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哦,如果您和匹国特小姐认识的时间不长,您确实可能不知道那件事,”他继续说,“我刚才要说的是:他们其实早就打算结婚了,要不是出了那场惨剧……以及后来的那些事情。”
“一出惨剧?什么惨剧?”
“嗯,就是埃德温先生的死。他是斯比勒小姐的兄弟,年龄和您差不多。埃德温先生的死让斯比勒小姐很受打击……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一场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尼古拉斯·杜德雷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不是意外,绝对不是……他是被杀死的……谋杀。”
“天哪,谋杀!我希望凶手被绳之以法了!”
车夫的眼神变得疑惑起来:
“看来您真的不知道……您不知道吗?他每个圣诞节都会出现……他最早害死的是老乔治,然后是可怜的埃德温……去年轮到了吉姆,村子里的屠夫。吉姆的脾气有点儿暴躁,但是他是个好人,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唉,我看我们还是上路吧。我们现在赶回去还能赶上晚饭。”他拉开了车门,请我上车。
我坐进车里,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念头。随着马鞭清脆地一响,马车猛地向前冲,我们上路了。马车在积雪覆盖的道路行进得很顺利。我坐在车子里,试图把已经掌握的点滴的信息汇总起来。那个“好心”的欧文只让我做他的“耳目”;但是我可不愿意充当纯粹的“观察员”。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阻止我进行思考。
一位老姑娘,卡特琳娜·匹国特,找到了我的朋友欧文。她恳求欧文的帮助,因为她为兄长担忧。她的哥哥,萨姆勒,很快就要娶斯比勒小姐。而斯比勒小姐的兄弟在三年前被谋杀了。凶手是一个神秘的“他”。这个“他”还谋杀过其他人。人总是会有一些偏见,而此时的我不可能没有偏见。因为在真正见到匹国特先生之前,他已经引起了我的反感:一个富有的批发商要娶朋友的女儿。我对于他的妹妹的印象也不怎么样。顺着这个思路,我对查尔斯·曼斯菲尔德也心生不满,他怎么能同意把女儿嫁给自己的朋友?想想他的年纪,匹国特足够做她的父亲了。目前看来,只有达菲内和佛布(匹国特的合伙人)没有列入我的偏见名单。
很显然,匹国特小姐为他的兄长担心的原因和那些惨剧相关。既然“他”每个圣诞节都杀人,我可以推断出匹国特先生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我现在还不清楚匹国特受到了什么样的威胁,我唯一的线索就是昨天晚上欧文叮嘱我要当心“惨白的面孔或者面具,铃声”……但是这个线索太隐晦了。
我在头脑里反复地思考着这些问题。突然间,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了一个怪诞的回忆:我又看到那个女孩儿惊恐的眼神。就在一年前,我在伦敦市一个破败的街区里遇到了那个女孩儿,她一看到我就惊恐地逃走了。她也曾经提到“白色的面具”和“死神的铃声”……
在那一刻,我真正地感觉到了危险。“白色的面具”和“铃声”这两个词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也并不代表什么真正的威胁。但是这两个词让我感到一种潜在的、隐秘的威胁,这更让人忐忑不安。我的使命也突然变了味道,不再是欧文引诱我的时候所说的“扮演侦探的游戏”。他说这是对于推理艺术和观察能力的考验。不对……我这么说不公平,他确实说过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会有危险。
我们离开市区之后,天色已经变暗了。城市的喧嚣和骚动都被抛在身后了,路上的车辆越来越稀少,道路旁边的景观也越来越空旷。马蹄很均匀地敲打着地面,因为是雪地所以声音不像平日那样清脆;伴随着马蹄声就只有车轮发出的难听的吱嘎声。慢慢地,路边只有稀疏的房舍,然后就是一片白色的旷野。
您大概注意到了,我一直没有给出具体的日期。这并不是偶然的,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我推延了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甚至把多数主角的名字都换了。我认为,时至今日,提及这件事仍然会引起部分当事人的伤痛;我只会叙述那些和谜案相关的事情。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不会提及那个村子的名字和具体位置。那个村子距离伦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村子里只有一些朴素的房子,一个教堂,一个池塘,还有一条小河。村子在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旷野中间,冰冷的狂风扫过平原。在村子北面的边缘上,地形起伏不平。我们的马车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一分钟之后,尼古拉斯·杜德雷大声地告诉我说快要到了。我看到在大约一百码之外有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夜色很清亮,借着星光和初升的月亮,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座建筑的结构。那是一座建于都铎王朝时代的建筑,房子有两层,两翼的建筑和中间的主建筑几乎一样宽。两侧的房子都配备了塔楼,两个塔楼在院子内侧稍稍向内的位置上。在房顶的高度上,有一个木制的走廊连接着两个塔楼。这个走廊大概是用来观看狩猎或者比赛的。
车夫猛地发出了一声尖叫,打断了我的观察。我看到在道路上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影正在背对着房子向我们走来。那个人影看到我们之后就停住了脚步。尼古拉斯·杜德雷停住了马车,我跳出了马车,问他为什么停下来。
马匹停住了脚步,从它们的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了雾气。而尼古拉斯·杜德雷手上拿着缰绳,痴呆呆地望着那个人影,好像变成了石雕。那个人影在一片洁白中是一个显眼的黑点儿。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又继续朝我们走来。他走到我们近前的时候,我看到他是一个比我稍稍年轻的小伙子,穿着很朴素。他好像很不开心,低着头。我们看着他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等他走远了,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尼古拉斯说: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是谁?”
