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担心这种情况。”柯蒂斯打断了我,“那样就等于让您的朋友‘知道’有人在调查他。实际上,我们最初的主要工作是调查他在代码部门工作的经历,研究他所破译的电报,调查结果证明他确实有问题。剩下的问题就是设计一个陷阱,然后等他掉进来。”
阿瑟爵士用他惯有的礼貌态度进行总结:尽管发生了不幸的事情,这次谋杀聚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他所组织的最为精彩的聚会之一。我借机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他是否找到了我的手枪。
“您的手枪!老天爷,我完全忘了这件事!”阿瑟爵士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晚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有强光手电!”
“几个牡蛎作为头盘,然后是菱鲆鱼。”
餐厅的主管记下了我点的菜,然后又呈上酒水单。他宣称酒窖里都是上好的佳酿,随即开始列举一些酒厂的名字,我选择了一个听起来最气派的牌子。
“就这个,我觉得不错。”尽管我很少光顾高级餐馆,却装作常客那样摆出了满不在乎的架势。
前天晚上,我已经在夜总会里见识了天价香槟。今天晚上,这家知名餐厅的消费肯定也会大大超出我的承受能力。
“可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也允许特殊待遇。”我瞥了一眼坐在对面微笑的安娜,她正满意地小口品尝着鸡尾酒。
离开阿瑟爵士的房子之后,我们在八点左右回到了柯蒂斯的住所。安娜的小汽车就停在路边,因为不放心我和克劳的会面,她已经焦虑地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上校请我们进去喝了一杯,然后安娜提议送我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说这么早就分手未免遗憾,而且我们一直没有尽兴地聊过天。对于我的提议,她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欣然同意。
我认识安娜多久了?准确地说是从上个星期六晚上开始,到现在只有五天的时间。这五天里,我只见过她三次,但我确信,对她的感情绝不仅仅是友情或者简单的好感。她看着我的眼神如此特殊,那双大眼睛如此深情,她喜欢把头歪向一边,她说话的样子、她的笑容和毫不做作的优雅风度混合成了特殊的魅力。她的金发像丝绸一样柔顺,让我忍不住想要轻轻抚摸。我感觉自己坠入了爱河。奇怪的是,我只有在想到约瑟芬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动情了。约瑟芬现在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不仅
仅是因为她背着我和菲利普偷情,而是现在回想约瑟芬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有俏丽的面容,带着平庸而没有灵魂的笑容。
“对了,您找到手枪了吗?”安娜问道,“嘿!拉尔夫,我在问您问题!听见了吗?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就像……”
“请原谅,我很少有机会和天使共进晚餐……”
“天使也分善良的和邪恶的。”安娜狡黠地回答,“您要当心!”
“明白,我会提高警惕。至于手枪,我们一无所获。您想想,我们出去搜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而且大雨如注。不管怎么说都有点儿奇怪,在我逃走的窗户下面什么都没有找到。我们仔细地察看了那个区域。”
“肯定在别处,阿瑟爵士早晚会找到……”
“他也这么说。”
刚说到这里,餐厅的主管送来了前菜和红酒——确实是质量上乘的好酒。我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着安娜的美貌,而她似乎完全专注于品尝牡蛎。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表情,让人联想到蜡制的洋娃娃。她明亮的大眼睛如此专注,透着一种罕有的坚毅和执着。我联想到她在战争中的表现,她在菲利普身边的角色……如果是在往常,我会感到辛酸和厌恶,可是现在,我把安娜当作“金发天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这种感情。
她跟我谈起自己在国防部的秘书工作,并且说她已经决定辞职,因为整天坐在打字机后面让她厌烦透顶。接着,我们又谈起菲利普以及他和理查德·韦恩赖特的关系。
“没有人会随随便便地背叛自己的祖国。”安娜点燃一支香烟,“您很熟悉菲利普,您觉得他会是为了钱吗?您的大舅子非常富有,也许会付给菲利普丰厚的报酬……”
“不无可能。”我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但是我认为不单纯是因为钱。您没有见过理查德·韦恩赖特……从某个方面评判,他可以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磁力……他说话不紧不慢,平静而富有说服力,语调温柔,就像音乐一样优美,能够把你完全包围起来,让你自然而然地对他表示认同,仿佛他的话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
安娜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您认为他成功地给菲利普洗了脑?像给他催眠了?”
