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应该向我解释一些事情。”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的。”她咽了几次口水,“比如说,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和你生活在一起……”
“我想和你讨论的正是关于死亡的话题……我已经猜到了,在废墟中找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你,而是另一个女人……”
“她穿了我的睡袍。”约瑟芬挑衅似的笑了起来,“这很正常,在房子倒塌之前不久我让她穿上我的睡袍,戴上我的订婚戒指。那具尸体是波兰女人的,就是因为她你怒不可遏。那天晚上你曾经正眼看过她吗?肯定没有,否则你就会注意到她和我很相像。同样的身高、同样颜色的头发、同样的脸型……你找到的那具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对吗?”
随后她用满不在乎的态度直截了当地讲述了故事的始末。
那次激烈的争吵以我摔门而去告终,约瑟芬气得发疯,决定和我断绝关系,立刻离开我们的爱巢。她首先脱掉了睡袍,套在波兰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当时正在熟睡中,根本不会拒绝。然后约瑟芬穿好衣服,匆忙地收拾好箱子。在离开之
前,她把订婚戒指作为礼物送给波兰女人,以此和我们的婚姻彻底告别。约瑟芬在狂轰滥炸中急匆匆地离开了房子。我们的房子倒塌的时候,她刚刚走到街道的尽头。她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赶来的救援人员以及后来现身的我。我从废墟中找到了波兰女人的尸体,把她当作约瑟芬,而在一旁观察的约瑟芬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可以摆脱我的机会。她藏身在巴斯附近的市镇的一个密友那里,直到战争结束。她自然换了身份,这在那个动荡的时期并非难事。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她结识了巴特·斯派瑟。1945年末,她去了美国,三个月之后和巴特结婚。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声音时常颤抖,有时是因为怨恨,有时是因为恐惧。很显然,在她看来,我是既令人鄙视又令人恐惧的恶魔的化身。
我考虑了几秒钟,又说:“我猜测你的丈夫——所谓的丈夫——并不了解你的全部历史……”
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你曾经告诉过他们吗?”
她用力地摇着头。
“你至少知道他们后来的命运……”
她耸了一下肩膀。
“这么说,没有人知道你的新身份,”我又问道,“除了帮助你藏起来的密友……还有我。”
她再次点头,同时打了一个冷战。
随后我向她询问“离开”的原因,我这才明白,她对我有多么反感和厌恶。在这方面我不打算多说了,因为对于我的形象没有任何好处。简单说来,约瑟芬把我描绘成嫉妒成性、极度自私、恃强凌弱的恶魔。她还宣称,我是一个平庸、无趣、毫无上进心的人,我唯一的野心就是继承她父母的遗产,这也是我娶她的目的。
在最后一点上,她想错了,因为我确实爱过她,爱得发疯。不过她的其他指责并不算诽谤,我如果否认就是自欺欺人了。我的家人曾经说过:我出生的那天下着雨,我和那天的天气一样忧伤,我常常想起这句话。当我渐渐遗忘的时候,母亲的灰眼睛又会出现,提醒我……
“我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嫁给你。”约瑟芬辛酸地说,“现在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听说你要去谢菲尔德的空军基地之后,我长长地松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后来,每次你获准休假的时候我们都会争吵……”
我直接地问道:“菲利普是一个不错的伴侣?”
因为过度惊讶,她瞪圆了眼睛,哑口无言。
我向她转述了杰夫·孔蒂向我透露的一切。她发出一阵令人不快的轻笑,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发笑,着实令我有些吃惊。我立刻问她为什么。
约瑟芬只是回答:“我在笑你的愚蠢,拉尔夫。”
“我完全同意,
亲爱的,确实只有蠢货才会对此事浑然不觉。”
“你还不明白吗?你有没有想过,杰夫·孔蒂怎么能了解这些事情?”
“他说你曾经告诉过他……”
“你太蠢了,拉尔夫,蠢得像头牛。”她仍然在嘲讽。
过了几秒钟我才明白过来,我闭上眼睛,沮丧地嘟囔着:“杰夫也一样……他也是……”
“在遇到你之前我就认识他……而且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并没有告诉你全部实情。我也不敢告诉你这种事情,你过于小心眼。有一两次……后来你去谢菲尔德的时候,我们也见过面。当然比和菲利普见面的次数少……自从认识我之后,杰夫·孔蒂一直向我献殷勤……他也喜欢吃醋!有一次他甚至打算和菲利普动手,因为……”
我没有留心听后面的讲述,真相已经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我的两个所谓的朋友的古怪举止再也没有什么神秘可言,真相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在争夺我的妻子。在那个特殊时期,炸弹随时会砸在你的脑袋上,这种竞争肯定非常刺激,当然也会引起对方的敌对情绪,而最终受益的是菲利普。至于约瑟芬,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灰眼睛并没有看错,她是一个娼妇,一个伪装成体面的有产者的娼妇,她乐于此道,劲头十足,而我还傻乎乎地认为那是青春的热情和冲动!至于后来的巴特·斯派瑟,他用大把美元降伏了她。这种事情也不稀奇,终究会有一些婊子摇身一变成为贵妇人,这个世界无奇不有!
