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不用再担心自己人是谋杀犯,特别是勇敢的特朗特和可爱的怀特菲尔德小姐。”上校满意地说,“现在仅剩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拉尔夫,您正在为此心烦,对吗?您是否应该对这个悲剧的内幕守口如瓶?是否应该报告给当局?是否应该让我们保持沉默?一方面,在警方眼里我们这一小群人永远都无法摆脱嫌疑;另一方面,如果这个不愉快的故事被公之于众,对您没有任何好处……我相信您已经饱受折磨。至于我,我会保持沉默,安娜也是一样。怎么做完全取决于您,
拉尔夫,我们都听您的,对吗,安娜?”
安娜郑重地点点头。
客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我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也不想再听到这件事。”我最后坚定地说,“我的这段经历已经被封锁在记忆深处,而且将永远留在那里。如果约瑟芬谋杀了一个无辜的人,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不过死者是菲利普,我们现在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他死有余辜……”
谋杀聚会上发生的谋杀案就这样搁置了下来,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半个小时之后,我和安娜向柯蒂斯上校告辞。他站在窗户后面,像慈父一样跟我们挥手告别,他的笑容就像父亲在为女儿和她的追求者祝福,希望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坐进安娜的莫瑞斯小汽车之后,我感觉刚才透露的事情让安娜心神不宁。在到达阿瑟爵士家之前,我们都没有兴致说话。爵士热情地招待了我们。这位古怪的爵士常常表情夸张,自然而然地驱散了我的阴郁情绪,显然也感染了安娜。他酒吧里面的佳酿随即赶走了我们最后一点愁绪。阿瑟爵士郑重其事地把勃朗宁手枪还给了我,说最后还是在那个窗户下面找到的,不过已经埋在了泥土里面,也许是因为我跳下来的时候碰巧压在上面,随后又遭到众人的踩踏。爵士热心地把枪清洗了一下,现在那把手枪焕然一新,他甚至开了一枪来检验手枪的性能。他非常客气地请求我原谅他没有打招呼就自作主张。
我们欣喜地向爵士告别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车子刚刚开出几分钟,我就请求安娜把车子转进右边的下一条小巷。车子还没有停稳,她已经钻进了我的怀里。
自从娶了约瑟芬之后我就一直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现在我终于看到一线光明。也许因为我出生在一个阴雨天,所以我的生活一直都笼罩着阴霾,但是此刻不同了。我紧紧抱着的热情而迷人的女人,赶走了挥之不去的阴云。我的噩梦结束了,那天晚上我和安娜共同度过的时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星期一和星期二都过去了,美好的日子温存而热烈,就像安娜本人一样。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美妙的时光。越来越浓烈的幸福感让我忘乎所以,约瑟芬已经成为一个记忆中模糊的幽灵。
我们亲密交谈的时候自然会提到往事,我也不可避免地提到约瑟芬的名字。我还向安娜介绍了理查德,描述了他温柔的语调、平和的笑容。安娜激动而关切地倾听着,自己也讲述了一些回忆。我发现,我们的人生轨迹几乎如出一辙,同样曲折且危机四伏。我们的生活平淡、阴郁,又被战争涂上了更悲惨的色调。
安娜就像是一针强心剂,使我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
力充沛,信心满满。我手上的钱已经不多了,不过我感觉能够克服任何困难,跨越任何障碍,让安娜过上她应得的生活。在这两天里,我们为未来勾勒了种种蓝图。星期二晚上,上校留我们吃晚饭。他提到,在利兹附近有一家玻璃工厂准备出售,根据他的判断,如果把它买下来并且继续投资,扩大产能,肯定能够盈利。
星期三开始,我拜访了好几家银行,咨询关于贷款的问题。不过他们都提出了苛刻的条件,要么需要担保,要么要有足够多的首付。不过我并不气馁,我认为这个障碍无关紧要,只要想想办法,下个星期就能解决。经过两天短暂的休假,安娜又去上班了。下午,我走在伦敦的交通动脉上,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就像一位征服者即将发起胜利的冲锋。下午六点,我按照约定在办公楼外面等着安娜。一看到她,我就知道她有心事。如我所料,她匆忙地亲吻我,然后对我说:“柯蒂斯上校刚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一件非常惊人的事情……”
尽管我不停地询问,她始终不肯明说,直到我们坐进一家舒适的酒吧。
“拉尔夫,真想不到,我们有一个意外的机会!我们很快就能验证我们的判断,查明菲利普是不是间谍!”
