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道,那台柱裂时,声如高僧圆寂前的梵音祷祝,有大音希声的境界,世俗中人难以察觉。山下村民都说和尚反应过度,神经过敏,因为那寺院在山脚下看去依然庄重肃穆,和往日殊无区别。但是第二天醒来,竟发现庙宇果然塌了一半。
三天后雪停了,僧人到山下村落来求告,说寺院重修在即,有些事要请村民帮忙,工钱按日结算,县宗教局已经同意他们的请求,天晴后即可动工。村民个个都笑僧人虚伪,平日里连电灯都舍不得开,原来这么有钱。僧人合掌解释,全靠山腰上的甘居士捐赠善款。
山腰上的宅邸是两年前建成的,但里面住了人也是这半年的事,直到现在,山下乡民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姓甘。
人力财力到位,庙宇重修进展得很顺利,不出个把月,便初具规模。四周用毛竹搭好的骨架上,建筑工人给外墙刷漆,干完一天的活儿,山下的孩子就会偷偷溜上来,爬上爬下练轻功,这一来,就出了事。
有个小孩从毛竹架上摔下来,头先落地,休克了过去。他的家人拽着和尚的僧袍要他赔命,和尚说送医院,只是缺少交通工具,寺里面买面食菜蔬用的三轮车速度太慢。情急之下,一个和尚忽然说道:“不如去找甘居士想想办法。”
一干村民终于名正言顺地进了山腰的宅邸,把甘居士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在见到甘居士真人后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其实早就见到过他。天还不算太冷的时候,他经常在离山下村庄不远的水库边钓鱼,戴一顶起了毛圈的草帽,挑竹篾编成的鱼篓子,穿灯芯绒面的布鞋。更让人惊喜的是他还有间车库,里面停了辆车。
有车就好办了。
但是甘居士挥了挥手说:“不能开车,开车太慢。”
他叫大伙儿不要慌,然后打了个电话。出事孩子的母亲以为他敷衍了事,坐在院子地上边哭边骂,擤着鼻涕,扬言要上山顶拆庙灭佛,此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甫出,天空中便如同神祇降临般传来轰鸣。
那是一架螺旋式民用小型直升机,就那么越过山头,轻巧地落在了院子外面的空地上。医生和护士下来用担架抬走了孩子。
那个孩子得救了,所有的费用都是甘居士负担的,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寺庙是他出资筹建,如果他享受了荣誉,那也要承担引发的不良后果。被救孩子的母亲送去了两筐土鸡蛋,回到山脚下对邻居说,甘居士收下了鸡蛋,但按照市场价格给了钱,看得出来他不差钱。
这个消息完全勾不起人们的兴趣,他们需要更深一层的,也就是说大伙儿都不知道的。被救孩子的母亲说,她故意把鸡蛋送进门,看到桌子上有抄了一半的楷体《心经》,最后的行书落款写着“弟子甘明水敬书”。
甘居士原来名叫甘明水。
还有,传言是真的,甘明水应该是个鳏夫,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张遗像,应该是他的先室。
甘明水五十岁不到,精力充沛却吃斋念佛,这件事成了寒山脚下最时兴的谈资。村民离开寒山去往卧牛县城,或者去往更远的金河市,就会带回关于甘明水的消息。诚如大家猜测,甘明水的确是一个成功人士,曾经掌管了全省最大的煤矿开采公司,公司现在的总经理是他的小舅子。他到寒山隐居,原因就是他大半年前妻子过世,悲痛之余,又被嫉恨他的同行竞争对手设计陷害,这才心灰意冷,离群索居。
近水楼台的村民们去做甘明水的思想工作,趁年轻再找一个吧。村子里虽然没有般配的对象,但各家各户都有在大城市中开枝散叶的年轻姑娘,保证家世清白守身如玉。甘明水统一拒绝,从不厚此薄彼,他说自己太老了,怕委屈了那些女孩。
哪有男人不喜欢年轻女孩的道理?于是继续打听。又有消息灵通人士回来说,甘明水在年轻女孩身上吃过亏,所以才会如此谨慎。有个贱人敲诈不成,反告他强奸。警察后来查明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但于他名声有亏,他架不住各方压力,只好辞掉董事长的职务。
甘明水又出了一笔钱,给山下村庄升级取暖设备,并且山下村中无论
是谁遇到经济上周转不开的难题,他总会解囊相助。村民受了恩惠,心中都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忽然有一天,先前被救孩子的母亲去了金河市一次,回来后炫耀说自己给甘明水报了仇。原来她打听到了敲诈甘明水的那个女孩是谁,特意去寻她,使出平生所掌握的最难听的污言秽语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这种报恩办法简单粗暴且形式新颖,便有人效仿。若是有人去市里,无论公事私事,都要忙里偷闲地在那女人家门前大骂一通。如此一来,大家心理上渐渐平衡,也就不觉得亏欠太多。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甘明水居然会不告而别。
据寒山寺住持说,事情发生的头一天,甘明水上山找他喝了顿酒。事实上那段日子他天天上山找和尚说话,和尚给他做斋饭,每日都要单独备下薄酒荤菜,供他晚上享用。甘明水总是喝到微醺才下山,夜晚山中漆黑道路崎岖,他却一点不怕,来去自如。
