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坐在车子里的达菲内转着眼睛,突然笑嘻嘻地对我说,“要是我们回去得早,我们在雪地上散散步怎么样?”
“在雪地上散步?”我重复着她的话,被这个小顽皮鬼逗乐了。经过早晨的调查工作之后,她已经把我当做她的一个玩伴了,“好啊,有何不可……我和大自然浑然一体。”
她露出赞赏的神色:
“我也是一样!另外,我迷恋于所有美丽的东西!我很想成为一名艺术家……”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或者是出自我的朋友欧文之口。
“……可是爸爸不同意。他说女人应该专心在其他事情上。”
“选择艺术道路,您是这么说的吗?但是,您打算研究哪个艺术领域?”
“体育方面的。”
我惊得哑口无言,我下意识地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她的体型。我一边考虑她从事体育运动的可能性,一边试图猜测她所中意的体育项目。她垂着眼睛,使劲儿地转着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镂空银戒指。然后她抬起头,骄傲地宣布说:
“滑冰。艺术溜冰。”
“有人见过穿冰鞋的蚂蚱吗?”我暗自发笑,但是没有表露出来。相反,我立刻用最严肃的口吻向她保证说她很有天赋。借着恭维她的机会,我就艺术问题夸夸其谈起来,我的派头甚至能和欧文相提并论了。达菲内满怀热情地听着我的长篇大论,我甚至可以说她在用仰慕的眼神看着我。等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我很庆幸地发现自己在曼斯菲尔德家的小团伙中打开了一个缺口,达菲内已经成了我的一个盟友。不过这个盟友特别的讨厌:尽管我不断地暗示,她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和匹国特小姐单独待一会儿。有达菲内在场,我只能发表一些慰问病人的陈词滥调。最后,达菲内终于想到了要“到外面去转悠五分钟,透透气”。
达菲内的鞋跟敲打地面的响声终于消失了,我朝卡特琳娜·匹国特俯过身说:
“快,告诉我所有我应该知道的东西。我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关于我们的‘故事’,我的朋友欧文并没有告诉我什么真正有用的信息。”
尽管卡特琳娜·匹国特的相貌不敢恭维,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甚至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她被禁锢在病床上,焦急万分,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因为急于表达,她有点儿语无伦次。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我到达之前的几个小时,她收到了欧文的信。欧文在信上通知她说我将会替代欧文的角色。她为她的兄长的生命担忧,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和曼斯菲尔德家结亲,而且圣诞节就要到了。只有埃德格·佛布知道她请了侦探,她的哥哥并不知情。她就告诉我这么多,因为达菲内回来了。
在回程的路上,达菲内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她宣布说:
“我觉得您刚才想要摆脱我。”
“哦?怎么能这么说!”
“别装傻了,您这一招根本不灵。其实,我很清楚您真正喜欢的是……”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
“我真正喜欢谁?……您什么意思?”
“我刚才在仔细地观察您,我可以发誓您在匹国特小姐身上没有找到一丁点儿的柔情。您喜欢的不是这个。”
我猜想:她马上就要说我中意的是匹国特小姐的个性。但是我猜错了,达菲内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您爱上斯比勒了。别做怪样,您真是可笑。要知道,您的心思就写在脸上。而且,昨天晚上睡觉前,她告诉我了。”
“什么?是她告诉您这些?”
“不是。是我自己猜到了您的心思。是您眼神泄漏了秘密--您看着斯比勒的时候,样子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女人似的。我要提醒您,她可是马上就要嫁人了。斯比勒确实向我说起了您,她告诉我说你们以前见过面。你们的相遇很短暂,但是她没有忘记您的面孔……她觉得您……”
她的话只说一半。我向她询问斯比勒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只是耸了一下肩膀。我知道她是故意不说。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在心中考虑着一个严肃的问题:究竟是达菲内在信口雌黄,还是我真的爱上斯比勒了。仔细想想,我觉得这么说不无道理。
达菲内又开口了,又是一个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阿齐勒,告诉我。您知道什么是‘混乱之王’吗?”
