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车,旋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一大口热水,思忖了一会儿,决定选择另一条回卧牛县的路。
平安道是修建在松花江支流上的一条河堤,主要承担泄洪防涝的作用,曾经是卧牛县来往金河的必经之路,但自从市县之间造了一条省道,堤坝的交通功能就渐渐退化了。
甘明水的车很快驶离了市区,二十分钟就上了平安堤。他的左边是大片防风林,右边就是金河,金河市以此河立名,可见河之大。猎猎朔风自河面席卷而来,将河水冻得硬如砧铁。黑云低垂的天幕下,两道车灯刺穿浓稠的夜色,往远方奔去。
大概是暖气充足的关系,甘明水逐渐有些燥热,燥热中又有一些晕眩。他把风口调向,收效甚微,摇下车窗,又立刻被寒风刺得面目生疼,只好留下一条缝隙,让空气保持流动。但汹涌的晕眩感并没有被冷风吹散,反倒一浪高过一浪,像鬣狗争先恐后来撕咬他的意识。甘明水的车速极慢,不停地扇自己的脸。他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以现在的状态,他很难做出清醒而准确的判断。
他把车停下,把车窗开得更大一些,灌了一口寒风,立刻想到,应该是那杯酒的问题,一杯啤酒不至于把他喝成这样,可如果那杯酒被人动了手脚呢?
是那个女人,一定是。有个电话把他骗去了卫生间,那个女人趁机在酒中下药。她和暗中的操纵者想让他出丑,想他在奥斯曼出丑,就算他能全身而退,省道上的交警也会拦住昏昏欲睡的他,到时候照样以此做文章,让他再度回到隐居之前的舆论风暴中——他又去奥斯曼了,这一回看他怎么解释——董事会里有人不想让他回去,所以想出这种下三烂的办法。一定是这样。
多亏他选择了平安道,没有人知道他选择了这条路,他现在可以睡一觉,等药效过去再重新出发。
他把车停在路边,没有熄火,摇低座椅椅背,将车窗摇下一拳头的宽度,以免发动机怠速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打开双闪警示灯后,把副驾驶座上的羽绒大衣盖在身上后,立刻放弃抵抗,头一歪就昏睡过去。
双闪灯有规律地跳动,像是地球在苍茫宇宙中发出的求救信号。那种闪烁的频率,很快就得到了另一束光芒的回应。
一辆摩托缓缓地停在了甘明水的车后。
“喂,你还好吗?”
甘明水能够听到有人在喊他,努力睁眼,看到一张离自己不到二十公分的人脸。这个人将自己裹得极为严实,帽子和围巾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应该是路过的人吧,甘明水的脑袋昏昏沉沉,意识还是不够清楚,呼吸绵软,手足乏力,缓缓嘘气说道:“还好。”
“你这样很危险,天这么冷。”那人将他的身体扶正,旋开他身边的保温杯盖子,“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甘明水干冷的脸在热水的滋润下恢复了一些知觉,渐渐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感到万分庆幸。他感觉明显好多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重掌归途的方向盘了。那些想要害他的人,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他在恢复元气之后,一定会将背后的始作俑者挖出来。
“我扶你出来。”那个人又说。
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活动一下筋骨也好。他配合着那人的搀扶下了车,站到地面上,脚下有些发软,只好勉力维持住平衡。脚下的陡坡向两侧无限延伸,陡坡下就是冰封的河水。天太冷,风在身后的防风林中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没过一会儿就难以忍受,想要回到车上去。
身子还没转过来,他的背上传来一股力量,脚被绊住,整个人瞬间栽倒在地,顺着陡坡朝下滚去。凸起的石块瓦砾、刀锋一般的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衣服和裸露的脸,但是寒冷和恐惧竟然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终于停止了滚动,脸重重地弹了几下,耳边传来冰层下潺潺的水声,这才发现自己滚到了河面上。幸好不是夏天,否则他早就被湍急的河水给冲走,也许天亮之后人们就会在下游的河边找到他的尸体。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摔倒的?他趴在那里,浑身动弹不得,而且,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再度袭来,似乎比第一次更加凶猛。
那个人也沿着陡坡爬了下来,蹲在他身边:“怎么搞的?怎么忽然就摔下来了?”
“扶……扶我上去。”甘明水用了很大力,才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
“好。”那个人的胳膊伸过来,垫在他的脖子下,让他躺正,另一只手却停在他领口的位置,“刺啦”一下,拉开了他羽绒袄上的拉链。
“你……你要干什么?”甘明水里面只穿了件衬衫,打了个寒战。
“我觉得你有点热,想要帮你降降温。”
“这么冷的天,我怎么会热?”