“他是哈瑞·尼克罗斯,以前追求过斯比勒小姐。可是,他今天到这里来干吗?他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他好像情绪不太稳定,我不知道他……”尼古拉斯嘟囔着,话只说到一半。
“我看他的脾气不是很随和。”我留意着车夫的表情,他好像是从深深的恐惧中缓了过来。
“告诉我,”我又问,“您干吗要停下马车?”
“因为……”他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把他当成了……当成了另一个人。”
他只说是“另一个人”,没有更多的解释。我返回了自己的位置。尼古拉斯的说法很难让我安心。等马车停到了房子门口的台阶前面的时候,我又开始为其他原因感到焦虑不安:我该如何扮演未婚夫的角色?
接下来发生了一个插曲,很滑稽的插曲,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但是后来就让我的处境更困难了。
房门被推开了。先出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他的举止风度上看,他应该是房子的主人。接着出来的是一个女人,我立刻就猜到她是卡特琳娜·匹国特。她个子很高,身材消瘦,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丑,但是,我担保这个国家里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她身上找到一丝女性特征(除了她的裙子和鬓角长长的卷发)。她朝我展露出的一个笑容,让我的脊背发凉。欧文真是对得起我,我现在只能这么说了。“迷人的小姐”走下台阶,她满怀感情地说:
“阿齐勒,您终于到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在下一秒钟里,她滑倒了--她的身子向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她坐在地上,捧着她的脚踝,疼得直皱眉头。接下来的一刻钟时间里,我倾诉了很多关切的言语,和尼古拉斯一起把匹国特小姐安顿在马车上。马车太窄小了,我不能陪着她一起去看医生(也许要去医院);对此我表示出极大的遗憾。我想我的表演足够精彩了,欧文应该为我感到骄傲。等马车上的灯笼消失在夜色中之后,我的神经放松了一些。我很庆幸能摆脱这个“未婚妻”--尽管只是暂时的;她可不是让人羡慕的公主。可是转瞬间,我意识到她不在场对我来说并不是好事。我应该向房子里的人说些什么?没有她在一旁引导,我应该如何介绍“我们”之间的故事?她肯定预先简要地介绍过基本的情况,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
由于刚才的插曲造成了一阵混乱,我们没有正式地相互介绍。现在,我和主人们一起坐在了餐厅里。刚才在搀扶匹国特小姐的时候,我已经见到了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肯定是达菲内和斯比勒。年轻一点儿的女孩子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大概只有十七岁,她肯定不是未来的新娘;所以红头发的是达菲内。对我来说,她的姐姐并不是陌生人;我发现她就是一年前在伦敦的阴暗的街道上被我吓得半死的女孩子。她就是斯比勒--对此我并不感到太吃惊。
第四章 他们熄灭了灯火
斯比勒·曼斯菲尔德装作不认识我,但是我心中有数。她的闪烁的眼神,她紧闭的双唇,还有她苍白的脸色,没错就是她。很显然,我的出现让她心烦意乱。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相反让她更加娇艳动人。只有在梦里您才会遇到这种虚幻的美貌--面色如珍珠一般淡雅,近乎半透明。她现在的脸色比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更加苍白,那种虚幻的感觉非常鲜活,非常诱人。她的长长的黑发如丝般光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抚摸一下。可是,看到萨姆勒·匹国特轻抚她的头发的时候,我简直是怒不可遏。
我们都坐在饭桌旁边,我很自然地成为焦点人物。我采取了坦诚的策略(至少是尽可能地说实话);同时巧妙地回避那些触及“我们”的话题。我装作是“非常不好意思”,这一招很管用。我先对于“我的未婚妻”的状况表达了一番关切之情,我对于她不能在场深表遗憾。然后我就把话题引到了南非上。果然不出我所料,南非立刻就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和争论。我很得意于自己的机敏。
