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言又止,深蓝色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困惑。就在这一刻,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古老的座钟清脆地敲响了九下。这个自称詹姆斯·佩罗德的男人凝神看了我一阵,然后转向一头金发的漂亮女人。那个天使脸上的迷人笑容也转变成了疑惑的表情。
他们的态度为何会有如此变化?
“出了什么事?”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了通向走廊的门洞里。
他的嘴上叼着香烟过滤嘴,长长的栗色头发向后梳着,穿着黑色长裤,红色天鹅绒上衣。他整个人颇有些戏剧色彩,比如说他的语调轻快,但是询问的时候又显得蛮横无礼。我有一种预感,他就是阿瑟·沃德爵士——事实证明,我果然没有猜错;我还有一种预感,新的意外等着我——这个预感同样没有错。詹姆斯·佩罗德仍然盯着我,眼神中的惊讶之情越来越明显。
“那就是阿瑟爵士
……”他轻声嘟囔着,指向了叼着过滤嘴的男人,“可是您……您……您……”
他似乎马上就要中风了。
“我认识您!”他突然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然后大声说:“啊!没错,我认识您!您是罗宾逊先生,著名的、神秘的罗宾逊先生!”他又转向了金发天使,“安娜,亲爱的,现在你认出来了吧?我曾经给你看过他的照片。”
“是的……”她显得异常兴奋。
“您就是罗宾逊先生,对吗?”詹姆斯·佩罗德又问了一遍。他盯着我的样子就像在观赏世界第八大奇迹。
“见机行事,不要反驳……”这是菲利普在信中明确的要求。
“是的,我就是……”我很不自然地说,“我就是罗宾逊。”
我到底会陷入什么样的大麻烦?鬼才知道。
“真是太好了……”詹姆斯·佩罗德又说,“罗宾逊先生,您能在这里现身……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真走运。”
他转向了其他客人,郑重其事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地向你们介绍罗宾逊先生,他是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中最出色的特工之一,很可能是整个王国最棒的特工。”


第五章
我觉得头晕目眩,在这个疯狂的故事中我越陷越深。不仅有人给我加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新姓氏,我还摇身一变成了政府的秘密特工!我面前都是些什么人?詹姆斯·佩罗德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还有那个安娜,前一刻向我暗送秋波,后一刻又对我不屑一顾。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位神秘的特工罗宾逊。当然了,作为特工,最重要的职业特点之一就是身份要保密。
我尽力保持头脑冷静。周遭全是低声的赞美、钦佩的目光和友好的信号,我对他们报以微笑。与此同时,詹姆斯·佩罗德长篇大论地赞颂“了不起的罗宾逊先生”的功绩和才能。
“正是因为他的出色工作,党卫队的情报部门陷入了混乱。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情报部门及时提供的那些至关重要的信息,大英帝国很可能被希特勒占领。也正是因为有罗宾逊先生,德国人始终无法破解关于诺曼底登陆的秘密。”
面对一连串的谎言——至少是和我相关的谎言——我自然而然地感到脸红,但他们肯定以为这只是因为那位“英雄”态度谦逊。
詹姆斯·佩罗德又向阿瑟爵士介绍了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那位主人热情而礼貌地说:“罗宾逊先生,我相信我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欢迎您的到来。我的司机任您支配,不过如果您能够在此逗留几个小时,我将不胜荣幸。”
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再次唤醒了我的警惕心。非常离奇的是,我感觉周围的面孔都有种装腔作势的嫌疑。似乎上流社会的光鲜背后都有一种与之呼应的猜疑,不仅仅是针对我的猜疑(这一点还算容易理解),还有他们之间的猜疑。他们似乎都戴着友善的假面具,每个人都在偷偷窥探其他人。如此多纷杂的念头同时涌来,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更糟糕的是,我的分析能力从未像此刻这样失灵。随着时间的推移,解开谜团的难得机会也逐渐离我而去。
曾经有一刻,我猜测菲利普就是“罗宾逊先生”,但是这绝不可能,我可以拍胸脯保证。在整个战争期间,菲利浦·麦克唐纳都在政府的代码分析部门工作,他不可能同时又是秘密特工。我还要重申一下,从1941年到1945年,我和菲利普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管怎么说,这种推测过于荒谬,甚至比我此刻的处境还要荒谬。我现在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可供他们仔细观察,因此菲利普让我假扮他的猜测也不成立。我同样排除了菲利普认识一位“罗宾逊先生”的可能性。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可言——至少是关于战争的话题。如果他认识神秘的特工,他肯定会向我提起。因此我打赌“罗宾逊先生”根本就不存在。

不要反驳那些人……”菲利普是这么要求的。我无法拒绝这个要求,实际上我也不想这么快离开——因为我注意到迷人的安娜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神秘莫测,还带有一丝挑衅意味。于是我做出回应,声称并没有什么急事,我很愿意停留一段时间,而且感到非常荣幸。
安娜接过了我的帽子和大衣,随后送过来一杯香槟。安娜的眼睛就在我的面前,像两泊闪亮的蓝色湖水。她一直盯着我。詹姆斯·佩罗德向我介绍了其他几位宾客。我刚才的判断相当准确,可以说非常完美。“牧师”就是可敬的拉塞尔牧师;“医生”是斯坦德伍德医生;“少校”是特朗特少校;“老妇人”没有结过婚,她叫艾米莉·怀特菲尔德。最后,詹姆斯·佩罗德向我介绍金发天使:“我的女儿,安娜……”
“很高兴认识您,”面对她略带挑衅意味的灿烂笑容,我有点结巴。当然搞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让我非常满意。
詹姆斯·佩罗德满脸笑容地问我:“也许您以前见过安娜?”
