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今晚会由宪兵从英国护送过来,请你今晚搭夜车护送她去特隆。”
“要我护送?”阿圣顿不禁讶然。
“是呀,我想你可以做得很好,因为你比普通人更能了解人性。在特隆一两个星期,你也有散散心的机会,这是座洁净而高级的城市,假如是在和平时代的话,你还可以享受温泉浴。”
“护送她到特隆之后怎么办?”
“随你便,我这里有一份注意事项表,也许会对你有所帮助,现在我读给你听。”
阿圣顿留神谛听,不禁暗暗佩服R上校简洁的作风,这些干净利落的办法,只有头脑优秀的人才能设想得这样天衣无缝。
接着,R上校邀阿圣顿一同进餐,他把阿圣顿带到一个位置良好且能观察街头熙攘人群的地方。在办公时间内,R上校一向手腕高明,口才伶俐,办事果敢坚毅,毫无瑕疵可言,但他走进餐厅时却显得有些羞怯,因此阿圣顿不由得笑了起来。R上校故意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高声谈论,极力显示他对这种场合的熟稔和老资格。
借着战争之力,上校被人赏识,身任要职。其实在功成名就之前,他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百姓,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就是从他目前的言谈举止也能看出他曾经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这时R上校摆出一副与名流贵族在高级餐厅里同桌用膳的神气,其实他也仍像是一个戴大礼帽的略显拘束的年轻人,在与侍者领班的视线交遇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有点手足无措。这当儿,R上校正在东张西望,土黄色的面孔上隐约闪烁着惭愧的神情,同时又显现出自觉满意的微笑。
阿圣顿同时也发觉有一个体态优雅、相貌平凡、戴着珍珠首饰的黑衣女人,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座位上,R上校的目光不知何时也转移到了她身上。
“那是布里特夫人,是薛欧德尔公爵的情妇,在欧洲可以称得上是首屈一指有权势的女人,脑筋非常优秀。”
R上校转动灵活的眼珠凝视着她,随即脸色泛红。
“啊,这就是人生!”
阿圣顿好奇地打量R上校。奢侈对于没有奢侈经验的人而言是具有危险性的,只要这个人轻易地坠入诱惑的迷雾中,那便不堪挽救。严谨而善讽的R上校面对外在豪华的情调和庸俗的魅力,心旌便为之动摇,而富有高尚教养并习惯于奢侈生活的人,反倒不易为之轻易动心。阿圣顿就此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用膳完毕,两人慢慢地喝着咖啡,阿圣顿眼见R上校对今天的酒菜发出赞赏之声,并迷惘地浏览着餐厅的装潢,整个人好像已浑然陶醉于这种气氛里,于是阿圣顿突然来了个言归正传。
“那个印度人想必是个相当杰出的人物?”
“当然,非常之聪明。”
“独揽大权,还能破坏在印度的英国军队的组织,像这一类智勇双全的人,使我不得不佩服。”
“我倒没有这种感伤的想法,只知道这家伙是个万恶不赦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拥有两三个联队的炮兵和六大队的步兵,他就决不会再用炸弹。他是手上有什么武器就用什么武器的人,对于这一点,你毫无责备他的理由。自始至终,他似乎并未为己身的利益图谋过,他只将祖国获得自由平等的地位作为毕生最大的心愿,由此推论,这男人的所作所为也可以说是非常正当的。”
不幸R上校无法了解阿圣顿话中的含意,只固执地回答说:“那是借口,是不健全的想法,我们并不关心你说的这些,我们最刻不容缓的工作是逮捕他,然后枪毙他。”
“此乃理所当然,何况那女人已经摊牌了,所以这件事能否做成功就只剩行动而已。我是为了遵照你的指示而来的,而我个人对詹多拉·达鲁由衷的敬仰和尊重是另一回事,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儿也不会妨碍到我达成任务的信心。”
R上校再度恢复了他那谨慎小心以至咄咄逼人的冷酷神态,说:“在我看来,这一类事究竟是适合于热情的男人,抑或是适合于有智慧的男人来做,我还未下结论。有一种人对仇敌怀有深切的憎恶,但在打垮对方之后,他满腔的愤恨就会随之烟消雾散,并且容易以满足感来自我安慰,当然,这种人对工作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你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型的人,不过我还搞不清楚,你是不是只抱着像下棋一样输赢都无所谓的心情来完成工作。不过,或许像你这样缺乏工作热忱的人,反而会更符合这次工作的需求也未可知。”
阿圣顿默不作声,付账之后,他陪同R上校步行回旅馆去了。
第八章 舞女茱丽亚·拉萨利
八点的火车还未开行,阿圣顿把行李箱托运之后,便在月台附近来回地踱着。他已经找到了茱丽亚·拉萨利所坐的车厢,也看到了她正畏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那儿的光线十分暗淡,所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有两名便衣警探在布洛涅站替代英国警察接管了这个女人,这时,这两名便衣警探正严密地监视着她,其中一名警探在莱芒湖法国边境曾与阿圣顿共过事,他一见阿圣顿走到自己身边,就连忙颔首招呼说:“我问过那女人是否要去餐车用膳,但她说要在这儿吃,我只好替她买来便当,你看这样妥当不妥当?”
