什么都肯做!”
“你少说傻话好不好?你以为我喜欢做你的爱人吗?请你识相一点,不听从我的命令,将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女人蓦地起身,暴跳如雷,指着阿圣顿破口大骂起来。
“我喜欢看你发怒的模样。你究竟是写信呢,还是要我喊警察进来?”
“他不会来的,再写信也没有用处!”
“但他来不来和你的利害有莫大的关系。”
“什么狗屁意思?我已经尽过我所有的力量了,如果事情再不成功,你又想怎么样?”女人神态狂乱地瞪着阿圣顿。
“只有一条路,不是他丧命,就是你倒霉。”
女人似乎快要昏厥过去,她双手环抱,浑身哆嗦,默然无助地伸出颤抖的手取过纸和笔。但写好的信并不能使阿圣顿感到满意,他命令她重写,直到他认为毫无破绽后才停止。写完后,她投身在床褥上放声痛哭,她的悲伤吐露出深切的情意,虽然并无矫饰之处,但那样子也仿佛是在演戏一般,丝毫不能打动阿圣顿的心。
他目前的处境就和医师面临连声叫痛的患者一样,阿圣顿突然生出这种想法,这并非是他个人处理事情的本性,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R上校为什么能把这个奇特的任务交由他处置——因为应付这项工作不仅需要一颗冷静的头脑,更重要的是要能抑制住感情的冲动。
第三天,阿圣顿没有去探视那女人。晚餐后,费利克斯拿着詹多拉·达鲁的回信来到阿圣顿的小屋。
“怎么了,有什么消息?”
“我的同伴全都变得自暴自弃、不爱管闲事了,因为今天中午,在开往里昂的火车快开时,那女人在车站上左顾右盼,我以为她迷路了,便善意地去问她:‘你怎么啦?我是警察署里的人。’她听了立刻露出阴狠恶毒的眼光,假如眼睛能置人于死地的话,那我现在就不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请坐吧。”
“谢谢。”费利克斯接着又说:“还有更有趣的事在后头,那女人一定想到了搭火车也不可靠,因此她给了船夫一千法郎纸币,要求他载她前往洛桑。”
“那个船夫如何答复?”
“他一口回绝,说不愿做冒险的事。”
“然后呢?”
小个子的密探耸耸肩,笑着说:“那女人又恳求船夫说:‘今天晚上十点钟,请你到通往艾米昂的路上,在那里我们再商议。’并且她还很含蓄地对船夫说:‘如果你要我依从你,我是不会拒绝的。’我私下交代那个船夫,这件事任由他办,但如果有紧急的情况,则必须来报告我。”
“那家伙靠得住吗?”阿圣顿问。
“你大可放心,他除了知道这女人是在警察的监视下以外,其余的一概不知。船夫的事你不必多虑,这是个很不错的青年,他出生时我就认识他了。”
阿圣顿打开詹多拉·达鲁的信,信中洋溢着难以言传的爱恋,文笔所抒之处,莫不蕴藏着诉说不尽的苦恼,倘若阿圣顿稍微懂得一点恋爱心情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倾慕的热情。詹多拉·达鲁描述他自己的心情,说他仿佛站在海边,不断地眺望对岸的法国领土,想起两个人只隔着一脉湖水,却居然连相见的机会也没有。但他也在信中反复地陈述,说他的确没有办法到那里去,他希望茱丽亚放弃这个希望,他说:“为了你,我能心甘情愿地去做任何事,唯有到特隆的这一件,我的确办不到,若你非叫我去不可,我虽无法予以回绝,但只求你体谅我的立场。我现在必须回去,恐怕不能再与你相会了,这实是情非得已,失望、悲伤和眷恋不舍交织在我心里,但愿你能冲破越境的障碍。投到我期待已久渴盼拥抱你的怀抱里来,那样我们两人便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信中交叠着疯狂的呓语,虽然他的文笔显得不太自然,但不难看出,写信者心底燃烧着愈来愈炽烈的情火,完全像一个神志激动得已濒临崩溃的人,正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女人和船夫见面的结果,什么时候才会知道?”
“他们约定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在渡船码头会面。”
阿圣顿望了望钟说:“我也去。”
两人沿着山丘走下去,来到码头,为了避开凛冽的北风,都隐身在海关附近的草丛里。一会儿,一个男人冲进草坪,费利克斯便由掩蔽处闪身出去问:“是安特恩尔吗?”
