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知道,我和萨姆勒之间的交情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在最近几年市场不景气的时候他帮了我的大忙。您结识了他的迷人的妹妹,我真为您感到高兴。我很了解她的诸多优点,所以我每年都诚心诚意地邀请他们在这里度过圣诞节。我想匹国特小姐已经向您透露过我们两家将要结亲的喜事了吧?”
我想了一下,既然我是被邀请来的,我不可能不知道这件婚事。于是我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查尔斯·曼斯菲尔德递给我一支雪茄,他慢悠悠地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然后他说:
“我认为这是一件美事,会让我们两家人更加亲密……我对此深信不疑。萨姆勒先生对我的女儿的感情是一个成熟的男人的深情,可以说是高贵的感情,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是坚定不移的感情。我还要告诉您,他对斯比勒倾慕已久。”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那个哈瑞·尼克罗斯曾经是斯比勒的未婚夫?”
“您猜得一点儿不错,但是严格来说他算不上是未婚夫。他们之间只是有一段恋情而已。但是,这段恋情对我的女儿造成了很深的伤害--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含糊的借口,事实是他突然之间就离开了村子……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今天您提起他。您可以理解,我们在萨姆勒先生面前很少讨论这个话题,他……”
我脱口而出: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当时已经看上您的女儿了。”
查尔斯·曼斯菲尔德默认了我的说法,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中有暗讽的意味。他又用平淡的语调说:
“我对这件事情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几个星期之后就发生了埃德温遇害的惨剧……匹国特小姐向您透露过这件事情吗?”
我谨慎地回答说:
“她只是含糊地说发生了悲剧……”
曼斯菲尔德看起来很想向我倾诉一番,但是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太痛苦了。他转而委婉地说:
“这件事情对我们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受伤最深的是可怜的斯比勒……她甚至得了抑郁症……那些白痴警察们还曾经试图把谋杀的罪责都加在她的身上,这对她的打击更大了。她有一个月的时间都沉默不语。我们都非常担心,萨姆勒想尽了办法都没法让她开心起来。第二年,她参加了救世军之后才有所好转。”
救世军!对,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伦敦城里贫困的街区--她肯定就是为了救世军的事情才深入到那里的。
“后来……在几个月之前,她同意嫁给萨姆勒。我觉得问题解决了,她终于摆脱了埃德温的死在她心头留下的阴影,终于走出抑郁的状态……是的,”他叹息说,“生活并不是永远充满欢乐,我已经经历得太多了。”
查尔斯·曼斯菲尔德很想倾诉一番,但是他说起真正的痛苦经历仍然含糊其辞。从他的叙述当中我了解到他已经两次丧偶。他的第一位妻子很早就过世了,那时候斯比勒和达菲内还是小孩子。他的第二位妻子是一位寡妇,她有一个年纪和斯比勒相仿的儿子--埃德温。于是两个女孩儿发现他们有了新的母亲和一个兄弟。唉,好景不长。大概一年之后,第二位妻子也离他而去,和他的第一位妻子一样死于肺病。查尔斯·曼斯菲尔德带着第二任妻子去瑞士的山区疗养了一段时间,可是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
这时候有人敲门,玛丽进来通报说她的丈夫刚刚回来。他带来了“坏消息”,匹国特小姐必须在医院里呆上几天--她的一条腿上打了石膏。我自然是表达了适当的关切。随后查尔斯·曼斯菲尔德向我道晚安,希望我能得到充分的休息。玛丽举着蜡烛带着我去我的房间。
我们从大厅里的一个宽大的橡木楼梯上到二楼,然后沿着中央走廊往西侧楼走。很快我们到了西侧楼的走廊,这个走廊比中央走廊要窄一些。玛丽向我解释说房子的这一部分平时是没有人住的。我对此确信无疑,因为这里有潮湿的寒气,几乎是冷得刺骨。同时,走廊里有一种长期闲置的房子所特有的味道,甚至那些让我发抖的冷风都无法驱散那种味道。闪烁的烛光时不时地映照出隐藏在窗棂附近的蜘蛛网--它们躲过了最近发生的匆忙的打扫工作。这个走廊的左侧有窗户,从窗户能够看到院子。我注意到院子里有移动着的灯光,我认出那是尼古拉斯·杜德雷的高大的身影,他肯定是去最后看一眼马匹是否安置妥当了。在西侧楼的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脚下的地板(尽管铺了地毯)发出吱嘎的响声,以及外面恼人的风声。
玛丽打开了门,带我进入了一个宽大的房间。房间看起来很不错,而且壁炉里有红彤彤的炉火。我很满意。