“可以。”阿圣顿说。
“我和我的同伴轮流去餐车,没有把那女人单独留在那里。”
“你们设想得很周到,开车时我会来和她讲讲话。”
“她好像不太爱开口。”警探说。
“没关系。”阿圣顿说。
阿圣顿买了二等车票,坐进自己的车厢。等到他去茱丽亚·拉萨利的车厢时,她刚好吃完饭,以她那被全部吃光的便当来看,她的食欲应该很强。两名警探看到了阿圣顿朝他们所使的眼色,于是起身开门走了出去,茱丽亚·拉萨利则丢过来一个不愉快的眼光。
“刚才的便当还合你的胃口吗?”阿圣顿走到女人对面,坐了下去。
女人略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抽烟吗?”阿圣顿取出了烟匣。
女人瞥了他一眼,有些踌躇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从烟匣里取出一根香烟。在划火柴点烟时,阿圣顿被她的相貌吓了一跳。不晓得基于什么理由,他始终以为茱丽亚·拉萨利是金发女人,也许是因为他把她归之于东方人一向喜爱的那种金黄头发、洁白皮肤、碧蓝眼睛的白种美人一类了吧。
由于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阿圣顿觉得眼前的茱丽亚·拉萨利并不算是美人。她的皮肤稍呈浅褐色,已有了些皱纹,眼珠漆黑,头发扣在帽子里,看起来已远离了黛绿年华,在三十五岁左右,整个人由于缺少化妆而显得格外憔悴,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外,毫无可称为美之处。茱丽亚身材壮硕,用这样高大的身体表现优美的舞姿似乎稍嫌勉强了一点,在阿圣顿的想象中,这女人作西班牙装扮时或许会标致些,不过现在,看她穿着破旧而寒酸的衣服畏缩在车厢的一角,就不免让人怀疑,这样丑陋的女人,为什么会使那个印度人着迷得如此厉害?
茱丽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圣顿,大概也在心里估量他究竟是何等人物。她视线缓缓抬起,喷出一口烟,那烟袅袅上升,刹那间消失在空气中,然后她的视线重又落回阿圣顿身上。闭口不言本是壮胆的方法之一,但是她那微微发抖的神情已完全暴露了她的紧张和恐惧,等了很久,阿圣顿才听到那女人用带着意大利腔调的法语问:“你是谁?”
“报出名字也没有多大意义可言。我正要去特隆,并且已经在拉·布拉斯旅馆替你订好了房间,目前在特隆营业的旅馆只有这一家,我想你住起来一定会觉得非常舒适的。”
“哦,上校指的那人就是你?!你是专门负责看守我的人?!”
“形式上虽是如此,但我决不会干扰你。”
“哼,这有什么两样。”
“我希望能早点解除你的拘禁,我的口袋里装着你去西班牙需要的,那已办妥一切手续的护照。”
这女人向后挪了一下,使自己更深地陷在角落里,她的脸色在暗淡的光线下一阵青一阵白,两眼瞪得圆圆的,东顾西盼,流露出绝望的神态。
“实在逼人太甚了,我真恨不得亲手杀死那老头上校,我就是死了也痛快,这毫无人性的混蛋,我是个多么不幸的人啊!”她把整张脸埋在双掌里。
“这只怪你自己跳进了不幸的深渊,难道你不知道当间谍是很危险的事?”
“我没有出卖什么秘密,也没有做什么坏勾当。”
“这确是不假,不过那是因为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这种机会。你已经在招供书上签过字了,是吗?”阿圣顿尽量温和地和她攀谈,犹如对待病人一般,压制着自己随时可能爆发的坏脾气。
“对,可是我是干了傻事,上校让我怎样写我就怎样写,我都按照他的意思做了,这还不够吗?!万一詹多拉不给我回信,我会落得什么下场?!他不肯来的话,也没有办法强迫他来的啊!”
