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凭借这一个字,我便知道那是安娜。
“佩罗德小姐?”
一阵沉默,让我感到脊背发凉。
我又问道:“佩罗德小姐?安娜·佩罗德小姐?”
“是我……你是谁?”
“罗宾逊。您还记得我吗?”


第十六章
大本钟敲了九下,我走出威斯敏斯特的地铁站。最后一阵钟声在寒冷而湿润的夜空中回响。我压低帽檐,立起大衣的领子,向泰晤士河走去。
迷蒙的雾气吞没了河边街灯的惨淡白光。我放慢脚步,顺着河岸溜达。走过两个长凳之后,我蓦然停下脚步。在离我大概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正把胳膊支在矮矮的护栏上的身影。那肯定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准确地说,是与我约好见面的女人。
我是不是在自投罗网?是不是闭着眼睛跳进警察的陷阱?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在考虑这些问题。安娜接受了我见面的邀请,并且约定在这个地方见面。我决定冒险,但是也不无忧虑。昨晚我们通话时,她的态度经历了多次转变:惊讶、窘迫、沉默、热情……她向我保证不用担心警察,但是我将信将疑。
我警觉地环顾四周,然后走了过去。听到我的脚步声,那个身影直起身子,转过身。安娜看到是我,露出浅浅的微笑。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不自觉地把她和约瑟芬作比较,结果是安娜占了上风,尽管那个我曾经挚爱却背叛我的女人已然相貌出众。安娜明亮的眼睛里混合着温柔、坚定和忧郁,令我心旌摇曳。
“罗宾逊先生,我要给您加一分。”她愉快地说道,“您很守时!”
她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动听,可是一个刚刚失去挚爱的女人应该是这种声调吗?
我走到她身前,那双温柔的眼睛和弧形的嘴唇都令人陶醉,我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
“晚上好。”我平淡地回答,“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最好找个地方喝一杯,您同意吗?”
“是个好提议。请跟我来,我的车子就在附近。”
五分钟之后,我们钻进了她小小的莫瑞斯轿车,我坐在副驾。安娜驾车风格果断,直奔南肯辛顿的方向。我询问目的地时,她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
“我们要去见一个人,他非常急切地想听您的解释……”
在我张嘴发问之前,她又笑着补充说:“我的父亲在家里等着呢……”
理智的做法是夺过方向盘,停下车子,然后逃走,但是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没过多久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安娜在通向富勒姆街的一条小巷里停好车。我的面前是一栋漂亮的房子,不算奢华,看起来并不像詹姆斯·佩罗德这样的超级富豪应有的住所。这摆明了是一个圈套。
我们下了车。我绷紧自己的每一根神经,准备看到任何可疑的迹象就拔腿狂奔。安娜用戴着手套的手按动门铃,来开门的就是詹姆斯·佩罗德。他和女儿一样和蔼可亲,满面笑容,还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我。
客厅相当舒适,家具搭配很有品位,但是和阿瑟爵士的豪宅相差太
远。不过詹姆斯·佩罗德递给我的威士忌绝对一流。我坐在一个宽大的扶手椅里面,面带笑容的詹姆斯·佩罗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头靠在靠背上。他的女儿坐在他旁边。现在有时间近距离观察这位富豪,我注意到那天晚上没有留意的东西:他精力充沛,眼神睿智,绝对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邀请我抽雪茄,我欣然拿起一支。他开口了:“亲爱的先生,我首先必须让您安心。那桩谋杀案确实让我们的聚会不欢而散,不过警方已经证实您是无辜的了……我过一会儿再细说。我们知道您并不是什么罗宾逊先生,因为我们为了游戏杜撰了这个人物。”
他点燃雪茄,接着说:“我猜您认识菲利普·麦克唐纳,也许是他的朋友。”
我思索片刻,随即决定孤注一掷。我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星期六晚上的奇遇,没有隐瞒菲利普被前女友的兄弟们“绑架”的插曲,这令我的听众们忍俊不禁。我最后谈到去找杰夫的经过,以及他告诉我的惊人线索,当然我没有提到菲利普和约瑟芬偷情的事情。