“嗯,这并不等于说理查德没有付出丰厚的酬金来报答菲利普所冒的风险。”
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在附近的一条昏暗的小巷里,我们第一次热情相拥。没过多久,安娜带我去了她在海德公园附近的公寓。
大本钟敲响三点的钟声时,我离开了安娜的公寓。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仿佛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面前是全新的生活。尽管现在正是黑夜,我的地平线上却升起了灿烂的朝阳。在踏上这条崭新的人生道路之前,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找出谋杀菲利普的凶手。我对于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尽管它有些荒诞,但只有它能够解答菲利普的死亡之谜。


第十九章
老佛雷德几乎要趴到桌子上了,仍然满意地嚷着:“好啊,我的小伙计,我愿意再来一杯……最后一杯!”
我微笑着,向酒吧招待示意继续添酒。我看了看老佛雷德,我们有时在这个酒馆里碰面,我喜欢漫不经心地听他没完没了地抱怨伦敦的交通。佛雷德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下班之后喜欢小酌一杯。不过自从妻子去世之后,他开始酗酒,他的朋友们常常惊异于他竟然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家,连那辆老爷车也完好无损。今天是星期五晚上,我已经下定决心让他丧失行动能力。
“拉尔夫,好小伙儿。”服务生走开之后,他泪眼蒙眬地嘟囔着,“我很喜欢你……我们两个人……我们是好朋友……”
“当然了,佛雷德。”我觉得他已经醉到了一定程度,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你知道的,全伦敦没有人比得上你,差得远呢!你是最棒的司机!”
“别夸大其词,小伙计,不过这么说也不算错……”
“这当然是真的,只不过今天晚上你有点儿疲倦,要是你遇上麻烦,我会后悔莫及。我想今天应该由我开车送你回去……”
“如果你愿意,我的孩子,如果你愿意……不过你知道吗,全伦敦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了解……”
一刻钟之后,我把车停在了佛雷德位于帕丁顿附近的住宅门口。我关闭发动机,下了车,静静地观察着昏暗的街道,看不到一个人影。手表显示时间是八点二十五分。我的计划十分顺利。我绕到车另一侧,打开车门,把佛雷德拖了出来。五分钟之后,佛雷德躺在自己的床上鼾声雷动,喷吐着酒气。我离开了房子,钻进出租车,轻轻发动车子。八点三十五分,我把车停在一间公共电话亭旁边。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抓起听筒,要求接线员接通皇家城堡酒店——伦敦最高级的酒店之一。电话接通之后,我告诉酒店前台要找巴特·斯派瑟先生。没过多久,听筒里传来了美国人的声音。
“晚上好,先生。”我故意改变嗓音,“我是阿瑟爵士的男仆。您能否过来一趟?阿瑟爵士将感激不尽。柯蒂斯上校已经在这里恭候,他们希望和您讨论一下星期六那场不太顺利的聚会。”
“那件烦人的事还没有解决?阿瑟爵士不知道我明天要回美国……”
“正因为如此,先生,阿瑟爵士不希望耽搁您的行程,所以想今天晚上和您会面。爵士说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通过电话讨论。阿瑟爵士很敬重斯派瑟太太,不过……爵士希望和您单独见面。”
我听到电话的另一头有几句隐约的低语,随后巴特·斯派瑟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很好,我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到达。”
我挂上电话,长长地出
了口气。
八点五十分,我喝了一杯咖啡,坐在摄政街的一家酒吧里,透过玻璃窗观察着皇家城堡酒店。我付了账,整了整鸭舌帽和围巾,走了出去。我走进最近的电话亭,再次给皇家城堡酒店打电话,不过这次找的是斯派瑟太太。
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狂跳不止。“喂,什么事?”
一股暖流涌起。我隔着双层的手帕说道:“晚上好,太太。阿瑟爵士让我向您致敬,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是他的男仆,我大概在一刻钟之前给斯派瑟先生打过电话……”
“什么事?”她显然有所警觉,“他发生了什么意外?”
“没有,太太,别担心。他还没有到达,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阿瑟爵士希望您也能来……”
“可是您刚才说过……”
“没错。阿瑟爵士希望和您的丈夫讨论一个棘手的问题,不过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恳请您也赏光来一趟。他已经叫了一辆出租车,十分钟之后在酒店门口等着您……”
“好吧……好吧。”她犹豫了片刻,“告诉阿瑟爵士我很快就到。”
我挂上电话,满头是汗,匆忙地走向借来的出租车。五分钟之后,我把车停在酒店的门口。借助后视镜,我又调整了一下帽子,并且裹紧围巾以挡住面容。我焦急地盯着皇家城堡酒店的出口,不时查看手表,太阳穴怦怦跳。已经过了九点,情况不妙,如果巴特·斯派瑟此刻已经到了阿瑟爵士家里,他很可能给妻子打电话,通知她阿瑟爵士根本没有发出邀请,有人在搞恶作剧。
我终于看到她走出了酒店,裹着漂亮的水貂皮大衣。我长舒一口气,闭目休息了几秒钟,然后走下出租车。她走近的时候,我为她拉开了车子的后门。我裹着长围巾,鸭舌帽的帽檐扣得很低,眼睛盯着地面,我听到她发问:“是阿瑟爵士叫的车子吗?”
