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叩门声,阿圣顿立即应声:“请进。”茱丽亚也翻身坐起来问:“是谁?”
当茱丽亚看见门外是两名刑警时,不禁冒出一身冷汗——这两名刑警曾经负责把她从布洛涅护送到特隆,然后转交给阿圣顿看管。
“原来是你们,有什么事?”她发出尖锐的喊叫。
“你站起来。”其中一名刑警冷冷地开了口,他的语气中含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并且还带着阴沉胁迫的腔调。
“你不得不起来的,我必须把你交还给他们了。”阿圣顿说。
“我站不起来,我生病了,你想杀了我吗?”
“如果你自己没有办法的话,那只好劳驾他们动手了,如果他们粗手笨脚地使你不舒服,你也最好少叫喊!”
“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们会送你回英国。”
一位刑警已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这女人发出凄厉的吼声。
“不要理会她,她马上就会知道吵吵闹闹是无用的。”
“我自己会穿!”
女人挣开了刑警的手,脱掉睡袍,三人眼睁睁地看着她钻进衣服,并很勉强地穿上似乎嫌小的鞋子,接着她梳了梳头发,又瞄了一眼站立在一旁的刑警。在这些男人面前,她果真能泰然自若地穿好衣服吗?假使R上校看到这种情形,一定会大声痛骂她是蠢货,阿圣顿却是一心希望她能快点收拾好。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阿圣顿让座,她熟练而快速地涂了层雪花膏,继而又用肮脏的毛巾拭掉,扑粉后,描画眉毛、眼圈,灵活运转的手微微颤抖着,三个男人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化妆的情形。女人最后抹上唇膏、胭脂,戴上小帽,并把它深深地压低,几乎遮盖了眼角部分。待一切就绪后,阿圣顿对其中一名刑警使了一个眼色,刑警从口袋里掏出手铐,走到女人身边。
女人瞥见手铐时,讶异地倒退,摊开双手,用凄凉的声音说:“我不要跟他们一起回去!”
“嘿,你究竟在说什么傻话!”刑警粗暴地吼着。
茱丽亚自卫似的一把抱住阿圣顿,阿圣顿也为之吃了一惊,只听见那女人哭诉道:“请你帮帮忙,不要让他们带我回去,我不喜欢回去,求求你!”
阿圣顿竭力避开女人的纠缠:“我已经没有办法帮助你了。”
刑警毫不放松地掐紧她的手臂,正要扣上手铐之际,她声嘶力竭地号哭,颓然倒下。
“我要听你的话,我什么事都肯做。”
阿圣顿再度向两名刑警做了一个暗示,两人便退出房间。女人倒地低声饮泣,阿圣顿等女人渐渐安静下来时才把她扶起来,坐回椅上。
“你要我做些什么呢?”女人忍不住又悲从中来。
“再写一封信给詹多拉·达鲁。”
“现在我的情绪很乱,一定会语无伦次,请你稍候一下可以吗?”
但是阿圣顿却以为她最好趁尚未忘记之前提笔,于是他立刻剥夺了女人恢复心情的时间:“信的内容由我来说,你照我的话写就好了。”
女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拿起钢笔和信纸,坐在梳妆台前。
“我依照你的意思做。你如何证明在事情做成之后,你会释放我呢?”
“上校既然这样允诺,我只遵从上校的命令行事,这一点你应该相信。”
“出卖了朋友,如果还要关上十年的监狱,岂不是变成天大的笑话?”
“我们本着诚心待人的原则做事,我必须对你做一番解释,如果没有詹多拉·达鲁的问题,我和你一点儿也扯不上关系,因此你绝不会依约行事后又被逼迫下狱。难道你以为会有这种事吗?”
