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发生的事就像快进的电影。托盘落到地上,发出巨响。客厅的门被猛地推开。客厅里的场景只在我的眼前闪现了十分之一秒,但是我看清楚了里面的三个人。“露西”有一头棕色的长头发,身材苗条,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为她增添了几分动人的魅力。看到我,她几乎要昏过去了。她身旁的两个壮汉看上去三四十岁,都有一身发达的肌肉,似乎随时能把衣服撑破,并且目露凶光。
冲过来开门的男人也愣了一下神,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好啊……我的小露西,会有好戏……”
“是的,我的小露西,你会有好戏……”另一个人露出骇人的冷笑。
露西撕心裂肺地喊道:“别这样!”


第十二章
命悬一线之际,如果不是骤然清醒过来,我很难及时做出合理的反应。当两个壮汉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把刚刚推开的门用力关上。他们在破碎的玻璃下发出阵阵惊呼,我转过身撒腿就跑。我冲出了大门,随手摔上门,飞奔下楼梯。到达底层之后,我考虑再次使用今天晚上曾经奏效的方法,但是身后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没有时间故技重施了。很显然,这一次需要应付的壮汉比今晚早些时候的警察身手更加矫健。
我冲上街道,还没有跑出几步远,背后的脚步声就跟了上来。我片刻都不敢耽误,甚至不敢回头。我冲进右手边的第一条街道,随手掀翻了墙角的两个垃圾桶,身后随即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和一连串咒骂声。由此判断,我成功地阻击了追我的人。我奋力狂奔,试图彻底与他们拉开距离。
可是一两分钟之后,他们再次出现在我身后。
他们真的想要我的命,这种毫不留情的追捕足以证明他们的决心。尽管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是没有放慢脚步。我的心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胸膛,无情逼近的追逐者让我越发惊慌失措。不过,我的脑细胞同样在飞快运转,试图从令人费解的谜团中找出线索。
是谁在扮演约瑟芬的幽灵?菲利普为什么给我写那封信?这个露西是谁?那两个骚扰她的恶徒是什么人?他们三个人在菲利普的房间里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谋杀菲利普?他们为什么又想杀我?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追逐者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完全不顾满头大汗,在迷宫一样的小街道中盲目地奔跑。我跑过各种拱门、昏暗的门廊、紧闭的门窗,眼前还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影像,那些影像逐渐清晰,化为亚戈吐着泡沫的血盆大口、约瑟芬温柔的面庞、克劳警官狡诈的笑容、神秘莫测又令人心动的安娜、同样神秘的露西。我甚至能够听到我身后两个恶徒的喘息声……我正在经历一场噩梦……是的,这是一场噩梦,可怕的噩梦……我正在梦中……
凭借着最后一点意识,我冲进一个带有门扇的门洞,旋即用结实的木板门闩锁住了大门。我的心仍然狂跳不止,与之应和的是追逐者的拳头砸在门扇上的声音。我不敢浪费时间,顺着有顶棚的通道走了进去。在院子的尽头,我钻进一栋正在建造中的房子,然后顺利地到达了另一条街道。我花了一刻钟搞清楚方向,找到了自己的车子。我转动车钥匙,马达发出轰鸣声。但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筋疲力尽,心惊肉跳。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寻找房间里常见的物品,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这个房间
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以前经常从那扇高高的窗户向外眺望。此刻阳光已经普照大地。
“应该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暗自想道,“母亲怎么没有来叫醒我……”
这个念头立刻让我从混沌中惊醒,我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我努力地回想,在记忆中搜寻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的最后一部分,但是只能想到一些断断续续的、隐隐约约的场景……车子在道路上飞奔,尽管我已视线模糊……伦敦的郊外……标明奇珀菲尔德村的路牌……父母的房子……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睡衣……
我下意识地回到父母的房子寻求庇护,就像莽撞的幼兽跑出了安全范围,遇到危险之后惊慌地跑回巢穴。
一只受惊的动物,这就是我的状态。
就在这时,母亲走了进来,用她惯常的倦怠的语调宣布早餐准备好了,便转身离开了。我又在被窝里蜷缩了片刻,试图理清思绪,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整齐摆放在椅子上面的便袍,去厨房吃早餐。
母亲又像往常那样简洁地发问:“拉尔夫,昨天晚上怎么了?”