坐在桌边的总共有七个人,也就是说房子里除了玛丽·尼古拉斯和仆人之外总共是七个人。玛丽正像她的丈夫所描述的那样:一个迷人的小女人,金色头发,精力充沛。她是厨房的主管,后来我发现她实际上管理着整个房子的日常事务。房子的主人查尔斯·曼斯菲尔德并不乏风度。他有一头灰色的长发,证明他的年纪不小了。吸引我的注意力的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疲惫和厌倦的情绪--那绝不仅仅是体力上的疲惫。
达菲内比她的姐姐更瘦,也更活跃。她的眼光一直没有放过我--一种淘气的眼神,属于少年的眼神。她脸上的雀斑和她的头发都是火红的颜色,这倒很符合她的淘气劲儿。
萨姆勒·匹国特坐在我的对面,他不算高,圆滚滚的,眼睛总是眯着。他的脸上是洋洋自得的笑容,似乎他是这个地方的主宰(要我说他是一只喜欢呼噜作响的肥猫)。不过,我发现有一两次他的眼神中显露出短暂的不安。他在担忧什么?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毫无忧虑。我可以接受他的各种言行,但是就是无法接受他要娶斯比勒这件事情。这个想法让我恶心,真的。他肯定超过五十岁了,而斯比勒还只是含苞待放的花朵。不过,当时的境况不允许我透露出对这桩婚事丝毫的不满。亲爱的读者朋友,您肯定能够理解我的难处。
在萨姆勒·匹国特的左边坐着一个陌生人,欧文没有向我提到过这个人物。他们向我介绍说这是朱卢斯·莫刚斯通教授。尽管壁炉里的炉火噼啪作响,他好像还是冷得发抖。他坐在饭桌上居然还披着斗篷。这个人的相貌也很特殊:眼皮很厚,向外凸出的眼睛被乱蓬蓬的眉毛遮住了一半,而且一缕灰暗的长头发垂了下来,不断地在他的眼前摇晃。
埃德格·佛布是匹国特的合伙人,他看起来也不怎么顺眼。他的身子很单薄,已经过了三十,鹰钩鼻子,话很少。但是他的目光很敏锐,在留意着每一件事情:他可不是个笨蛋。
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南非的德兰士瓦地区发现金矿的新闻上,看来卡特琳娜·匹国特已经向他们中的某些人透露过一些秘密。我觉得有人在窥探我的反应,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是埃德格·佛布?我觉得是他。肯定不是萨姆勒·匹国特。匹国特知情是很正常的事情,他的妹妹很可能向他吐露了实情。知情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在偷着乐,但是不管他是谁,既然卡特琳娜·匹国特信任他,他就应该保守秘密。另外,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们并不自在。这和被窥探的感觉一样仅仅是感觉,我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我只是觉得他们的举止有些神经质。斯比勒的态度不太对劲儿,我发现她有几次无缘无故地望着窗户。
佛布说尼古拉斯还没有回来,我随口说起了我和车夫在路上看到的人影。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脸上是和车夫一样的惊恐的表情。等我说出了那个身影的真实身份,他们的恐慌又变成了疑惑,其中几个人显得很恼怒。
“哈瑞·尼克罗斯。在这儿?他在房子附近闲逛?”查尔斯·曼斯菲尔德冷冷地问。
“他好像是从房子附近离开,”我谨慎地回答,“我不敢肯定。”
“难以置信。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他了……他至少可以按门铃,告诉我们……”
“父亲。他前天来过了。”斯比勒平淡地说。
“什么?”萨姆勒·匹国特喊了起来,“放肆的家伙,真是厚颜无耻!他当初那样地羞辱了您还敢来找您!”
斯比勒垂下了眼睛。
“我对他说过了,让他不要再来了……”
“我觉得光这么说根本不够,亲爱的……”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详情。不过在主人向我介绍这段故事之前,我对于这位哈瑞·尼克罗斯已经有了偏见。用过晚饭之后,查尔斯·曼斯菲尔德把我让进了书房。很自然,我向他表达了我的不安和窘迫。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卡特琳娜需要在医院里住几天,我觉得不应该留在这里给您添麻烦……”
“斯托克先生。我们很欢迎您的到来,您绝对不能为了这个糟糕的意外事件就离开我们。您知道,圣诞节是一个伟大的节日,是充满快乐和友谊的节日……在这个节日里我们忘记其他的事情。我们总是和朋友们一起庆祝圣诞节,这个习俗已经有很多年了。只有在这个节日里,我们能够忘记忧虑,真心诚意地聚集在一起享受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