“什么?”我惊愕地问。我对这个名字只有很含糊的印象,“‘混乱之王’?您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您不了解‘混乱之王’,”她嘟囔着说,“您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小姑娘真的把我惹恼了,我语气冷淡地请求她向我解释一下。
“等下次吧。”她贪婪地盯着外面伦敦城里商店的橱窗,那些商店一个赛一个的诱人。
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步行离开了曼斯菲尔德的宅子。我走在达菲内的后面,对这个小丫头的怨气还没有完全消退。我很明智地穿上了一双厚厚的带保暖夹层的鞋。“蚂蚱”的步伐轻快,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戴着一顶很大的毛帽子。我们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然后又转上左面的一条通向原野的小路。地面上的雪冻成了冰,白茫茫的平原上一片寂静,只有我们脚下吱嘎的声音。平原很开阔,偶尔有光秃秃的树木打破单调而恼人的乡村景观。为了恢复交谈,达菲内告诉我说这里已经好几天不下雪了。我回答说这很奇怪,因为在伦敦天天都下雪。
“不管是不是奇怪,反正好几天没下雪了。”她回答说。
我能感到她有点儿气恼,我沉默不语的态度让她感到不快。
我们又走了几步,面前是一个小河沟,周围都是被冻住的芦苇。这对达菲内来说并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她请求我的帮助。达菲内非常严肃地说在严寒到来之前,曾经下过一场雪。初雪融化之后的雪水漫过了小河沟,后来严寒又把雪水冻成了冰。
我用两手抱起她,然后往前迈了一步。我脚下的冰裂开了。我又走了一步,同样的结果。我跨过小河沟,脚落到另外一侧的时候在冰面上滑倒了。我们两个人都摔倒在雪地上。这个做法真是荒唐--我们一个一个地过肯定会更轻松。达菲内倒是不在乎,这个小“蚂蚱”看到我跌倒了,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起来。她倒是安然无恙,因为我的身体充当了缓冲器的作用。她调皮地问我是不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到医院里去陪伴匹国特小姐。我一点儿也不欣赏她的俏皮话,我直截了当地表达了我的不满。
“那么说您喜欢斯比勒!”她又嘲笑我说。
唉,我又露出了马脚,我跟匹国特小姐之间的“关系”快要被她看透了。我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话,而是展开了反击:
“您觉得您的姐姐的未婚夫怎么样?……”我问。
达菲内垂下了头,不吭气了。我的问题正中要害。
“我们分析一下好了……”我决定趁热打铁,“您的姐姐二十出头……她的未来的丈夫的岁数至少是她的年龄的两倍,我觉得他已经奔六十了。我本人对匹国特先生没有任何成见,我可以公平地说他算不上美男子。根据我的观察,他没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能够吸引您的……”
“够了!”她努力克制着情绪,没有使用更凶狠的词汇。
“而且,我觉得您的姐姐不会为了钱而牺牲掉她的青春年华……她的前未婚夫就说明了问题,我看那个男孩子的家境并不好。”
我们在雪地上快步行进着,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让气氛更沉重了。她终于开口了:
“您知道,斯比勒受到了很大的创伤……”
“因为哈瑞·尼克罗斯抛弃了她?”
“不是……嗯,当然,这也是一个因素……但是主要的原因是埃德温的死。您了解埃德温吗?您当然不知道,您没有见过他。他多么有趣啊……只要他一出现,房子里的气氛立刻就会大变样。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哥哥,但是我们都非常喜欢他。”
“您的父亲向我提到过……”
达菲内好像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他的个头和您差不多,但是比您瘦一些。他的头发颜色很深,还有一小撮胡须……嗯,我们都很喜欢他。瞧!”她脱下了连指手套,把手上的银戒指举到我面前,“这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当时十三岁,那时这个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有点儿大。他说他故意选择了大一点儿的戒指,因为这样我就能一直戴着它,能够时时想起他……”
她耸了一下肩膀,好像是要压抑她的感情。然后她又说:
“对于斯比勒……埃德温整天捉弄她,但是埃德温喜欢她。他甚至说过将来要娶斯比勒。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惊叫声!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圣诞节。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他被谋杀了……”
“您的父亲向我提起过那起谋杀,”我慢慢地说,“根据我的理解,您的姐姐甚至遭到了愚蠢的指控,是吗?”
“是的。因为她是唯一有机会进行谋杀的人,或者说她的条件最便利。当然,这只是根据现场的情况推测出来的结论。但是要证明斯比勒有罪还要克服一个难题:如果不做助跑,谁也不能在雪地上跨过三米的距离!”
“我真的不知道这起谋杀案的详情。我只是略有耳闻,尼古拉斯·杜德雷在送我来这里的路上提到了这件事情。我承认这个案子让我很感兴趣,我听说凶手并没有被抓住……”
“谁也不可能抓住这种鬼怪……”
“这种鬼怪?但是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鬼怪吗?”