我往面包片上涂着黄油,随口编了个借口:“我喝多了。”
“喝多了……我怀疑不仅如此。你满面泪痕,浑身发抖,你……你几乎晕倒在门口。我和你父亲都吓坏了。你很少回家很晚,更不要说在凌晨时分了,而那时已经过了凌晨四点。拉尔夫,你究竟怎么了?你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不断地呻吟、喊叫……还说胡话……”
我昨天晚上的状态肯定很吓人,否则母亲不会用这种态度长篇大论。我瞥了她一眼,她永远是那种眼神,灰色的眼睛像雨天一样忧伤。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说了什么胡话?”
她垂下头,犹豫不决。
我又追问了两次,她终于回答:“你多次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谁的名字?”
“她的名字,就是她……”
母亲的眼神已经作出了明确的回答,我垂下了头。我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那根指头正不自觉地顺着桌布的几何图案移动。
“我和一个朋友去参加他妹妹的生日聚会……巧的是,她也叫约瑟芬。”
我耸了一下肩膀。管他呢,母亲是否相信我的谎言并不重要。
她简单地回答:“拉尔夫,不要整天参加聚会……”
一阵沉默之后,她又犹豫着追问:“你……还在赌马?”
“我记得前天你已经问过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应该看一看最近的赌马结果。你能不能让父亲找来一些报纸?昨晚的聚会搞得我筋疲力尽……我还是想回房间里休息。”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我的眼皮仍然很沉,脑子里仍然是令
人心惊肉跳的午夜故事。看到床头柜上的两份报纸,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然处于危急之中。
警方是否已经找到了与我有关的线索?他们是否公布了我的模拟画像?
我暗自埋怨自己不够谨慎,父母在送报纸来之前很可能已经翻看过。我匆忙翻开报纸,并没有看到模拟画像,甚至没有关于谋杀案报道的大标题。我开始反复阅读每一篇报道,却没有发现任何相关的消息,媒体似乎完全不知道理奈尔街上发生的事情。
不过这可以理解。谋杀发生在昨天晚上,而今天是星期天,重要的新闻会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
第二天《泰晤士报》和《星光报》用几行文字报道了那件事。警方已经证实了菲利普的身份,仅此而已。《泰晤士报》上面写道:“昨晚阿瑟爵士举行招待会,一名窃贼潜入阿瑟爵士的地窖,并且死在那里,死因很可能是帮派火并……”《星光报》提到阿瑟爵士的聚会是一次谋杀聚会,但是并没有特意强调这一点,而他们通常情况下都会大肆渲染。报道最后说:“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场帮派火并的结果。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案件常常成为无头案。”
我简直不敢相信,各家媒体根本没提到我这个人,也没提到我被追杀的事,甚至没有关于谋杀案的嫌疑犯的任何报道。
已经上午十一点了。我出去散步,顺便看了一眼我的汽车,我之前很明智地把它开进了房子旁边的车库。然后我又回到房间,点燃一支香烟,躺在床上,开始整理思绪。
我的手仍然在轻微地颤抖,不过已经好多了。故乡的清新空气对我很有好处。“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有何不可?”在大自然中生活两个星期肯定有益身心健康。经过前天晚上的折磨之后,我需要时间恢复。
我利用这个绝佳的机会,心平气和地研究新出现的情况。为什么警方没有搜捕我?我仔细回想事情的经过,但是找不出任何理由。在整个事件当中有各种各样的疑点,最好有条不紊地进行判断。最明确的一点就是:菲利普的来信是整个事件的核心。如果有人能解释我的好朋友的怪异举动,这个人只能是杰夫·孔蒂。我又开始回想星期五的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瞎乞丐酒吧里面聊天的过程。真可惜,我没有留心倾听他们的对话。我突然间想起来,杰夫曾经说过他第二天要去苏格兰。我知道他父母的住址,他们肯定能告诉我去哪里能找到杰夫。
我首先要找杰夫谈一谈,对此我深信不疑,于是我决定当天下午去找他的父母。
还有一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不断盘桓,使我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去找回我的勃朗宁手枪?它肯定掉在了牧师装死的房间的窗户下面。在拿回那把手
枪之前,我不可能安心,但是这么做风险很大,至少现阶段这么做太危险。最好等几天,然后找机会去阿瑟爵士的房子外面的花坛里面找找看。当务之急是我要回到自己的公寓,换一身衣服。报纸上并没有提到案件的嫌疑犯,但是这并不等于警方没有布下罗网。媒体的缄默很可能是克劳警官的诡计之一,目的是让我放松警惕。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必须换一身打扮。我又想了想,决定去美发店转一圈。
坐在桌边吃晚饭的时候,我心情还算舒畅,不过还没吃完,我已经开始焦躁了,在这栋房子里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情绪焦躁。晚餐刚一开始,父亲就装作漫不经心地告诉母亲,临近的村子里的修车行正在寻找有经验的机械工。我立刻警觉起来。随后母亲开始谈论游手好闲和饮酒的害处,那双灰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里面满是哀叹和责备,她仍然在想约瑟芬。在内心深处,她认定是约瑟芬把她的儿子引入了歧途。