我在围巾里闷声回应:“是的,太太……”
她没再说什么,我小心地关好门,绕过车子,回到驾驶座,发动车子,顺着灯火通明的摄政街前行。后排座位光线昏暗,我还是通过后视镜分辨出了她的身影。后面车子的大灯就像一盏金色的聚光灯,照亮了她的发梢,不过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慢慢地,我还闻到一股淡淡的、优雅的香水味。我的喉头发紧,努力控制着在方向盘上剧烈颤抖的双手。
我们经过查令十字街后,她忽然问道:“您认识我吗?”
我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痉挛,以至于车子稍微歪斜了一下。
我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您说什么?”
她似乎被我的不安逗乐了,亲切地轻声笑了起来。
“啊,我这么问是因为我没有报出姓名您就来给我开车门……我猜是阿瑟爵士向您描述过我的相貌…
…”
“是的……是的,正是这样……”我暗暗为这个愚蠢的疏忽自责。
我们穿过了泰晤士河,她又评价道,之后伦敦的天气一直糟糕透了。听到这样的评论,司机通常都会询问她到伦敦多久了,来自何方,但是我没有搭话,只是嘟囔着表示赞同。
没过多久,她又试图挑起话题,仍然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她意识到我并不喜欢聊天。这种判断其实没错,在那一刻我确实希望保持沉默。我希望找一个僻静的地点和她“聊一聊”,比如说人迹罕至而且仍然是一片废墟的码头——出租车正在驶向的地方。
开了半个小时之后,我看到后视镜中的她开始不安地四处观察。
“怎么……您是不是走错了路?”她的声音透出惊恐。
她确实应该发问,因为周围的环境绝对不像是阿瑟爵士的居所,而且我们早该抵达目的地了。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车子继续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颠簸行进。道路两旁的住宅越来越稀少。此刻,我的车灯能够照亮的只有破旧而阴森的仓库,有些只剩下残垣断壁或者一堆瓦砾。
“您要把我带到哪里?这个方向不对!”
我仍然保持沉默,欣喜地享受着每一秒的快乐。
“您听到了吗!”她尖叫着,“这不是去阿瑟爵士家的方向!”
现在她的声音里充满惊恐。
我平静地回答:“当然不是,阿瑟爵士家并不是这个方向。”
我突然向左调转车头,开进了一条小巷,两旁都是高耸的墙壁。我开进去大概三十码,然后踩下刹车,关闭发动机。马达的颤抖声顿时停止了,寂静猛地扑了过来。我又关闭了车子的大灯,黑夜吞没了两道光束,我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可是……您……想干什么?”她在我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您疯了……”
“我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发疯。”这一次我不再掩饰自己的嗓音。
我拿起一支香烟,转身点燃。火柴的金色火焰照亮了一张无限惊恐的面孔。我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好像你再次见到我并不开心,我亲爱的约瑟芬……”


第二十章
在约瑟芬看来,我肯定比长着角的恶魔还要可怕。她发出刺破耳膜的惨叫声,随后的动作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她冲出车子,开始狂奔。这条小巷的两侧全都是高墙,根本没有出口,而且黑得像煤窑。我故意选择了这样的地方。我也跟着她下了车。
这条小巷坑坑洼洼,满是泥泞,还没有走出十步,我就听到她第一次跌倒的声音。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混杂着喘息声、呻吟声和呼救声。
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她显然已经爬了起来。可是没过两秒,她再次跌倒。她试图再次爬起来,却没有成功。她满面泪痕,看起来气急败坏,无助地坐在地上喘息着。我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观察着慌了手脚的约瑟芬在泥泞中挣扎着对抗看不见的敌人,然后我走过去抓住她的大衣,把她拎起来,狠狠地扇了她两个耳光。她立刻停止尖叫,身子一软,如果不是我拉着,她就会像一袋谷糠那样瘫软下去。我把暂时失去知觉的她放回车里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也坐了下来,扳开头顶的电灯开关,平静地等她苏醒过来。现在她满身泥泞,面颊和头发都沾上了污泥,漂亮体面的斯派瑟太太现在完全失去了光彩。我眼前的她仍然有栗色的卷发、长长的黑睫毛、隆起的前额——我曾经那样眷恋、那样崇拜、那样痛惜……可是现在我已经毫无感觉。约瑟芬就在我眼前,但是她不再属于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