等她说完,我又问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去菲利普或者杰夫·孔蒂那里避难?”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你还不明白吗?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从那一刻开始,我要让约瑟芬·康罗伊太太不复存在。更何况,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和菲利普有什么未来,更不要说杰夫·孔蒂……我想要一种新生活,认识很多人,去世界各地旅行,被人们称作……简单地说,就是完全不同于在那个肮脏的公寓里面的可悲的、平淡的生活——和你在一起的生活。”
我沉思着点了点头,又说:“我现在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嫁给那个……牛仔。”
“不要这样冷言冷语好吗?请你立刻把我送回……”
“我还没有说完。真奇怪,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思维敏捷,可是这一次……你好像没有考虑到……在执法机关看来,亲爱的,你仍然是我的妻子。”
我这句话正中要害,她骤然紧张起来。
“如果你担心离婚的事情,那你大可以放心。”她回答,“巴特会处理好。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会离婚。”
“你好像对他的反应很有把握……算了,不说这个了。别忘了还有你重婚的问题,同样是违法的。我不太清
楚重婚罪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当然还有冒用别人的身份。这还没完……”
她一言不发,我身边的人变成了一尊石像。狭小的车厢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现在我打算提出一种假设。”我又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只是一种假设……是和上个星期六的聚会有关,也就是阿瑟爵士组织的谋杀聚会。”
“对你来说,那次谋杀聚会从一开始就不顺利。按照阿瑟爵士的指示,你的丈夫停下车向路人问路,你吃惊地发现那个人是我。当我进入阿瑟爵士的房子的时候,你自然想办法躲了起来,理由是头疼得厉害,需要躺下休息一段时间。根据多名证人的说法,在我们进行射击比赛的时候,你出现在围观者之中,而且非常专注地盯着我。也许你想确信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现在就要说到我的假设——其实非常简单……谋杀聚会的组织者发现我失踪了,所有人都在房子里搜寻……你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能第一个找到他?如果我找到阿瑟爵士比赛之后放在抽屉里的手枪——一把不会发出太大噪音的手枪……一个非常诱人的机会,能够除掉一个讨厌的丈夫!于是,那把史密斯威森手枪从抽屉里转移到了你的手包里。你比其他人更加卖力地寻找我的踪迹。你走进地窖,旁边的后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你没有迟疑,从手包里掏出手枪,近距离开了两枪……我不知道你是否戴着手套或用手帕包着手枪,这些都不重要。我也不知道你当时是否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你必须迅速做出反应,情绪必然非常激动,而且那里灯光昏暗,我想你并不知道错杀了菲利普。不管怎么说,你不会留在现场仔细观察死者。你也用不着为这个失误而懊悔:那天晚上看错人的不止你一个,有人把菲利普当作我,也有人把我当作菲利普……”
约瑟芬用手捂住脸,泣不成声。
我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也许没有切实的证据支持我的假设,不过只要想一想动机……所有人都会怀疑你。你要明白,你恨我入骨,不惜代价要置我于死地……因为你因此将失去的不仅是一个丈夫,而且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丈夫……用不着我多说什么,警方要想搞清楚你的身份易如反掌。”
她没有做出任何反驳,这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我面前的约瑟芬和我曾经认识的约瑟芬判若两人。她吓得瑟瑟发抖,脸上沾了污泥,头发杂乱,精致的晚妆被气愤的泪水搅乱,就像一个小丑的面具……在这个被吓坏的女人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个漂亮的、高贵的斯派瑟太太的影子,她现在只能自怨自艾。多么可悲的场景,她让我恶心。
她呻吟道:“
你想要什么?”
我轻蔑地打量着她,试图用表情来表达对她的厌恶:“我想见你一面……就这样……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就这么多?”她突然转向我,瞪大了眼睛。
我考虑了片刻,又说:“现在就这么多。现在滚去!听见了吗,滚下去!”
