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有些惊慌失措,因为被逮了个正着!我下意识地抓起油灯,扔进了巡警的臂弯里。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巡警连声咒骂起来。我回身扳开了后门上面的挂钩,感谢上天,那扇门并没有被锁住。我用力关上门,飞奔着穿过一片荒地(按照指示,我应该再晚一点穿过这片荒地,去敲一栋陌生的房子的落地窗)。跑出几米之后,我想到了自己的汽车,那个肥硕的巡警肯定追不上我,但是他能够找到我的汽车!发现自己体能上的劣势之后,他必然去察看我的汽车。我对这个街区并不熟悉,仅在今晚草草地看了一眼地图,赶在他之前找到汽车的可能性很小,更何况周围本就一片昏暗,而且雾气浓重。我决定耍一个花招,虽然不算高明,但是应该很有效。
我身体调转九十度,跑到荒地边缘的树丛附近,蹲下身子,在地上摸到一块大石头。今夜,天空中只有一个月牙,还时常被乌云遮挡。他应该很难发现我。巡警出现了,我还没见到人影就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我把大石头扔向远处,也就是他跑过去的方向,然后悄悄地后退。
不到十分钟,满头大汗的我发动了车子,一阵轰鸣之后,轿车冲出了那个街区。我肯定惊扰了附近居民的美梦,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必须让跟在屁股后面的巡警听到动静,相信我已经离开了。如果他确信我逃走了,他就不会有兴趣继续在这个街区调查。我要尽快摆脱他,因为从晚上八点半开始,我需要在卡罗杜街上转悠,而现在已经八点二十分了。
我大张旗鼓地开着车转了一会儿,然后掉回头,减慢速度,兜了半个圈子,我估摸自己已经接近目的地,向东离开之前巡警发现我的地方很远了。我把车停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
我的估算基本正确:找到卡罗杜街的时候,我的手表显示八点三十七分。小小的延误会不会导致我错过神秘的蓝色福特轿车呢?
我巡视着街道,暗自嘀咕:
“等等看。”距离卡罗杜街和理奈尔街的交叉路口还有大概一百米,路口隐约有街灯照明。我必须小心行事,不能离开昏暗的区域,因为那名巡警随时可能回到这个街区巡逻;可是另一方面,又必须保证福特轿车司机能够看到我。
我突然感到有些疲惫,再次自问为什么做出这些荒唐之举,究竟是什么驱使菲利普给我写了那封信?我顺着墙根溜达,再次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不久之前的往事再度浮现,我看到一个光彩照人、充满活力的约瑟芬……
光彩照人、充满活力,是第一次见面时约瑟芬给我留下的印象。那是在科尔切斯特市城外的一条壕沟里,当时我们的自行车撞在了一起。我们相视而笑,她乐观的心态感染了我,随后她邀请我去她家里,帮我治疗肿胀的脚踝。半个小时之后,我们走进了一栋靠海的豪宅,此时我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她向我介绍了她的父母,他们都和蔼可亲。她的母亲杰尔达眼光异常温柔。她语速缓慢,每个音节的发音都清清楚楚,还带有一点外国口音。她在丈夫身边显得特别娇柔。约瑟芬的父亲艾略特·韦恩赖特五十多岁,两鬓斑白,但是精力充沛。他曾经涉猎多个领域,一生游历广泛,最终在埃塞克斯定居,现在管理一家生产电动马达的工厂。他早年经常长途奔波,二十世纪初他曾经作为纺织品的推销员去往德国。他在那里遇到了杰尔达,娶了她,并且把她带回英国。
约瑟芬只有一个兄弟,哥哥理查德比她年长五岁。他的身材和黑色头发都酷似他的父亲,温柔的目光和平和的语调像极了母亲。他的个性迷人,刚认识时我就喜欢上了他,也是他介绍我认识了杰夫·孔蒂。总之,没有人会不喜欢查德温文尔雅的言谈举止。菲利普·麦克唐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在我的婚礼上相遇,成了朋友,随后经常见面谈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顽童之间才有的默契。我相信杰夫·孔蒂因此心生嫉妒,他肯定感觉被理查德忽视了。另外,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怀疑杰夫·孔蒂和菲利普在争夺约瑟芬的哥哥的友情和陪伴,甚至因此偶尔还会产生严重的、令人费解的对立情绪。
最后的战斗打响了……
我的喉头发紧,又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我顺着人行道缓缓行走,巡视着昏睡中的街道,看不到任何车辆,也没有任何声息。我点燃一支香烟,又看了看手表:二十点四十五分。可能我已经错过了神秘的蓝色福特轿车。
约瑟芬……
她的突然离去令我痛不欲生,心头被刺穿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我已数不清多少次诅咒命运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是的,她很不走运。她的父母和兄弟
也一样。约瑟芬去世之后仅仅几个星期,韦恩赖特夫妇便在一个宵禁的夜晚因为交通事故丧生。理查德被迫负责一家电动机工厂的运营,那家工厂已经按军方的需求被改造,而且工厂的负荷远远超出了最初的设计。没过多久,在1945年的夏天,人们发现他因过度劳累,死在了漂亮的海滨豪宅里。