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目光。尽管没有看她,我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盯着我,包围着我,令我窒息。
“要知道,拉尔夫,”她的语调永远死气沉沉,“不要认为我和你父亲……我们……其实我们都知道你所经历的痛苦。”
我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可是她不依不饶:“但是你不能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现在可不行。你必须打起精神……”
太过分了!我站起身来,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吸了很多烟之后我才平静下来。然后我离开了房子,告诉父母晚上不一定回来。
下午大概三点,我精神抖擞地出了美发店,涂了大量发胶的头发紧贴着脑袋。打眼看上去,这个新发型并没有让我显得年轻,但是我的形象肯定大变,以至于杰夫的母亲开门的时候第一眼没有认出我。记下杰夫的地址之后,我准备回自己的公寓。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心怦怦乱跳,但是打开房门之后,并没有人迎上来。我迅速地察看了一番,确信自己的忧虑完全是多余的。所有东西都在原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警方或者任何其他人曾经来过。我脱掉西服和大衣,换上一身运动装,然后从靠近天花板的架子上面取下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我从里面找出几张精心夹在书页当中的十英镑钞票。去苏格兰的火车票并不需要这么多钱,但是我不想在旅途中为金钱所累,必须做好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走到门口准备关门时,我突然想到在菲利普的房间里找到的地址簿。我又回到房间里,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找到了它。我开始翻看,并不指望找到什么重要的线索,但是看到露西·布朗这个名字时,我愣住了。
那个在菲利普的
客厅里满面泪痕的女孩子也叫露西,随后正是和她在一起在两个壮汉拼命追逐我。回想她的面容时,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曾经见过她和菲利普在一起。露西……不正是他的上一个女朋友吗?露西……星期五的晚上,杰夫甚至曾经向菲利普打听她的情况……“棕色头发、身材苗条的小姑娘……她的面颊红润,呼吸的肯定不是伦敦肮脏的空气……”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名字上,旁边就有一个电话号码,还有一个伦敦的店铺的地址,下面一行应该是她的私人地址,那行字让我目瞪口呆,因为所在的城市就是菲利普星期五的晚上寄出那封信的地点——斯蒂文纳质。


第十三章
在一家茶馆的角落里,我正凝神倾听漂亮的露西·布朗讲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差一点就错过这个机会了,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她刚刚离开自己上班的女装店,正准备钻进邦德街的地铁,幸好我及时看到了她。我向她作了自我介绍,她这才认出我,欣然接受了一起去喝茶的邀请。
菲利普在选择女朋友方面的品位我很赞赏。露西·布朗有一个小鼻子和漂亮的下巴。并不需要我催促,她主动谈起了他们已经成为往事的恋情。这是一个干练的女孩子,甚至可以说有点单纯,会让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亲近感。她很快就谈到自己感情上的挫折,足以证明她天性淳朴。我暗自庆幸,居然不需要我引导她谈论我感兴趣的话题。不过我决定暂时保持沉默,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展开进攻。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态度变了。”露西·布朗诉说着,“为什么?我实在搞不明白……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们一起在我家附近散步,他对于我家拥有的地产很感兴趣……”
听她这么一说,我完全理解了他们之间“淳朴温柔的感情”,也毫不费力地猜到了我朋友的态度转变背后的“神秘因素”。菲利普并不是一个单纯贪图女方嫁妆的感情骗子,但是他一直对女朋友的财产状况感兴趣。他不仅要求未婚妻相貌宜人,还希望对方能提供丰厚的嫁妆以及日后可能继承的遗产。他之前大概高估了露西家农庄的价值,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立刻向她提出了分手。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最后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我思索了片刻,这个女孩子是受害者,我不可能再耍什么花招,只能直言不讳。我展开刚买的报纸,让她阅读关于菲利普被杀的报道。
读完之后,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菲利普……死了?”
我郑重地点点头。
“可是……可是,这不可能!报纸上说事情发生在星期六晚上十点半左右……在那个时间,他不可能已经……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