我发现我一直没有介绍这个房子的一个特点:到处都是各种形式的呢绒制品,除了纯毛织品之外就是毛混丝绸,毛混棉,或者毛混麻制品。豪华的窗帘是毛的,椅子的坐垫全部是毛的,小到搁脚凳,大到扶手椅和沙发都是如此。房子里的木工活很精细,餐厅里的护墙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窗户上护板做工尤其出色,肯定会让一个我所认识的叫做欧文·伯恩斯的人赞叹不已。不过所有这些都显得陈旧,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我还注意到一些小装饰都应该更换了。这并不奇怪,这么大的房子只有杜德雷夫妇和两个女仆打理是根本不够的。
玛丽点上了一盏油灯,然后问我打算几点用早餐。她善解人意地用暖床炉暖了床,然后就告退了。壁炉台上有一个座钟,时针显示已经快到十点了。我走到窗户跟前,凝视着外面被白雪覆盖着的旷野。在明亮的星光下,空旷的地面显得更加荒凉,在那里风声也似乎更加响亮。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斯比勒娇嫩而神秘的面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被恐惧所笼罩着。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她甚至乞求我的帮助。今天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还是被恐惧控制着,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让感情流露出来。“要嫁给一个可以当父亲的男人,她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低声地咒骂着。但是她的恐惧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白色的面具”和“铃声”。
外面的冷风一直在呼啸着,我竖着耳朵,似乎在风声中真的听到了隐约的铃声。我意识到:住在这种阴暗而压抑的地方,人很容易得抑郁症。我的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气,我在那里站了半晌,试图把“白色的面具”、“铃声”、“谋杀”、“圣诞节”、“悲剧”、“婚礼”等等这些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在上床之前,我决定到走廊上看一眼。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我也不想仔细地搜查那些临近的房间……我只是随便看看。这本来就是我的任务:观察和倾听。
我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在那里停了下来。我把额头顶在最近的窗户上,望着外面的木头走廊。那个走廊横跨在院子上方,离下面的地面至少有七码。我的想象力活跃了起来,眼前浮现出一幅场景:我站在那个木头走廊上,躲在一个窗户的后面观看着狩猎的情况。
我没有听到任何狗吠声,这是个好迹象。我转过身打算回房间。我的眼神无意间扫过了下面的院子,我发现客厅的窗户里透出了灯光。让我吃惊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突然,光线变暗了,只剩下一根蜡烛的微光;然后那根蜡烛也迅速地熄灭了。惊诧之余,我也感到迷惑。对于刚才瞬间所观察到的场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解释:所有的人都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而他们竟然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火!
第五章 白色的面具
几秒钟,几分钟过去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同时寒冷快要把我冻僵了。这太荒唐了,早晚会有人点燃灯火,总得有人干点儿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隐约地看到壁炉里正在熄灭的炉火所发出的浅红色微光。那一点儿光芒太微弱了,我几乎是靠着想象力去分辨房间里的人影,我认为他们还都坐在桌子旁边。
我瞪大了眼睛,但是一无所获。我只好让想象力任意驰骋。我耐着性子在窗口观望着,不停地搓着手,还必须时不时地换一只脚着地以免冻僵。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只好随便估计时间。这让我觉得更不舒服。
这么做毫无意义。我不停地这么安慰自己,然后悻悻地返回了我的房间。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既恼怒又沮丧。我瞟了一眼壁炉台上的座钟,发现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小时,我咬紧牙关地等了一个小时,却一无所获。我赶紧钻进被窝里,被单还有一点儿余热。这时我突然想到也许应该下楼去到近处看个究竟,但是我舍不得床铺的温热,我放弃了行动改为思考。我思前想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我也许是在做梦,我肯定是在做梦。我接着思考斯比勒的问题,然后就陷入了睡神的罗网……
一阵轻微而悦耳的铃声惊醒了我。我刚把鼻子从被单中伸出来,铃声就停止了。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几点了?我必须搞清楚。于是我爬起来,在座钟跟前划着了一根火柴--一点了。我又回想起刚才所看到的场景,于是我披上睡袍,决定再到窗口去看看客厅的情况。我到了走廊,向下面张望。客厅仍然是一片漆黑--在这个钟点漆黑是很正常的。可是,我发现院子里有灯光的影子在移动!