“是费利克斯先生吗?我给你捎来一封信,我已和她约好,明天第一班船就送她到洛桑。”
阿圣顿瞧了一眼站在前面的男人,并不打算询问他和茱丽亚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接过信,借着费利克斯的手电筒读起来。这封用德文写的信错误极多:“千万不能来,你不要顾虑我从前写的信,这太危险了,我爱你,你是我亲密、重要的人,无论如何你必须回去。”
阿圣顿把信放进口袋,赏给船夫五十法郎,返回小屋后立即上床入睡。
翌日,他又去探访茱丽亚,发现她的房门锁上了。他用力敲门,依旧无人应声,阿圣顿只得拉开嗓子叫唤:“拉萨利夫人,请开门,我有事告诉你。”
“我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不愿意见任何人。”
“你若不肯开门,我就请锁匠来,把门撬开再进去!”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阿圣顿才听到里头转动钥匙的声音。那女人蓬头垢面,身穿睡袍,乍看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
“我没有半点力气了,你再叫我做什么事,我都没有办法,你只要看我一眼,就晓得我已经病倒了,昨天一整个晚上,我一直觉得浑身不适。”
“有没有必要请医师?这不须花费多少时间的。”
“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医生恐怕也没有能耐医治了。”
阿圣顿从口袋里拿出船夫送来的信件,把它递给茱丽亚·拉萨利后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的目光一接触到信,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泛黄的脸孔变成铁青。
“不经由我的同意自行写信或脱逃,你不是对我承诺过绝对不干这种事的吗?”
“你以为我会遵守自己的誓言?”女人带着嘲笑的口气高声喧嚷起来。
“我的想法不是这样,老实说,从荒僻的监狱将你送到如此安适的旅馆,并非单单为了你才费这么大的劲。慎重起见,我不得不对你提出严重的警告,你的双脚正如被监狱的铁链束缚着一样,绝无逃出特隆的机会,你还是放聪明一点,枉费时间和精神写这些永远不会发生效力的信,未免太愚不可及了!”
“你这个畜生!”女人悲痛欲绝地诅咒对方。
“请你安静地坐下来,现在请你重写一封能寄去的信。”
“对不起,我再也不干了,现在我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再写了!”
“你当初到这里来之前,早已一口答应要做成这桩事,正是因为这个条件,你才能来此地的。”
“我不干!我不干!!我答应的事已经做完了!”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再考虑?!我已经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了,随你高兴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吧,一切与我无干!”
“好,我给你五分钟时限,让你重新考虑。”
阿圣顿取出怀表,看了一眼,随即坐在零乱不整的床上。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旅馆把我的神经刺激得太厉害,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关进监牢里去?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密探跟踪我,你以为我麻痹了吗?你尽叫我做些寡廉鲜耻的事,你们全部都是不要脸的家伙!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请问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你叫我做那些事,实在太残忍了!”
女人狂乱地嘶喊,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阿圣顿冷静地站起身来。
“对,你给我滚出去!”女人刺耳的尖叫声朝阿圣顿迎面劈过来。
“我一会儿就回来。”阿圣顿说罢,大步跨出房间,将房门从外面反锁起来。他一边下楼,一边写好便条,吩咐打杂工人立刻送去警察署,然后转回茱丽亚的房间。茱丽亚躺在床上,脸朝墙壁,全身颤抖,在不停地呜咽着,好像并发了歇斯底里症,对于阿圣顿走进来的事,她浑然不知,依旧畏缩成一团,抽搐不止。阿圣顿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冷眼观看杂乱散置在梳妆台上的东西,大都是些脂粉之类的脏兮兮的廉价货,唇膏、油性雪花膏、粉扑、眉膏、带油垢的发夹,各种东西错综交杂在一块,一阵一阵地在房间里飘散着一股随心、低贱的气味。阿圣顿想到,这女人曾马不停蹄地往来于各个国家的城市、乡村之间,过着巡回表演的辛苦流动的生涯,出入于下三流的酒店、旅馆,于是他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这女人是何来历?现在她虽然是个品格下流、粗俗不堪的女人,但她在年轻时又是个什么样子?从外表看,她不像是具有传闻中那种丰富人生经验的人,反而好像缺乏自卫的本领,很可能她是来自演艺家庭?世界各国有许多世代均献身于舞蹈、杂技或歌剧、演艺事业的家族,他们自成一系,子孙承袭祖业,终生都在娱乐圈与艺术圈里打滚,过着浮沉不定的生活。这个仰赖舞台为生的女人也许会和与她搭档演戏的男人坠入情网,迫于奔波的生活而沦落到目前的这种情况。阿圣顿脑中不断地浮现她在现实中接触过的男子:戏班里的男演员、玩弄女舞星的团主、实业家、富商大贾,以及乡村的美男子等,他们追求这个妖艳冶荡的女人,被她性感的魅力挑逗得意乱情迷,但是对她而言,这都只是一批肯付现款的客人。她轻而易举地接受他们的金钱,把这当作表演收入的一部分,而在那群好色的男人眼中,茱丽亚则是满足他们浪荡行为的货品,只要舍得付出代价,便能左拥右抱,享受大都市纸醉金迷的欢乐,而这种奢侈糜烂的生活,是人类社会最堕落的一面。阿圣顿这时的思想,便盘旋在这女人迷雾一般的身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