“多么离奇的故事,亲爱的先生,多么难得的奇遇!”听完我的讲述,詹姆斯·佩罗德惊叹道。他轻轻点头,既有点儿钦佩又表现出同情:“有很多事情值得说明,不过从哪儿开始呢?我确实曾经猜想有什么意外耽搁了菲利普·麦克唐纳前来赴约,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是两个壮汉为了家族荣誉把他囚禁了起来!”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从不同途径获取的信息是准确的?”我大胆地看了一眼安娜,“就像那位豢养猛犬的邻居所说的那样,阿瑟爵士组织了谋杀聚会。佩罗德小姐,您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我们认识有一个月了,菲利普似乎对我情有独钟。”安娜垂下长长的睫毛。
她的父亲清了一下嗓子,插嘴说:“有一些小问题……不过我们可以等时机恰当时再谈论……您是?”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报出了真实姓名。
“拉尔夫·康罗伊。”
“很好,罗宾逊……”詹姆斯·佩罗德抱歉地直摇头,然后笑着说,“我称呼您拉尔夫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是的,从某个角度来分析,事情就像您猜测的那样。您的朋友和我的女儿在交往。不久之前,我告诉安娜很想见见菲利普……并且看看他的表现。我认为阿瑟爵士组织的谋杀聚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能够一举两得。安娜向他转达了他应该扮演的角色,正如他在信中所说。谋杀聚会的剧情包括凶手点燃油灯,表示他已经到达了预定位置,这点我想您再清楚不过,然后您的朋友应该去‘谋杀’牧师,从牧师的口袋里找到接下来的指令。我还可以告诉您,射击比赛是为了得到线索,
其中包括您的指纹……我们现在没有必要研究细节。我忍不住要再提起露西和她的两个兄弟在走廊里把您错认为是菲利普的事……当天晚上,您去敲落地窗的时候,我们也同样吃惊……当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您现在应该理解我们当时的特别反应……”
“我真的把您当作菲利普了。”安娜浅浅地一笑,“我还冲您眨了一下眼睛……”
詹姆斯·佩罗德又说:“不过您想想看,当我们意识到您并不是本该到场的菲利普时,我们真的大惊失色!”
“可是……我记得您说过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朋友……”
“对我来说确实如此……不过我之前见过菲利普的照片。当时的处境是,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而且……在扮演菲利普的角色。您应该记得,当时我和安娜交换了一下眼神。我猜安娜的想法和我一样——最好按照原计划进行,就算是为了不让阿瑟爵士的客人们扫兴。于是我杜撰了神秘而了不起的罗宾逊先生,正如原本计划的那样。”
詹姆斯·佩罗德停顿了片刻,然后又说:“关于谋杀游戏就这么多。现在来讨论一下您朋友遇害的案子。牧师告诉我们您没有按照剧本行事,而是跳窗逃走了,这让我们开始担心计划整个被搅乱。随后,在十点五十分左右,我们发现了‘真正的’尸体,就在地窖门口。您可以想象我们发现死者是菲利普·麦克唐纳之后多么惊诧!我们立刻报了警。凶器很快就找到了,在后门外面不远处的草地上,就是我们曾经用来参加射击比赛的史密斯威森手枪。显然凶手开枪之后就扔掉了凶器。您已经见识了那个消声器的效果……凶手利用了这个装置,所以没有人听到枪声。警方很快证实凶手戴了手套,枪托上的指纹都模糊不清……”
我叹了口气:“哎,你们可不知道那些该死的指纹害得我提心吊胆……”
“我们继续说说您再次出现之后的情况……要我说您脱身的本领很不赖。保险丝跳闸之后,您立刻逃走了,而且用诡计戏耍了追捕您的警察,克劳警官气得七窍生烟……对了,您为什么把斯派瑟太太认作另一个人?我记得您把她称作约瑟芬?我想可能是因为您当时过于紧张,情绪不稳定。”
“是的,请理解我,我把她称作约瑟芬是有原因的。实际上这是我五年前去世的妻子的名字。当晚早些时候,我看到坐在汽车里面的斯派瑟太太的时候,我正在回想约瑟芬。斯派瑟太太和约瑟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并不重要。我想问一句,您对斯派瑟夫妇都知道些什么?”
“巴特·斯派瑟是阿瑟爵士的朋友。正如我们那天晚上向您介绍的那样,他是一个非常富有的生意人,不惜
代价要参加我朋友举办的谋杀聚会。要知道,阿瑟爵士的聚会已经声名远扬,您这几天阅读报纸上关于案件的报道时肯定注意到了。巴特·斯派瑟在英国只停留几天,我就知道这么多。至于案件的调查,警方去询问了阿瑟爵士的邻居,去查看了您被关起来的地窖。那位邻居证实了您的说法,他特别强调,自己在十点二十三分锁上了地窖的门,把您关在了里面。克劳警官随后询问了两个早先没有来得及询问的证人,证实在十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后门仍然关着,而且那里没有尸体,这就完全排除了您的嫌疑。不过警方放弃追查您并不止因为这个……”
詹姆斯·佩罗德停下话头,但是眼睛仍然盯着我。
我问道:“还有什么原因?”
安娜的表情变了。
“因为他们知道应该到哪里寻找谋杀犯……”
“啊……他们知道谁是凶手?”