我把鼻子贴到窗玻璃上仔细观察。光线来自下面一层,就在我站的位置的下面。很显然,在我下面的走廊里,有一个人正在举着一根蜡烛移动。烛光拉长的影子在院子里不断地跳动,然后就消失了。
这并不算什么离奇的事情,但是这次我决定要搞清楚。我踮着脚尖顺着走廊走到中央楼梯,然后同样小心地拾级而下。刚一到大厅,我就看到楼下走廊的尽头有亮光。我更加小心地朝着亮光的方向走去。光线来自一扇半掩着的房门,那是主楼和西侧楼之间拐角处的一个房间。我走到房门的旁边,小心地朝里面张望了一下。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宽大的房间里面布置着怪异的家具;然后我看明白了:这是一个储物间,曼斯菲尔德家族当年辉煌的历史都沉淀在这里了。房间里有一台织布机,带叶片的纺车,墙上挂着各种工具:用来校准的衡器和铅锤,天平以及绷紧呢绒的器械。我又探了一下头,朝光源的方向张望。我看到一张小工作台上放着一个蜡烛台……工作台的右面是壁炉……然后我看到斯比勒安静地坐在一张高靠背椅子里。
我赶紧缩回了头,基本上能够确定没有被她发现。我加倍小心地按照原路返回。我走到楼梯旁边,藏在栏杆的后面。我听到一些琐碎的声音;那些声音都很轻微,我能分辨出有人打开了一扇柜门然后又关上柜门。在深夜里,斯比勒在一个储物间里干什么?我完全想不出理由,更让我奇怪的是她的表情。我刚才偷窥到了她的面孔,她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倦色,没有恼怒,也没有哀伤。什么表情都没有,完全是雕像一样毫无表情的脸。几分钟之后,斯比勒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她顺着一层的走廊往西侧楼走了过去。又是一声轻微的门响,然后烛光彻底消失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是一头雾水,但是我太困了,刚一躺下就睡着了。然而,我的睡梦又一次被打断了。这一次是被突然惊醒了:一个女人的惊恐的叫喊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在最初的一两秒钟,我吓得动弹不得。那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惊叫。然后,我好像又听到了另一声尖叫。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披上睡袍冲出了房间。我听到声音很近,但是我毫不犹豫地往楼下跑去,因为我很肯定那是斯比勒的尖叫声。
我急匆匆地冲下台阶,喊叫声仍然不绝于耳。在西侧楼的走廊里,我先看到了佛布。他穿着长睡衣,戴着睡帽,手上举着一个烛台,正在徒劳地劝慰斯比勒和达菲内。那两个女孩儿神情慌乱,惊恐万分,脸色和她们的睡袍一样惨白。这时尼古拉斯赶到了,接着是其他人。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斯比勒呻吟着,“我看到了惨白的面具,在窗户外面……”
“没错……我也看到了,”达菲内接着说。她好像已经缓过神了,“我先听到了铃声,然后是斯比勒的尖叫声……我看到窗户后面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太可怕了。那像是一个死人……”
第六章 在雪地中散步
第二天下午,我和达菲内坐在尼古拉斯的马车里东摇西晃。马车正在朝着伦敦郊区的方向前进,我们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雪景。尽管阳光明媚,空气还是又干又冷。我起得比较晚,所以没有赶上第一趟马车。清晨的时候,萨姆勒·匹国特和埃德格·佛布已经乘坐尼古拉斯的马车去探望过卡特琳娜了。他们回来吃早饭的时候向我透露了卡特琳娜的情况。按照他们的说法,卡特琳娜最多在医院里休养三天。他们说卡特琳娜的精神状态很好,而且“因为我没有去而感到失望”。佛布向我特意强调了最后一点。但是他的态度太殷勤了,未必是真话。
匹国特小姐所在的医院离村子只有六七英里,我没有任何理由逃避探望的责任。同时,出于各种原因,我也很想尽早和她见上一面。达菲内兴高采烈地主动提出要陪我一起去,我虽然不太开心,还是赶紧答应了下来。我其实更愿意和“伤员”单独谈一谈。
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一下达菲内。她在软垫长凳上就没有老实过。如果让我把她和一种动物联系在一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蚂蚱--她举止像蚂蚱,而且她像蚂蚱一样轻飘飘的。我刚才和她一起进行户外调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的这些特点,她走路的时候不老实,脚下一滑;要不是我及时抓住了她,她肯定会摔个跟头。她就是一只活泼好动的蚂蚱,精力充沛,像弹簧一样没法儿老实呆着。
我们的“户外调查”是在房子外面的雪地上进行的,调查的目的很自然是和昨天晚上的事情相关。按照达菲内的说法,这两个姐妹分别看到她们的房间的窗户外面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把苍白而丑陋的脸贴在玻璃上。达菲内认为她是先听到了铃声然后看到了人影;而且在她的姐姐尖叫之后达菲内也看到了幽灵一样的东西。这就是基本的情况,她们当时都吓呆了,根本顾不上观察其他的东西。让人生疑的是,这个神秘的影像吓坏的不仅是两个姐妹。似乎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和她们一样感到恐惧:曼斯菲尔德,他的客人们,甚至佣人们都不对劲儿。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尼古拉斯和玛丽肯定会好奇地打听细节。但是这对夫妇都默然地接受了发生的事情,甚至没有任何评论(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他们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但是都不声不响。我最后得出了结论:他们在掩盖一个可怕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欧文·伯恩斯派我来调查的核心问题。我采取了谨慎的策略,坦然处之。其实我有一大堆问题:为什么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围坐在桌子旁边?斯比勒在半夜里究竟干了些什么?但是我忍住了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