“现在不热,可是等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很热了。”
甘明水的羽绒服已经完全敞开,可是那人还是不满意,将它完全脱了下来:“别着急,痛苦很快就会过去。”随即又去解他衬衫上的纽扣。
“为……为什么?”甘明水的牙齿上下磕碰,说不出完整的话。黑色的天空变成了深渊,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坠落。
“这个问题你要问问你自己。”那人解开了脸上的围巾,从上而下俯瞰着他。
甘明水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张脸,可是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管是谁让你来的,他给你多少钱,我都出双倍。”
“又来这一套,无不无聊?”那人嗤笑道,“我要走了,就不说再见啦。”
甘明水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哀求道:“救救我,我不想死。”
那人很轻易地挣脱了他的手,蹲下来看着他:“那天晚上,你做那件事情之前,有没有问过她想不想?”
甘明水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哪个她?”
“别装傻了。”那人冷笑,“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她说谎,她诬陷我。”
“假如你真的没做,今晚就会继续待在庙里做你的居士,继续问心无愧地做你的善人。”那人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奥德修斯死掉了,可是他还有朋友。”
“我不认识什么奥德修斯,你认错人了。”在将近零下三十度的低温中,甘明水像中了毒咒一般开始流汗,他开始犯困,眼皮比夜色更沉。他知道自己一旦闭眼,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乞求道,“我可以弥补,多少钱都可以弥补,求求你,饶了我。”
“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可以自己走,我又没有绑住你。”那人笑着,
就像一个狠心的小孩,面对着一只被他拔掉翅膀的苍蝇。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甘明水的目光中透出怨毒。
那人蹲下来看他:“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这是你应得的。”
这句话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甘明水忽然想起来,在离开奥斯曼之前,他对那个门童说过类似的话:“是……是你?”
“是我。”那人拽了拽他的胳膊说,“我不会杀你,我给你机会,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爬到车子里去。”
月亮在黑色云层中有过一次短暂的露面,寒光打在那个沿着陡坡攀爬的背影上,又很快被黑暗吞噬。甘明水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嘴里呼出最后一缕幽魂般的白汽,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开始急遽颤抖,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呼吸和颤抖同时戛然而止。
站在堤坝上的黑影目睹了这一切,开着摩托车驶向低垂夜幕下泛起微光的金河市。
第十二章
早晨八点半,金河水泥厂的烟囱开始冒烟。白烟和灰云衔接在一起,远远看过去,整片天空都像是从烟囱里吐出来的一样。
蔡青铜把警车停在路旁,带着助手赵瑞往水泥厂大门对面的那一排平房走去。烟灰不断落下来,落在他们俩的帽檐上,他们不得不脱下帽子掸了掸,然后再去敲门。
那扇门是其他几扇门的两倍大小,明显是后来扩改而成,上面安装了卷闸门帘,里面还有两扇合拢在一起的木门,木门上半截镶嵌了长条玻璃,门把手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招牌。门里面很暗,长条玻璃像镜子一样倒映出两个警察的上半身。赵瑞拍了拍肩膀上的灰,抱怨道:“这鬼地方,怎么能住人?”
“少废话。”蔡青铜说着,又敲了敲门。
“现在不卖东西。”一个女人的声音透出来,显得绵软而阴郁。
“对不起,打扰了。”蔡青铜口吻凝重而严肃,“我们是警察。”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才又回答:“门没锁。”
两个人从明亮的户外推门进入到阴暗的屋内,眼睛适应过来后才看到柜台后面的女人。那女子也像森林中受了伤的精魅,脸上满是被阳光照亮的慌乱。暖气不算太足,她穿了很多,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你还记得我吗?”蔡青铜摘下了帽子,以便让她看清楚他的脸。
女子表情恍惚,没有任何反应。
“一年前,你来报案,是我接待的你。”蔡青铜只好给她一点提示。
“哦,”女子轻轻点头道,“是的,你姓蔡。”
蔡青铜点点头,坐到墙边的一条长凳子上,隔着玻璃柜台问她:“你父母呢?”
“他们去进货了,刚走不久,你们现在去追还能赶得上。”
“我们是来找你的。不过你别紧张,我们就是来了解点情况。”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蔡青铜极力安抚着她,“我们只问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上来,我们马上就走。”
女子犹疑地点点头。
蔡青铜碰了碰赵瑞的胳膊,赵瑞的目光一直系在女子身上,这时如梦方醒,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掏出口供记录簿,飞速记下蔡青铜的问题:“三天前也就是上周五的晚上十二点左右,你在哪里?”