“他已经回信了,那封信就在我这里。”
阿圣顿说完,那女人抬起头来,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借我看看,拜托,拜托——”
“给你看当然可以,不过看完后要交还给我,请你记住。”他从口袋拿出詹多拉·达鲁的回信,那女人迫不及待地从他手里抢过去,屏息细读。一共有八张信纸,那女人一边读,一边淌下了眼泪,嘤嘤啜泣之间,反复地用法语和意大利语呼唤着爱人的名字。那女人依照R上校的指示,写过一封希望与詹多拉·达鲁在瑞士相见的信,詹多拉·达鲁则回信表示他期待着这次的幽会,并且说他整个人快乐得几近疯狂。他在信中用热情无比的语气对她倾诉说:“我们两人实在分离得太久了,我多么希望能尽快见到我亲爱的茱丽亚,一想到不久后便能相聚,我已日夜寝食难安。”他把既兴奋又惶急的心情坦白地对她诉说。那女人读完信之后,信便由她手指间滑落坠地,她喃喃说道:“你看过这封信,便应当知道他如何爱我,他对我的爱情一点儿也没有可疑的地方,因为我有很确定的理由可以这样说。”
“你真的爱那男人?”
“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对我温柔体贴。我经常在欧洲各地巡回表演,简直没有一点悠闲的时间,这种生活并不快乐,何况到小戏院去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起初我也误以为他不是好人。”
阿圣顿捡起信,放回口袋,然后说:“十四日那天在洛桑的里芒旅馆相会的电报,已经用你的名义寄往荷兰了。”
“那么就是明天?”
“不错。”
女人昂起头,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说:“你们打算叫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真是寡廉鲜耻的家伙!”
“你并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假如我不肯呢?”
“那你要独自承担责任。”
“我发誓再也不愿意进监狱了,我活在世上的时间已不会太长,而上校说要囚禁我十年,谁知道我能不能再活着出来!”那女人突然大声嚷叫起来。
“上校若果真如此说过,那无疑他会这样做。”
“嘿,我知道了,那残酷无情的人没有半点怜悯心!被关上十年,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绝不愿再进监狱了。”
火车停在某站时,伫立在月台上等候的刑警走上前叩敲窗户,阿圣顿拉开车门,刑警立刻递给他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以法国、瑞士边境的明达鲁利艾车站为主题的风景,当中一尊铜像,旁边种植了两三株筱悬木,远处还有一个大广场,这是一张很俗气的风景画。阿圣顿交给茱丽亚一支铅笔,并说:“用这张明信片写一封给你爱人的信好吗?我要把它从明达鲁利艾寄往洛桑的旅馆。”
女人瞧了阿圣顿一眼,默默地拿过风景明信片,照着他的意思写了。
“请你在明信片后面再写上:‘在国境附近费了很多时间,不过万事顺利,请你在洛桑等我。’至于还要写些什么随便你,写些温存细语或其余的话都可以。”
阿圣顿从女人手里接过信,也做了检查,看她是否遵照指示在做,然后手举到帽檐行礼,并客气地说:“现在我要走了,真打扰你,请你好好儿安歇吧,明天早上到特隆车站时,我会来接你。”
这时一名警探也吃过饭回来了,阿圣顿走出车站大厅,两名警探立即接替了监视畏缩在角落里的茱丽亚·拉萨利的责任。阿圣顿将要寄往明达鲁利艾的风景明信片交给正等在那儿的情报员,叮嘱过他们混进人潮,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车上。
第二天早上抵达特隆车站时,气温虽然甚低,但天气却很好。阿圣顿把皮箱交给挑夫,走到茱丽亚·拉萨利和两名刑警面前,和他们打招呼:“早安,用不着在这儿特意等我。”
刑警把手高举到帽檐,说了几句客套话,向茱丽亚点点头后就掉头走了。
“他们要去哪里?”女人问。
“他们已经办好事情,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那么,现在换你来监视我了?”
“你已经不会被任何人监视,我把你送到旅馆之后也要走的,请你好好儿休息吧。”
阿圣顿将托运的收据交给挑夫去领取行李箱,自己则伴着茱丽亚步出车站,出租车已等候在那儿,阿圣顿让她先上车后,自己才钻进去。到旅馆的这一段路程相当远,一路上,阿圣顿感觉到茱丽亚不时在瞟着他,她显得有点惊慌失措,而他则保持缄默。车子到达坐落于散步大道拐角的风光绮丽的旅馆后,他们由旅馆老板亲自领到为拉萨利夫人所预订的房间里。
环顾四周,阿圣顿转身对老板说:“这里很不错。我马上就要走了。”
老板行了个礼,也抽身告退。
“我们已为你尽了地主之谊,在这里你可以得到完全的自由,你喜欢什么就吩咐他们送来,当然这只限于对旅馆主人而言。你和其余的客人毫无两样,你已完全是自由的了。”阿圣顿对茱丽亚说。
“包括外出的自由吗?”女人情急地问。
“当然。”
“是不是我身边有刑警跟着?”
“绝没有那么回事,你住在这旅馆里就好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自由,高兴到哪里都可以,只有两件事情请你牢牢记住——你写信时不能瞒着我,并且未获得我的许可,你不能离开特隆。”
那女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阿圣顿,因为她不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在听到这一席话时,她神情恍惚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我决不会偷偷地写信,或逃离这里,我可以用我的名誉担保。”
“谢谢,我告辞了,明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