我向他展示出最迷人的笑容:“没有见过!应该没有……如果见过我肯定会有印象。”
安娜笑嘻嘻地问:“也许您认识我爸爸?”
摆在我面前的会是什么样的陷阱?
我谨慎地回答:“您的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是我想不起来……”
“无所谓,”詹姆斯·佩罗德识趣地说道,“您以后肯定会想起来……”
说完这句话,他一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外面有大雾,”安娜接着说,“我很理解您会迷路。顺便问一句,您怎么转到这里来的?”
我开始信口开河。我的态度从容——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是我可能忽略了太多细节,导致我的讲述并不全然可信。安娜凝神倾听我的故事,但是她很快打断了我。
“好了,我不能过于自私,总是缠着您。”她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相信我的朋友们也急切地想要和您聊一聊。过一会儿我们再见……也许我们可以私下聊会儿天,行吗?”
她俏皮地向我眨了一下眼睛,像她的父亲一样消失在走廊里。我呆站在那里,举着酒杯,搞不清楚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她的话有弦外之音。
我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尊敬的牧师已经出现在我的身边。他望着大厅的深处,低声说话,嘴唇几乎没有动。
“我的孩子,请你在十点一刻准时出现在走廊尽头左边的房间。”
“您说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扭过头,严厉地看着我:“您还不明白吗?”
“不要反驳那些人……”
“明白……明白,当然明白……我会在十点一刻到走廊尽头左边的房间里去找您。”
“别这么大声!”他透
过牙缝轻声说,“会让人听到的!”
我的脑子快要爆炸了,总不可能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人脑子都有问题!他们当中至少应该有一个正常人!
我对于牧师的精神状态深表怀疑,并且很快放弃了最后一点希望,他彻底疯了——他严肃的面孔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轻轻地敲着上衣胸口的位置。
“所有解释都在这里……您明白了吧?”
“是的,没有问题……”
“很好,那么在约定的时间见,我的孩子。”
我的心中满是疑惑,只能目送着他消瘦的身影渐渐远去。不到半分钟之后,怀特菲尔德小姐走过来和我攀谈。不过她的态度和可敬的牧师正相反,她毫不掩饰地盯着我的眼睛。
“罗宾逊先生,今晚有您到场我们备感荣幸。明天我要去教堂里点一根大蜡烛,感谢主让您出现在这里……”
我差点儿没忍住要放声大笑。她的语调轻柔,眼睛闪闪发亮,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特殊的、过时的魅力。她就是英国乡间老太婆的杰出代表——在我看来,她的表现实在可笑。
我垂下头,试图表现出合时宜的庄重和谦逊。
“为了保卫我们的国家,您经历了重重危险。您惊人的勇气和忠诚,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应该得到奖励和重用。”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谦逊地回答,“和其他人相比,我的表现根本不算什么。在战争中置生死于度外的并不止我一个人……我们的多数同胞都表现出了……”
“您太过歉了。”她和气而略带责备地打断了我,“佩罗德先生特意向我们强调了您在战争中的表现,毋庸置疑……”
在随后的几秒钟里,我没有留神倾听,而是专心观察这一群举止异常的宾客。他们三三两两,或聚在冷餐食旁边,或站在别处,对于美食,有些人似乎毫不在意,有些人则流露出稍显夸张的赞美,而且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这个表面平静的社交活动背后隐藏着各种猜疑。
“就像有人突然挥动魔法杖,格伦·米勒带着他的铜管乐队出现了,准备力挽狂澜?”