约瑟芬惨死之后,我立刻回到了谢菲尔德的军事基地。我狂热地投入工作,试图以此麻痹自己,甚至借酒浇愁。我的双手什么也修不了了,更不要说飞机的发动机。上司和同伴很快就清楚了情况的严重性。我被派回伦敦,负责一些琐碎的行政事务,同时参加义务消防组织。我始终无法摆脱抑郁情绪的纠缠。后来,菲利普提议我到他那里居住……
远处传来的马达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竖起耳朵,回头查看情况。马达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很快,一辆汽车从街道的远处向我驶来,缓缓行进。一辆马力强劲的蓝色福特轿车!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枪。
车子又减慢了速度,最终停在我的身边。根据我的观察,车子里面只有两名乘客。司机摇下了窗户,他有一头红棕色头发,蓄着胡须,三十多岁,衣着讲究。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年轻女人,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司机的眼神并没有敌意,但是他却让我感到不安,也许是因为他的皮肤光滑而苍白。
正如菲利普所说,他向我发问:“先生,请问理奈尔街在什么方向?”
我装作思考了片刻,正准备回答。这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情绪……从那辆车子里传来的一种微妙的香味……一种我所熟悉的香水味……
“先生,我在问您……”
我清醒了过来,回答说:“理奈尔街?我知道……就在那边的交叉路口,一直向前走……”
他无奈地摇着头,自嘲道:“永远是这样,明明就在眼前却找不到……我在这个街区徒劳地转了十分钟,难以置信……好吧,非常感谢您……”
他在这个街区转了十分钟?胡说八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注意到,至少会听到动静!要么他在撒谎,要么我已经失去理智!
他把一支香烟塞进嘴里,随后向我表示感谢,接着开始摇起车窗。就在那一瞬间——在他重新起动汽车之前——我看到了“离奇的景象”。
我头晕眼花,惊慌失措,目瞪口呆,眼瞧着福特轿车逐渐远去,最终消失,被昏暗所吞没……
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我肯定是发疯了。就在那个男人点燃香烟的一刹那,火柴的光芒照亮了他身边的女人的面孔……那是约瑟芬。
第四章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出现各种强烈的信号。我成百上千次地回想那个女人——她略微向前欠着身子,一双大眼睛不安地盯着我。而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约瑟芬的面孔……还有那种让我大惊失色的香水味,毫无疑问也是约瑟芬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动摇,膝盖在发抖。我瘫坐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试图平复失控的狂躁情绪。
这是一个疯狂的夜晚。先是朋友的来信,现在是约瑟芬的现身……不可能,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菲利普疯了。如果发疯的是我,现在我的这些想法是否可信?答案绝对是否定的,因此……
我有些头晕目眩,花了点儿时间才整理好思绪。因为菲利普的来信,因为不断地回想约瑟芬,因为巡警的介入……这一切混合在一起扰乱了我的神经,使我的理智被过度的忧思压倒,从而出现了幻象。
那个陌生女人和约瑟芬很相像,这一点不容置疑,不过相貌相近的人很常见,也并不稀奇。我不敢肯定所谓的微妙的香水味是不是我自己的想象,即便真的有什么香水味,也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嗅觉是否可靠——说不定和我的视觉一样产生了误差。实际上,我仅仅凭借一根火柴微弱而闪烁的光芒看到了她。不管怎么说,约瑟芬已经不在人世,这一点我完全可以发誓。她们相貌接近,足以让我心神不宁,再想到菲利普的来信——正是他的信件导致我来到这里,我不得不考虑一种可能性:这是一场恶作剧,菲利普是策划者,而我就是恶作剧的受害者。菲利普雇佣一名女演员,扮演我已故妻子的幽灵?不得不说这种恶作剧的品位极其低下,而且我实在想不通这背后的缘由。
仔细想想,福特轿车司机的古怪态度也可以归结为恶作剧的一部分。他不仅撒谎,而且他说话的方式很不自然,令人起疑。
我不停地回想菲利普来信的内容,可是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我只能相信,我的朋友遇到了某种突如其来的变故,需要我的帮助。不管怎么说,既然我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我已没有理由不按他最后的指示行事。
这最后的考验将会是什么?