女人暗自思量,她的感情犹如燃尽的烛火,渐渐地,她抚平了一度激动不安的情绪。历经如许折磨的风暴后,她无疑变成了一个重视现实利益的女人。
“好吧,请你说我该怎么写吧。”
阿圣顿犹豫了一下。从前指示这女人的时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不过现在可得多方思虑了。文笔固然不宜过分讲究,但太流畅了只怕也会引起对方的疑虑,当人们的感情达于振奋的巅峰状态时所倾吐出来的话,往往会带有小学生演讲或舞台剧表演的调调儿,他们自身也许无法察觉,但在旁观者听来,总觉得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所以当作者设法使故事里面的主角发表意见时,最好能采用漫不经心、镇静而有力的说法来争取同感。这是一封关键的信,所以必须特别仔细,争取做得圆满无缺。尽管如此,阿圣顿对于自己的紧张和多余的顾虑,还是不免暗觉好笑。
“我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懦弱的男人,”阿圣顿开始口述,“你若全心爱我,对于我的这一点点要求,应该就不会踌躇。”阿圣顿说到这儿,又指示茱丽亚说:“请你在‘不会’底下画两道线以示强调。”然后又接下去口述那封信的内容:“我保证万事皆安全,当然如果你不爱我的话,就不必来了,你还是走吧,回到安全的柏林,回到你的地方去吧。我对这些事已经厌烦不堪了,如今我孤单寂寞,还因终日想你、等你而一病不起。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你的来临,你若真心爱我,你为什么还要迟疑不决呢?从这一点看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的存在,你使我非常失望,我心已死,钱也已告罄,我待不住了,何况这旅馆也不值得我再住下去。我在巴黎还有表演的契约,而且有一位巴黎的朋友,他对我表现得非常诚实而可爱。我已为你耗费了太多无意义的时光,想不到竟然一无所获。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还是早点分手吧。你再也找不出像我这般深爱着你的女人了。我无法拒绝那位朋友善意的建议,我已拍电报给他,一有回音,我便会启程前往巴黎。我并没有责备你的变心,这原非你的罪过,但我也非那种虚掷青春的傻女人,岁月不饶人,我已立定主意了。再见,茱丽亚上。”
阿圣顿把写好的信重新过目一遍,虽然不尽满意,但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这女人不懂英文,只能听着自己的话拼写,所以错得一塌糊涂,笔迹犹如儿童涂鸦一般,任意涂改的地方很多,偶尔插进一两句法文,部分字迹由于承受热泪的滋润而模糊不清。
“就这样吧,我告辞了,希望在下次见面时,我能对你宣布你已是自由之身,随你高兴到哪里去都行。你预备去哪里?”
“我要去西班牙。”
“好!我替你把一切手续办妥。”
女人对此只是耸耸肩,阿圣顿则转身离开了房间。
阿圣顿在当天下午就派人送信到洛桑去了,此时他唯有耐心地等待。翌日清晨,赶在船进港之前,他便向船埠走去。售票房隔壁是候船室,他指示刑警在候船室里布置好,准备围捕。等船停在港边,旅客会排成一列鱼贯地上岸通过检查护照关卡,当詹多拉·达鲁将那本中立国所发的护照递给检查员的时候,他们会先予以扣留,在身份确定之后再立即进行逮捕。
这时船已缓缓地驶来了,旅客都聚集在扶梯口附近,而阿圣顿的神经也紧张振奋到极点。他飞快地跑到码头边向船上张望,却看不到一张类似印度人的脸。詹多拉没有赴约吗?阿圣顿顿时觉得失望万分。在特隆上岸的旅客只有六个人,通过海关检查后就纷纷散去。阿圣顿则在空无一人的船埠上踯躅不去。
“一切都完了,这桩事是失败了,我们热切期待的人没有来,你知道吗?”阿圣顿对负责检查护照的费利克斯说。
“有信来了。”
费利克斯把寄给拉萨利夫人的信交给阿圣顿,一看即知寄信人是詹多拉·达鲁,那笔迹好像蚯蚓似的。这时,从日内瓦开来,途经洛桑往湖岸末端的船只又在远处出现,这船每天清晨从日内瓦启程二十分钟后,一定要泊靠特隆船埠。忽然,阿圣顿脑中闪过一线希望。
“带这封信来的人在哪里?”
“在售票处。”
“把信立刻退给那人,要他尽快退还给寄信人,嘱咐他对寄信人说那女人不肯收下这封信。倘若寄信人请他再度把信转交过来,便回复他说女人已经整装待发了,即便现在将信送到特隆恐怕也已无多大用处。吩咐他务必要对寄信人这样说。”
阿圣顿亲眼看见信被退回给送信人,费利克斯把他交代的话也传达了,于是他便慢慢踱回郊外的小屋。
阿圣顿想,詹多拉可能会搭乘那艘大约下午五点钟进港的船只,也就在那当儿,他与在德国工作的情报人员有一个预定的约会,所以他事先告诉了费利克斯自己可能会有耽搁,并嘱咐若是詹多拉来了的话,尽量找借口将他扣留住,押送詹多拉去巴黎的火车在八点钟开出,千万勿掉以轻心,必须谨慎小心,以免坏了大事。阿圣顿交代完毕后,独自在湖畔溜达,薄暮的天色依旧十分光亮,从山丘远眺,港边一带的景象尽入眼帘。离港的船只缓缓朝前推进,这时,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淹没了他的思想,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本能地加紧了脚步,同时,又有人从远处奔了过来,正是那位送信的男人。
“快,快,他已经来了。”那个人喊着。
这对阿圣顿不啻是心惊肉跳的一刻。
“他终于来了!”