她愣愣地张大了嘴巴。我俯身推开车门,一用力,把约瑟芬推下了车。她掉进污泥里,身上裹了一层我不便描述的东西。
然后我砰地关上车门,飞驰而去。
第二十一章
柯蒂斯上校把电话听筒紧紧地压在耳朵上,凝神倾听,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他表情中的惊讶和难以置信越来越明显。
我不再盯着房子的主人,转而看向窗外。这个周日阳光明媚,但是狂风大作。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路人的帽子被狂风吹飞了。他跑去追帽子,脚下一滑,四仰八叉地摔倒在水沟里。那顶帽子犹豫了片刻,突然跳了起来,越过邻居的围墙,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位路人无可奈何,只能用雨伞敲打地面来泄愤。
我微微一笑。这位体面的绅士不幸的遭遇让我回想起约瑟芬昨天晚上的样子。我把她丢在那个泥泞昏暗的小巷里,她肯定气得泪如泉涌,用各种污言秽语咒骂我。
客厅的座钟敲响了两点半。柯蒂斯上校十分钟之前接待了我,他像往常一样兴致高昂,精力充沛。他刚才给我倒了酒,还说安娜很可能下午会来访,然后电话铃就响了。
“说真的,这有点儿离奇。”上校仍然举着话筒,“怎么……您已经找到了?好的,我会告诉他……他碰巧就在我这里……”上校朝我一笑,“很好……感谢您通知我……再见。”
上校挂上电话,揉着下巴盯着电话机看了几秒钟,又瞅了我一眼,最后坐回他的扶手椅里面。
“是阿瑟爵士。”上校说,“他让我转告您,手枪找到了,您可以随时去取。”
上校抿了一口酒,又说:“斯派瑟夫妇遇到一件怪事……”
“啊?怎么了?”我装作无辜地问道,“他们不是今天要离开英国吗?”
“是的,此刻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酒店。发生了那件离奇的事情之后,他们急着回美国去……昨天晚上巴特·斯派瑟突然去找阿瑟爵士。爵士对于他的意外拜访已经很吃惊,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巴特·斯派瑟声称是阿瑟爵士邀请他去的。可是阿瑟爵士根本没有发出邀请。他们一致认为是有人在恶作剧。巴特·斯派瑟给酒店打电话,想通知他的妻子,却被告知斯派瑟太太刚刚离开。她也接到了一个电话,按照酒店职员的说法,打电话的很可能就是不久前把巴特·斯派瑟骗走的人,声音嘶哑含糊……
“斯派瑟太太很晚才回来。午夜之后才有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回酒店,而她的状态很糟糕。她向丈夫解释说有人给她打电话,声称阿瑟爵士会叫一辆出租车到酒店门口接她去和丈夫会合。她出了酒店,钻进等在那里的出租车,但是车开出去没多久她就觉得不对劲儿,因为那个司机沉默寡言,而且车子并没有朝着阿瑟爵士家的方向开。后来车子开进了码头附近一条迷宫一样的小巷,她勇敢地从行进中的车上跳了下来。随后是可怕的追逐,按照斯派瑟太太的说法,那是她毕
生都无法忘却的噩梦。不管怎么说,她最后成功地摆脱了追逐,找到了一个电话亭。”
这时门铃响了。柯蒂斯去开门,进来的正是安娜。她跟在上校后面,偷偷地用指尖向我示意,然后才在上校面前正儿八经地向我问好,不过她的做法似乎没能骗过上校。上校又向安娜讲了斯派瑟夫妇的故事,最后又盯着我说:“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
安娜满不在乎地说:“很简单,有强盗想要抢劫斯派瑟太太!”
“有可能。”上校又说,“但是我不太相信……”
众人陷入一阵沉默。我喝掉了杯里的酒,然后宣布:“好吧,我想最好实话实说。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们,我说实话的后果是你们会良心不安。首先,那天晚上我并没有产生幻觉,漂亮的斯派瑟太太不折不扣地就是我‘已故’的妻子约瑟芬……”
两名听众都瞪圆了眼睛,听我讲述昨天晚上的经过。我所讲述的基本与事实相符,只不过我稍稍改变了自己的角色,让我的所作所为显得更加有骑士风度一些,当然是在不影响可信度的前提下。我最后总结,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给她定罪,不过我确信是她枪杀了菲利普,而她认为自己顺利地除掉了我。
柯蒂斯面色阴沉,点了点头。
“我想您的判断没有问题。她不敢否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而且她的动机非常强烈。您放过了她,不过您掌握了她致命的秘密,让她永远提心吊胆。我们原本认为凶手射击了一个‘戴着帽子、披着大衣的男人’,本意是要杀死菲利浦·麦克唐纳,可是那人搞错了,而且错上加错,因为实际上……算了,我们不要再复杂化,实际的情况正相反。我们只能说由于你和菲利普本来就相像,又穿着相似的衣服导致当晚有人把你错认成了菲利普,从而造成不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