“菲利普是不是……”我惊诧地问道,“可是怎么……”
“一个难以置信的机会!”安娜兴奋地说,“卡纳里斯将军德国军事情报部门的主管,曾经暗中帮助盟军。手下的一名合作者明天下午两点会到达滑铁卢车站。他叫卡尔·弗雷德里希,渡过海峡专程来帮助我们。他好像是一个不错的德国人,对于英国的印象深刻。他的飞机曾降落在汉普郡的偏远地区,当地的农夫们用长柄叉迎接了他,他因此在农夫家里度过了几个小时的时光。不过不到一个小时,农夫们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因为他擅长模仿戈林 ……”
“他知道些什么?”我点燃一支香烟,打断了安娜的话。
“他知道理查德·韦恩赖特为德国人工作。在战争末期,德国人销毁了大量特务的档案,不过卡尔曾经翻看过那些档案。档案中还有一张照片,就是那个负责替英国人破译德国人特意准备的假密电的叛徒的照片。卡尔说他仍然牢牢地记着那个人的相貌。”
第二十二章
晚上九点左右,我敲响了杰夫·孔蒂的房门。窗户里的灯光证明他已经从苏格兰归来。他给我开了门,显得很吃惊。
“拉尔夫……”他嘟囔着,“你……真是意外之喜。”
“我能进去吗?”
“当然……什么问题吗!”
他的小公寓相当舒适,柜子里面摆满了酒。我拉开柜门,挑选了一瓶地道的苏格兰威士忌,毫不客气地把它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杰夫惊诧万分,几乎有点儿不知所措,眼看着我同样迅捷地找出两个酒杯,都倒满了酒。说真的,我很少这么放得开。
“杰夫,我们必须谈谈。”
“谈谈?”他系紧了浴袍的腰带,惊诧地问,“当然可以……你想谈什么?啊!我明白了,你成功地找到了漂亮的安娜……然后她帮助你找到了谋杀菲利普的凶犯。”
我平静地回答:“杰夫,我见到了约瑟芬。”
“你见到谁了?”他差点儿噎着。
“约瑟芬,我说的就是她,是她谋杀了菲利普。”
我朋友的目光证明,他在怀疑我的神志是否出了问题。我一仰头喝光了酒,然后开始介绍情况。我的叙述相当简要,没有涉及太多细节。说完之后,我注意到他拿着酒杯的手在颤抖。因为过度惊诧,他的嘴一直没有合上。
“这也……太离奇了。”他嘟哝着,“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我都无法适应。菲利普是一名间谍……约瑟芬还活着,她杀死了菲利普,其实是想杀死你……老天,可怜的拉尔夫,这对你可是残酷的打击……”
“对你也一样,杰夫。”我又开始倒酒。
“对我?可是……我不明白。”
“杰夫,我需要钱,做生意用。我需要的数额大概是你半年的工资,下个星期就要。”
“你……你希望我借给你这么多钱?下个星期?这可不容易,不过……”
“杰夫,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笔钱是你送给我的。”
他的表情变了。
沉默了一阵之后,他问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眨了眨眼睛,不过眼光一直没有离开杰夫。“为了赔偿我,弥补你的卑鄙行径。啊!我忘了说了,约瑟芬不仅承认和菲利普偷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杰夫面如死灰。
他闭上眼睛,呻吟着:“我的天……”
我照直给了他一拳,正中杰夫的下巴,把他打翻在地。
“下个星期准备好钱,杰夫,别忘了。相信我,这样的赔偿是你占便宜了。”
星期四下午一点半,我到了滑铁卢火车站。从多佛尔开来的火车将在半个小时之后到达。安娜说柯蒂斯上校希望独自迎接卡尔·弗雷德里希。她约我中午在办公楼的出口等她,一同吃午饭。我费尽心机才找借口拒绝了她的邀约。
我特别想见一见这位卡尔·弗雷德里希。安娜说他有独特之处,非常引人注目。因为最近的一起交通事故,他被迫拄着手杖行走。他是一个小个子男人,身材消瘦,有一头橙黄色卷发,戴着大号墨镜,而且总戴着一顶鸭舌帽。
阳光照亮了站台上方的玻璃天窗,使得火车站的大厅也相当热。我的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满是豆大的汗水。我用被汗水浸透的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