阿圣顿拔腿飞奔,送信的男子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忙着叙述把信退还给寄信人的情形。
印度人接到退信时,脸色立刻变青,谁也不会想到黑色的皮肤也会发青。印度人将信揉成一团,看他那副样子仿佛连自己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两行热泪从面颊上直滚下来,因为他很健壮,所以那样子真的非常可怕。他用别人听不懂的话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阵子,然后用法语问往特隆的船班何时开出。于是送信人也搭上了同一艘船,四处寻找詹多拉的踪迹,好一会儿才看到了他。印度人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上,穿着长外套,帽子戴得很低,船只来到特隆时,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放松地凝视着街道。
“现在他在何处?”阿圣顿问。
“我第一个下船,费利克斯先生叫我马上来请你,所以……”
“那大概在候船室了?”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码头,阿圣顿抢先闯入候船室,但见人声嘈杂,指手画脚喧喧嚷嚷的人群把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团团围住。
“怎么啦?!”阿圣顿大叫。
“请你看看。”费利克斯说。
正是詹多拉·达鲁。他双眼圆瞪,嘴吐白沫,身体扭曲,形态骇人,显然已经断气了。
“自杀,我派人去请医生了,但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
蓦地,一阵恐惧的战栗侵袭了阿圣顿的脊髓。
当印度人登岸时,费利克斯根据肖像画晓得了这人就是他们千方百计寻找的对象。上岸的旅客只有四个人,詹多拉·达鲁最后一个离船。费利克斯为了拖延时间,就慢条斯理地检查前面三个人的护照,终于轮到詹多拉·达鲁,那护照是由西班牙政府签发的,手续方面毫无不妥之处。费利克斯对他做了例行询问,将这些记录在海关名簿上,然后和善地说:“请你到候船室,有一两个手续需要办理。”
“护照有误?”
“护照非常完备。”
詹多拉·达鲁略微犹豫,但还是跟着海关检查员走向候船室,费利克斯站到一旁替他推开房门。
“请。”
詹多拉·达鲁踏进候船室,发现屋里有两名刑警赫然站着,他立刻就发觉自己已经上当了。
“请坐,我要请教你一两个问题。”费利克斯竭力保持镇静。
“房间里很闷,可以让我脱下外套吗?”詹多拉·达鲁说。候船室内设有小壁炉,散发着蒸笼一般的热气。
“可以,请。”费利克斯很有礼貌地回答。
印度人好像很费力似的将外套脱下,转身把它挂上落地衣架,也就在这时,他突然踉跄了一步,扑倒在地上。众人见状大惊失色,顿时骚动起来。原来詹多拉·达鲁顺着脱衣之势,很机敏地把捏藏在手心里的毒药吞了下去。阿圣顿嗅了嗅毒药瓶,那里传出强烈的扁桃臭味。
群众七嘴八舌地围拢过来,费利克斯拉开嗓子设法辩解。
“会不会挨骂呢?”他忧心忡忡地问。
“那不是你的责任,这人现在不会再做出有害的事情了,依我看来,他自杀反而对我们有好处——这种人被处极刑,说不定会激起反效果。”阿圣顿黯然道。
不久,医生赶到,宣布詹多拉·达鲁业已死亡。
“氰酸钾。”医生转向阿圣顿说。
阿圣顿疲惫地点头,说:“我去看看拉萨利夫人,如果她想再住一两天,就由她去,如果她要立刻离开的话当然也可以,通知车站上的刑警放她走。”
“我现在就去车站。”费利克斯说。
阿圣顿爬上山丘,落日余晖消失了,天际万里无云,星月皎洁,银辉满地,空气清新,这是一个冷清的夜晚。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把口袋里的硬币反复翻了三次,据说在月夜里这样做会得到幸福。
当他再走回到旅馆时,一阵卷心菜和烤羊肉的味道随风飘送过来,偌大的房间里挂着琳琅满目的彩色广告画,是格兰诺伯、卡加松等红酒和诺曼底的海水浴场的宣传海报,以及铁路局印制的彩色图片。阿圣顿走到楼上,轻轻叩敲房门,没人应声。他推门而入,只见茱丽亚忧愁地坐在梳妆台前,对于有人走进房间所发出的脚步声都未予理会,只怔怔地凝视着镜子,从她的表情判断,她这样茫茫然地坐在化妆台前已经很久很久了。当她发现阿圣顿出现在镜子里时,显得非常震惊,她脸色骤变,神态惶急,站起身的当儿竟几乎掀倒了椅子。
“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你的脸色这样苍白?”女人颤声问道,她迅速地回过头瞪视着阿圣顿,面孔渐渐地变成可怕的死灰色。“那人被逮捕了吧?”她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死了。”阿圣顿缓慢地回了一句。
“死啦?他服毒自尽了是不是?是的,他有服毒的时间,所以他没有被逮捕。”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他是服毒?”
“他经常随身携带毒药,他绝不愿意被英国人活捉。”
阿圣顿稍一沉思,立刻发觉这女人无疑能严守秘密,更想到若是换了自己置身于那种场合里,他恐怕也会怀疑自己能否预知那宛如演戏一般的计谋。
“你已经是自由之身了,随你的意思走吧,谁也不会再拦阻你了,船票、护照和钱都在这儿,另外几样东西是你被逮捕之前所有的,请你收回。你想再看詹多拉·达鲁一眼吗?”
她惶恐地摇头:“不,我不要!”
她不再落泪了,阿圣顿很明显地感到爱情已从她的心里枯萎、衰竭了。当现实的利害关系在腐化灵魂时,她终于坠入了自私的旋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