我一边自问一边走向通往小木屋的死胡同。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过于乐观了。在那一刻,我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口袋里的布朗宁手枪可以算作一种保护。但是,真正的危险往往出现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我后来因此倒了大霉。
接近那条死胡同的时候,我又想到了那位巡警。小木屋的百叶窗的缝隙间没有透出任何光芒。不过我还是小心谨慎地选择了另一条路径进入荒地。我在旁边找到一条相平行的街道。
月亮已经躲在了厚厚的云层后面。我蹑手蹑脚地前行,周围是雾色浓浓的黑暗。最终,我发现了一道高高的铸铁栅栏,证明里面的房子绝不是什么寒酸的住宅。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栅栏门,正如菲利普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它并没有上锁。
推动栅栏门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绝对不像一个神智正常的人,即便是为了帮朋友也不至如此。栅栏门通向一条小路,两旁有树篱,枝叶间透出微光。在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宽大的草地,草地的另一侧是一栋庞大的建筑,完全不同于刚才在这个街区里看到的死气沉沉的房子。几扇窗户内透出灯光,其中也包括通向露台的窗户。向前走了几步之后,我清楚地看到房子里面有很多人,他们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很显然,房子的主人正在举办酒会。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菲利普的指示。“你去敲落地窗……就说你迷路了,想要打电话叫出租车……然后见机行事,尽量顺从对方的要求。求你了……我的未来和幸福都掌握在你的手上。”
这次,我到底要惹什么大麻烦?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压低帽檐,顺着台阶朝露台走了几步。命运之轮已经启动。
在落地窗附近有一个穿着蓝色格绒上衣的男人,他正和一个年轻女人聊天。虽然不敢肯定,但是我觉得当我靠近的时候,那个男人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在落地窗上清脆地敲了三下。好几个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特别是穿格绒上衣的男人,他过来给我开门。此人看起来四五十岁,身材强壮却并不臃肿。他有线条刚毅的下巴,显得精力充沛;他有两撇漂亮的胡须,和他的短发一样是古铜色;他满脸皱纹,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表情。起初,他对于我的出现很困惑。我向他解释说,我迷路了,希望借用电话叫一辆出租车。听了我的解释,他的脸上又露出坦率的笑容。
“当然可以,尊敬的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把我让了进去,“我并不是主人,但是我相信阿瑟爵士不会有任何意见。”
我对他的话报以微笑,同时环顾着宽阔的大厅,宾客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好奇心溢于言表。这一切让我感到强烈的不真实,同时这种感觉又如此难以捉摸。是因为周围的环境,还是因为在场的宾客?我分辨不清楚。
虽然只能看到大厅的一部分,但是我能够判断出大厅是L形,不仅宽阔,而且天花板很高,装修是纯粹的维多利亚风格。至于摆放在大厅里的餐食,其丰盛程度我已经许久未见:吐司面包、开胃酒、香槟……都是高档货!别忘了,现在正处于战后的困难时期,这种规模的招待会实属罕见……与之相配的是雪白的桌布,在支柱吊灯的
照耀下闪闪发亮的银器和玻璃器皿。通过一扇敞开的门,我能够看到一部分走廊。显然,宾客们可以在房子里自由活动。
客厅里有十几个人。我虽不擅长“以貌取人”,但还是能毫不费力地判断出多数宾客的职业。那个五十多岁、神情庄重的男人有一头灰色的卷发,他的态度一本正经,甚至比他的硬领子还要古板,必然是一名牧师;一个举止怪诞的男人死死地盯着酒杯,肯定是一名理科教授;一个眼神狡黠的老太太,穿着柔软的套头衫,袖子上装饰着像玫瑰花一样清爽的花边,令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她应该住在乡村别墅里面,喜欢躲在窗帘后面窥探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一个肤色暗淡的男人,太阳穴上满是青筋,眉毛像刷子一样浓,他姿态清高,必然是一名退休军官——很可能是从印度归来的少校;我也可以打赌站在他身边的那位戴着金边圆眼镜的男人是一名医生。
虽然女性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其中之一却引起了我的兴趣。这种兴趣出于多种原因:首先,那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女人是一个美女,必然吸引男性的目光。她胳膊支在壁炉台上,正把一杯香槟送到唇边。她的身材无可挑剔,与之相配的是剪裁得体的天蓝色裙子。她的面容像天使一样迷人,还有一头浓密的金发。另一方面,那个精致的美人向我眨了一下眼睛,虽然她的动作很隐蔽,但是其中的含义令人浮想联翩。
我对于自己的男性魅力很有信心,但是如此明确的信号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抬起了帽檐。刚才招待我的男人扶住了我的肩膀,把我引向客厅的中央。
“跟我来,亲爱的先生。”他的态度始终和蔼可亲,“我要把你介绍给阿瑟·沃德爵士……我是詹姆斯·佩罗德,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