一点五十分,我看到了柯蒂斯上校。他一手拿着报纸,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沉着地站在多佛尔特快列车的站台上。幸好如此,否则我的处境就会艰难。我也在站台上,位置比上校靠前四十多米。我悠闲地靠在一根柱子上,背对着上校,他不可能认出我。我必须迅速行动,而且我暗自祈祷卡尔·弗雷德里希不要选择前几节车厢。
随后的几分钟就像几个小时那样漫长。我回忆着昨晚拜访杰夫的情形。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会老老实实地满足我的赔偿要求。我现在急需这笔钱,不仅仅是为了我未来的计划,这也是一笔保证金,万一促使我出现在滑铁卢火车站的“生意”有什么意外,我也能用它渡过难关。焦急的等待让我过度紧张,满头大汗。终于,来自多佛尔的列车进站了。
随着汽笛的尖叫声和车轮的摩擦声,火车停了下来。我瞪大了眼睛,盯着正在打开的车门。在远处相隔两个车厢的地方,我终于看到一个拄着手杖的乘客在别人的帮助下走下站台。
那就是卡尔·弗雷德里希,绝对没错。
我按捺住要冲过去的冲动,加快了脚步。在离他几步远的时候,我发现他在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刚开始,我有点儿糊涂。他在向我微笑,那个笑容似乎很熟悉。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摘掉墨镜。他的眼神让我心烦意乱。他走到我的近前,摘掉了帽子,然后扯掉了橙红色的假发……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我认出了那张仍然在微笑的面孔,卑鄙的笑容就像带火的双刃剑刺穿了我的身体。我从来没有想过人类的面孔能够如此丑陋。
安娜心满意足地走到我面前,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她大喜过望,因为我跳进了他们编织的陷阱。她走向柯蒂斯上校,上校向我微微挥手示意,然后两人便走开了。
尾声
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了。我已记不清滑铁卢火车站的阴险圈套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四天还是五天?也许不止五天?随便吧,这已经毫无意义。
日复一日,时光轮回,永无止境。我就坐在童年的房间里,在这张桌子旁染黑一张张白纸,就是为了记述一场奇幻的噩梦——也就是我的生活。写给谁看?我也不知道。至少不是给一个朋友,因为这个词已经从我的词汇表中消失了,它的含义也模糊了。
我时不时地向窗外张望。我总是会有同样的想法:奇珀菲尔德村是全世界最阴郁的村子。种种迹象表明,很快就要下雨了。我凝视着在积聚的乌云下面阴暗的田野,看不到一个人影。他们会回来的,我很清楚。前天傍晚,我看到的那个农夫走路的姿势很像柯蒂斯上校,他似乎还在朝我微笑。昨天同一时间,小树林里出现了人影。我只是看到她的目光在昏暗中一闪,不过我确信那是安娜。
他们的把戏很简单。他们是来提醒我,我的末日就快到了。他们当中谁会是最终的行刑官?安娜应该当仁不让,我相信她不会把这项任务交给别人,她一心要亲自收拾那个间谍。自从发现有叛徒之后,他们就没有放弃任何线索,此刻更不会手软,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可是我不会给他们这种乐趣,绝不。
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复仇的强烈愿望,正是这种意愿激励他们战争结束之后仍然锲而不舍。我能理解他们对于“间谍”的憎恶,但是我无法相信人类能够下贱到这种程度,安娜会如此卑鄙地装模作样,就是为了让我露出马脚。我想读者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疑虑:间谍并不是菲利普,而是我——拉尔夫·康罗伊。