“还不知道,”安娜回答,“不过我们基本确定了谋杀动机……”
“我们有责任告诉您真相。”詹姆斯·佩罗德的眼神黯淡下来,“首先,我并不叫詹姆斯·佩罗德,不是百万富翁,安娜也不是我的女儿。我是柯蒂斯上校,在战争期间我在情报部门工作。安娜是我们最棒的特工之一。她和菲利普的相遇绝非偶然,这次谋杀聚会是一个陷阱,为了让他露出马脚……”
“让菲利普露出马脚?”我惊叫起来,“可是……您在说什么?”
安娜的眼睛里闪过一线凶光,让我脊背发凉。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像金属一样冷硬,令人心惊胆寒:
“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您的朋友是为德国工作的间谍。”


第十七章
我愣了几秒钟,脑子里乱作一团,头晕目眩。
“菲利普……为德国人工作的间谍?”我下意识地抹了抹满是汗水的前额,“这也太荒唐了……不可能……乱说……”
化名为詹姆斯·佩罗德的柯蒂斯上校抬手示意我安静下来,然后用平静的语调解释说:“您曾经说过,在德国人轰炸之后您和您的朋友住在一起……那么您肯定知道他为军方的哪个部门工作……”
我嚷道:“代码分析部门!”
“没错。他的任务是破译敌人的秘密通信,通常情况下是无线电通信。他在这个领域表现格外出色。您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岗位对于一名间谍是多么……德国人只需要发送一封捏造的电报,搞得特别复杂难懂……菲利普自然能够‘破译’电报——结果是他受到上级和同事们的赞赏,而电报本身的重要性也会随之升级。您不难猜出随后的故事:情报部门会相信敌人下一次发电报会使用同样的密码,采取相应的措施……谁都不会想到,这从头到尾都是敌人的诡计。如果发现诡计失灵了,德国人就会重新发送专门的密码电报,而且是越来越复杂的电报。我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不过没有这个必要。您只需要明白,一个德国间谍在英国的代码分析部门工作有多么可怕。”
上校沉思了片刻,然后直盯着我的眼睛:“我当时负责组织被占领的欧洲战俘营的潜逃行动。我刚才已经介绍过了,安娜在我的手下工作。我们多数时间都在法国,几乎没有和‘情报部门’的其他同事见过面。我们当时也不认识菲利普,他自然也不知道我们的存在。顺便说一句,您的另一个朋友杰夫·孔蒂应该记得我,去年底我们曾经在某次酒会上见过面。
“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就开始有所怀疑:敌人总是能够猜到某些空降行动的准确时间和地点,或者设下陷阱,逮捕某个抵抗运动组织的全部成员,可以说犹如天助。这只有一种解释:某个‘处在合适位置’的间谍在向德国人提供情报——”
安娜再次插话,因为过于激动,她的声音完全变调了,一股凉意顺着我的脊背直往上蹿。
“我们认识的很多人……很多朋友被盖世太保逮捕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很不幸,遭受了漫长的折磨。德国警察负责从犯人口中获取情报,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他们的疯狂举动。”
安娜的脸色阴沉,她闭上了眼睛,随后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们的凶残程度和在这方面下的功夫超出任何人的想象……至于那些主动出卖我们,完全不顾他人生死的叛徒,他们……”
安娜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柯蒂斯上校赶紧倒了一杯雪利酒递给安娜。
他接着
介绍:“从那时起我们就开始进行调查,查找在我们自己的情报部门里可能处于关键职位的内鬼。直到今年初,我们的调查取得了进展,也确定了敌人的消息来源。很遗憾,我现在还不能向您透露情报的来源,只能告诉您,我们逮捕了一名利用化名藏在南美的某个国家的党卫队军官。通过这名军官,我们证实了先前的猜测。经过几个星期的秘密调查,我们更加确信叛徒就是按照我刚才介绍的方法在蒙骗我们,而这个叛徒极有可能就是菲利普·麦克唐纳。我们很有把握……不过还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我们希望确定无误后再……”
柯蒂斯咳嗽了一声,接着说:“简而言之,我们决定布下一个陷阱。”
“我明白了。”我又转向安娜。白兰地起了作用,她的脸颊恢复了血色,不过她仍然执拗地闭着眼睛。
“我们的调查结果已经能够证明您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于是在我们抛出诱饵之后,他立刻就上钩了。安娜——安娜·佩罗德——她的真名也是安娜。”柯蒂斯带着歉意笑了笑,“她主动结识了菲利普,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家财万贯的父亲……她把我描绘成脾气有些古怪的富翁,相当专横,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主意,不过如果顺着我的意愿,我就会对人相当友好。总之,我是一个霸道的又自以为是的父亲。然后安娜提到了著名的谋杀聚会,声称那是最终考验,只有表现出色才能得到我的认可。菲利普没有起疑心,又向陷阱中踏了一步。他知道得到安娜的关键在于讨我的欢心,他肯定早就算计着安娜的嫁妆……可惜,他被可怜的露西的两个兄弟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