这个念头实在有趣,我开始暗自想象亲爱的牧师、我身旁的老妇人、庄重的少校一起按照《心动时刻》的强健鼓点扭动着身子。
“然后蓝色的小兔子消失了。”
蓝色的兔子?什么东西消失了?她在说什么?
“罗宾逊先生,我觉得这些东西引起了您的关注。”
我表示赞同。我注意到她的脸上浮现的伤心和苦恼的神色,赶紧接话:“这些都太悲惨了……”
“罗宾逊先生,文字完全无法描述其中的痛苦。他的死亡让我悲痛万分,太残酷了……我非常喜欢我的侄子。他不管去哪里都
带着那只蓝色的毛绒兔子——那是他四岁时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他的吉祥物。他把兔子带去了法国,去了敦刻尔克,后来还去了荷兰——他在那里落入了圈套。
“就在那一天,蓝色的小兔子不见了……”怀特菲尔德小姐凄惨地说,“从此消失了。”
她盯着天花板的一角。我注意到她的眼中噙着泪光,其中还夹杂着复仇的光芒。
“他被盖世太保抓住了,同时被捕的还有和他一同战斗的抵抗运动成员。您应该知道他们的做法……经过盖世太保的严刑拷问,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那一次没有任何生还者。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出卖了同伴……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您听清楚了吗?”
沉寂了片刻之后,她又用更加平静,但是更加坚定的声音颤抖着说道:“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那个叛徒的卑鄙……”
她到底想要说什么?她的眼神中不再是遥远的、闪烁的光芒,而是一种凶狠的目光,让我的脊背发凉。这是老女人偶然的凄惨回忆,还是她要用这个故事传递什么信息?似乎这个晚会上的每个人都话里有话。
我感到越来越迷惑,不过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明白……”
“那么您就应该明白,我们这样的人非常钦佩像您这样的英雄……”
“你们这样的人?”
她扫视着大厅,和蔼可亲地向我解释:“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大多数同胞一样,我们在战争中失去了最亲近的人。我们习惯经常聚会,一同回忆某些往事。我们认为没有权利忘记某些事情,没有权利让某些人白白牺牲,没有权利忘记某些叛徒的行径……”她沉默片刻,眼神朦胧,然后又用正常的语调说:“阿瑟爵士是最后一个加入我们的成员。为了庆祝他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他组织了这次晚会,不得不说他的晚会非常成功,而且非常荣幸有您出席……”
怀特菲尔德小姐停下了话头,和我一同转身,因为客厅的另一头有人在叫我。阿瑟爵士站在一个配有玻璃柜门的壁橱前面,壁橱的一扇门开着。他正在和少校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同时又向我示意。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手枪。


第六章
“亲爱的罗宾逊先生,”等我走到他们跟前,阿瑟爵士说道,“我希望您听到了特朗特少校刚才向我透露的事情。”
爵士一边说一边转向老军人。少校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盯着他的皮鞋尖。
“少校认为,史密斯威森手枪主要适用于军队作战,”阿瑟爵士比划着用手枪瞄准,“他认为情报人员主要使用小口径的手枪,因此使用史密斯威森手枪的精准度无法和正规部队相提并论……”
“不要断章取义,我不是那个意思。”少校显得有些窘迫,直白地打断了阿瑟爵士,“我只是说,我们这些军人很熟悉这种武器,为了说明问题,我引述了……”
“行了,特朗特,你就承认吧,你心里发痒,想和罗宾逊先生比试一下!”
“比试?和罗宾逊先生?我从来没有想过!”少校表示抗议,但是显得口不对心。
阿瑟爵士的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这么说,特朗特,您胆怯了……”
“胆怯?我?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很好,那么由我来向你们发出挑战。就用这把手枪,二十步的距离,我能正中靶心,你们俩呢?”
“如果您不担心惊醒邻居,我随时愿意见证您的精准枪法……”
“不用担心什么邻居……”阿瑟爵士转向我,狡黠地微笑着说:“罗宾逊,您也参加吗?不要忘了,您声名显赫,为了荣誉……”
我确实会摆弄枪械,不过可能无法达到他们所期望的准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