“我们当然知道。他昨天晚上还来拜访过我们。他就是‘混乱之王’。”
第七章 混乱之王
“斯托克先生,您应当听说过‘混乱之王’吧?”查尔斯·曼斯菲尔德慢腾腾地说,“我知道您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南非度过的。我猜想那儿庆祝圣诞节的方式会有所不同。也许南非的居民已经忘记了……但是,您要知道,在本土的英国人一直保持着一项庆祝圣诞节的特殊习俗。”
客厅里的座钟敲响了。时间是下午五点半,我们刚喝过下午茶。萨姆勒·匹国特,埃德格·佛布和朱卢斯·莫刚斯通教授已经离开了房间,我和查尔斯·曼斯菲尔德以及他的两个女儿留了下来。天色越来越黯淡,房间里的光亮也随之慢慢减弱,壁炉里的火光在昏暗中越来越活跃了。斯比勒坐在窗户下面的沙发上,处于背光的位置;我很难看清她娇柔的面孔。达菲内坐在我的旁边;经过刚才的雪中漫步之后,她的脸色仍然泛着红润。达菲内很想要拿我开心,她焦急地等着机会。三位客人刚一离开客厅,她就直率地说:“爸爸,你知道吗?阿齐勒先生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拜访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在大概两百年前,人们庆祝圣诞节的方式和今天不同,”查尔斯·曼斯菲尔德接着说,“那时人们更注重世俗的享乐,而不是祈祷。在圣诞节前的几天里,人们尽情地欢唱、跳舞、欢笑。凡是有点儿实力的家庭,不管是不是贵族,都会推选一个‘混乱之王’。他的任务是主持各种游戏和狂欢。他会召集同伙一起设计和实施各种把戏,有时候是一些非常荒诞的游戏。
“各地的习俗可能有所不同。在我们这村子周围,推选和加冕‘混乱之王’是一个盛大的典礼。我已经向您介绍过了,我的祖先当时拥有丰厚的家产,周围的很多村民都为曼斯菲尔德家族工作。简单地说,我的祖先很有实力,受人尊重,可以随心所欲地胡来。通常是年轻人参与推选‘混乱之王’,他们当然都很喜欢胡闹。我们的习俗是这样的:那一小群年轻人会装作是‘混乱之王’的随从,他们穿着最夸张的服饰。黄色或者绿色的衣服,配上腰带,饰带,各种小花饰,甚至是珠宝;最重要的是要在裤子上缝上必不可少的铃铛。他们用纸板做一些马,龙,或者其他奇形怪状的动物;然后会有乐师陪同他们在村子里游行,他们会做出各种荒诞的滑稽动作逗人发笑。他们吹着短笛,伴随着坚定的鼓点儿,身上的铃铛乱响。他们还会搞很多恶作剧,向人群炫耀他们的纸做的妖怪,或者摇动他们头上的彩色缎带。接着,他们朝教堂进发,根本不理会那里虔诚祈祷的信徒。他们进入墓地,在那里大吃大喝,跳舞欢闹一整天,甚至一整晚。
“您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到他们有多么疯狂,会搞出多少闹剧。闹剧……这么说算是轻描淡写了。他们会不知廉耻地向人讨要食物;如果有人胆敢拒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无辜的人按到水槽里,或者是用木棒乱打一通。”
尽管查尔斯·曼斯菲尔德的眼睛一直盯着炉火,我还是觉得他的神色越来越暗淡。他的语调也越来越低沉:
“过度放纵肯定会导致悲剧,这是早晚的事情。那一年,曼斯菲尔德家族的淘气鬼们选中了彼得·约克做‘混乱之王’。他很天真,家境也贫寒;所以他无法拒绝我的祖先们提出的要求……我的祖先们并没有恶意,只是要寻开心。他们为什么选中了彼得·约克?是因为他的名字,还是因为他是一个勇敢的男孩子?我不知道。您大概明白了,真正组织跳舞和闹剧的是那些随从,而不是‘混乱之王’。所谓的‘王’只不过是要戴着一顶帽子。总之,他们给彼得·约克举行了‘加冕’仪式。每一年,‘混乱之王’都必须有不同的打扮。那一年圣诞节,彼得·约克的装束很简单:一件宽大的黑色大衣(或者是带帽子的披风),裤子上满是铃铛。他的脸上戴着一个粗劣的面具,面具是用面浆做成的,刷成了白色,看起来很吓人。配合身上的铃铛,他就像是一个麻风病人。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知道他走过来了。这个‘混乱之王’的‘朝臣们’非常苛刻,他们不停地烦扰着‘国王’。就这么闹了好几天,直到圣诞节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