我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宽恕,但是我希望有机会讲述一下我陷入理查德·韦恩赖特的魔爪的始末。那个人简直就是恶魔。大家都知道恶魔通常披着诱人的外表,显得毫无恶意,我想这个故事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我已经详细地描述过理查德,我只需要再强调他非凡的游说能力。约瑟芬“去世”之后,我去找理查德。当时我悲恸万分,即使有人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理查德跟我说约瑟芬死亡的罪魁祸首是这个社会,这个腐朽堕落的社会已经没有出路,人们必须要改变社会,追求纯洁——那正是希特勒的观点。每一个有良心的公民都应当朝这个方向努力。
德国人设计的欺骗英国情报部门的方案正如柯蒂斯上校所述,他唯一没有说对的是,菲利普并不是独自一人破译那些电报,而是在我的陪伴之下。要想骗过菲利普并不困难,我有的是时间,我们曾经一同度过漫长的夜晚,趴在桌子上研究菲利普从办公室带回来的
仍然没有破译的电报。他甚至曾经自负地嘲讽道:‘您总是把我引向正确的道路,我亲爱的华生……’可是他大错特错了,因为他说:“而你自己却浑然不觉。”
现在回想起来,我开始怀疑是理查德促使菲利普邀请我在情绪不佳的时候去他那里居住。
杀死理查德的人自然是我。我经过深思熟虑才付诸行动。各种迹象表明德意志帝国的崩溃为时不远,到时如果理查德被查出来,他肯定会供出我;另一方面,理查德有一笔不菲的个人资产,以现金的形式藏在家里。我用理查德的手枪,也就是那把勃朗宁打死理查德之后,拿走了他所有的现金,也就是后来我所说的赌马赢到的意外之财。不幸的是,我没有扔掉那把手枪。
柯蒂斯上校和安娜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呢?我想不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他们在上校家里向我解释了谋杀聚会的真正意图,还大概介绍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露出马脚应该是从苏格兰场回来之后,讨论案情的时候我谈到了理查德,说他非常富有感染力和蛊惑力。还是说从我过于急切地想要找回手枪开始?不管怎么说,我急切的态度肯定加重了他们的疑心。我甚至能够肯定,我冒着大雨用手电筒寻找手枪的时候,柯蒂斯上校找到了手枪,而且悄悄地藏了起来。他的目的是用那把手枪开一枪,这样就能和理查德死亡案件中的弹道报告作对比。同一天晚上,安娜和我同床共枕,陷阱已经准备好了……
我发现自己的错误如此荒谬,如此愚蠢,因为没有人会把勃朗宁手枪和杀死理查德的凶器联系起来……如果我不多嘴的话。同样,我过于天真,甚至感谢阿瑟爵士清洗手枪,还殷勤地开了一枪来检验手枪的功能。说那个伪君子干什么,他们全都表里不一……一切都灰蒙蒙的,黯淡无光……他们的面孔在我眼前闪动……约瑟芬、理查德、杰夫、菲利普、柯蒂斯上校、阿瑟爵士、安娜……
安娜……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遭遇这样残酷、这样令人痛苦的欺骗。当我意识到卡尔·弗雷德里希这个人物完全是编造出来的,只是为了把我引入圈套,我感觉有一只铁手捏碎了我的心脏。因为我已经准备刺出口袋里紧紧攥着的匕首,杀死那个“曾经见过叛徒面孔的人”。那个女孩子实现了不可能的奇迹:赋予我一种热情,一种力量,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想要“生活”的愿望。她甚至赶走了潜伏在我脑海中的母亲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停地骚扰我,提醒我的过错……
母亲在旁边的厨房,可是我能够感觉到她的目光,好像墙壁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灰眼睛总是警惕地盯着我,看到我的每个动作都会表现出恐惧之情
。它们“看到”我十几岁的时候偷窃老哈里的积蓄,正如它们“看到”我把班上最要好的同学推进井里,因为他抢走了我的小贝蒂……
“他出生的那天下着雨,他就像那天的天气一样忧郁……”
说这句话的人非常睿智,真的。
我再一次朝窗外张望。
下雨了……
时候到了,我将永远逃离那双灰色的眼睛,逃离这个很少向我微笑的世界。我伸出手,拿起桌子上早就在等着我的勃朗宁手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