“我在家。”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在这里。”
“为什么会这么肯定?”
“我每天晚上都在家里。”
“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
蔡青铜“嗯”了一声,继续问道:“有谁可以证明吗?”
“我爸妈,他们在看电视,就在这里。”
“还有别人吗?”蔡青铜轻轻咳嗽了一下,似乎也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强人所难。
不料女子回答得很干脆:“有。”她说水泥厂这几天晚上都在加班,有很多下夜班的工人到她家里来买香烟和泡面。他们都可以证明那时她在
家,就在这里。
“可是那么晚了,你不是应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吗?”赵瑞在一旁插嘴问道。
“那是我母亲的要求,她让我一定要在这里坐到关门。”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坐在这里,生意可能会好一点。”女孩嘴角有淡淡的嘲讽,“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水泥厂问问。”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蔡青铜站起来,示意赵瑞盘问结束,现在可以离开。他的手刚碰到门,就听到女子说道:“请问——”
两人回转过身来,等着她把话说完。
“到底发生了什么?”
蔡青铜的脸不自觉地松弛下来,露出祥和的表情。一个人无论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也不可能失掉全部的好奇心,这是正常的人性。蔡青铜就是在等她问这个问题,否则他几乎要断定这个女孩跟他调查的事件有关了。
“甘明水死了。”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他认真地观察着她。
女子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了一句:“哦,是这样。”她缓缓地坐下去,脸藏到了柜台的后面。
“安晴小姐,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来排除一些可能性,这是例行公事。”
“你们怀疑我,也不奇怪。”女孩的鼻腔里有些浑浊的共鸣,“是上礼拜五晚上的事吗?”
“是的,午夜,就在平安堤下面的冰面上,直接的死因是体温过低,通俗地说,就是被冻死的。”
蔡青铜简要叙述了一下甘明水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一辆从卧牛县运送大白菜到金河市的农贸车,在凌晨四点多钟经过平安堤时,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灯且开着车门的轿车,却发现车里并没有人,随即发现结冰的河面上半裸的尸体,立刻报警。法医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上半夜十一点至一点之间。
“这么说,他的确是被人杀死的。”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我们正在查。”
“不是说……半裸吗?”
“是的,但这跟谋杀并没有必然联系。”蔡青铜想从科学的角度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却有点力不从心。
赵瑞轻咳道:“衣服有可能是甘明水自己脱掉的。”
安晴睁大了眼睛:“会吗?”
“那天晚上最低气温是零下二十八度,如果想要杀掉甘明水,以他当时的状态,将他放在河面上已经绰绰有余,何必多此一举脱掉他的衣服?”
安晴的睫毛上闪烁着潮湿的光泽:“总不会是他自己脱掉的吧。”
“当一个人体温过低的时候,确实有可能自己脱掉衣服。美国有部电影叫《绝命海拔》,其中有个人困在极度寒冷的高山上,脱掉了他自己的外套,这就叫‘悖论脱衣症’。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目前医学上能给出很多解释,最合理的一种,是在寒冷环境中,人体血管为实现供血而收缩,但如果寒冷超出人体承受能力,控制血管的肌肉就会麻痹,从而使血管扩张,这时人体的部分暖血就会流遍皮肤血管,人就会感觉很热,所以就会主动脱衣服。”
“太深奥了,我不懂。”安晴摇摇头说。
赵瑞听出了她的讥讽,脸红了。蔡青铜咳嗽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赵瑞说得没有错,但为了卖弄学识而抓住某个片段孤立叙述,没有联系全局,就会像现在这样,给人以滑稽而无聊的感觉。
“这只是一种可能,并不代表事实一定如此。也许凶手也正是利用这种愚蠢而片面的思维,故意脱掉了他的衣服,不仅能加速他的死亡,还能混淆视听。”蔡青铜说完这番话,继续向安晴介绍案情,法医在死者胃部发现了啤酒和茶水的残液,并从中提取出一种名叫三唑仑的成分。三唑仑是一种用于制造精神类药物的物质,具有催眠、镇静、抗焦虑的作用,其安眠镇静效果比普通安眠药强三十到五十倍,能在短时间内令人快速安眠,因此也被一些不良商人用来制造迷药秘密销售。因此,有人利用其特点实施抢劫、强奸等犯罪活动。
“死者应该是在服用了迷药之后失去了意识,失去自我保护的能力,才会冻死在河面上。”蔡青铜踱了两步说,“安小姐,一年前你到我们局来报案,当时因为证据不足,我们并没有帮到你,希望你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