这一晚,他对住持说他遇到一件烦心事,他一手创立起来的公司,前段时间遇到了安全事故,他小舅子处理不当,很可能会有牢狱之灾。那小子根本就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成天就知道泡在女人堆里,抓了也就抓了,但更严重的是企业也面临着损失,董事会强烈建议他回去主持大局。
“什么主持大局,就是收拾残局。”他说。
“别人的残局,跟你何干?你要把《心经》多抄上几遍。”住持劝他,“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说放就放,谈何容易。”甘明水苦笑,说到那家煤矿公司是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好不容易上市时,手旁的诺基亚响起来。
他只“喂”了一声,就没再说话,挂掉电话后,继续喝酒,但是酒兴衰减,那壶桂花酒只喝了半盏,不及他平素所喝的四分之一。住持邀他明日继续来喝,他说明日说不准来不来,但后天一定会来,然后就往山下走去。
后来的事,住持就不知道了。
第十一章
甘明水的耳膜上还留着电话里的声音,就像一只蚊子不时萦绕过来。从口音上判断,这是个南方人,普通话很生硬,平翘舌和鼻边音都分不清楚;声音还有些稚嫩,口吻就像是孩子在做恶作剧。
“明天晚上,十一点,到‘奥斯曼’酒吧来找一个拿着红玫瑰的女人,你应该还记得那个地方吧。不来的话,会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哦。”
他回到半山腰的房子,摊开宣纸,抄起《心经》,羊毫毛笔吸了一大块墨汁落在宣纸上,变成一块无法抹掉的污渍。他忽然就生起气来,把纸捏成一团,砸到墙上。
到底是谁,会这么无聊?
该死的奥斯曼酒吧!一想到那里的灯光和音响,甘明水就忍不住头疼。
他现在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置之不理,权当没有接到这通电话,因为很有可能打电话的人根本就是虚张声势,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他一下;另一种是去奥斯曼酒吧看一看。
看看又能怎样呢?他想。
他的那辆小海马有两个月没开过,好在汽油还可以撑到最近的一个加油站,防冻液也可以保证引擎在晚上正常发动。车寒碜了些,跟他以前的7系宝马自然无法同日而语,但平日里去附近的集镇上买点油盐酱醋绰绰有余了。其优点也就在于此,没有人会想到车里坐的人是他。
第二天晚上九点,他开着车下了山。天已经全黑了,寒冷的夜色完全遮盖了他的车辙和行踪。
来到卧牛县去往金河市的省道加油站,他给车加满了油,给保温杯续满热水,将暖气开到最大,直奔目的地。
奥斯曼酒吧在金叶大厦的二楼,开业不到两年,甘明水仅仅去过一次,那一次开的是宝马,车尚未停稳就有门童抢着来开门,这一次却风光不再,灰头土脸的海马停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个年轻门童跑过来招呼。
“先生,我帮您停车。”门童的口鼻被厚厚的围巾蒙住,但是话语间
的殷勤还是滚热的。
“不用了,我自己找地方停吧。”
“不行啊先生,公司要求我们服务到位,要不然会扣钱的。”年轻人跺着脚,揉搓着自己的脸,拿到钥匙之后又说,“外边冷,您先进去,等下我会进去把钥匙还给您,放心好了。”
甘明水把帽檐往下压了压,低头走向灯火辉煌的旋转门。钻石般耀眼的瓷砖铺陈在通道的四壁,将他引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天地,酒吧里主打俄罗斯原装进口的伏特加和朗姆酒,以及从阿穆尔河渡过来赚人民币的金发美女,她们正在旋转舞台上跳钢管舞,四周围满了叫嚣的男人。
地板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轰鸣,甘明水目光所及,全是拥挤扭曲的人影,远离舞池的阴暗角落中有些暧昧的眼睛呼应着他的探寻,但都被他一一过滤掉。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吧台上的一个啤酒瓶上,那个啤酒瓶中插着一朵红色玫瑰,成为一个信号,让他注意到了那个旁边无人陪伴的背影。
他缓缓走过去,坐到女人旁边的高脚椅上,朝她看了看,点了点头。
女人也对他轻轻一笑,笑容里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她的妆容浓艳而精致,被不断变换的灯光照出各种色彩,有些像川剧里的变脸。
“我们认识吗?”甘明水试探着问。
“为什么一定要认识,难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叙旧?”女人话中带刺,像是在讽刺他的磨叽。出于一种聊胜于无的心态,她终究还是回了一句,“请我喝杯酒,不就认识了吗?”
甘明水对服务生说来两杯啤酒,这很显然不太符合女人的期望。女人撇了撇嘴,心不在焉地看向了别的方向。
“我敬你。”甘明水耐着性子端起了酒杯,只是还没等到那女人转过头来,他的手机就嗡嗡鸣叫起来。
“去卫生间。”电话里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命令他。
他无法当着女人的面发作,只好放下酒杯说了句“对不起,请稍等”,挤开人群走向卫生间的途中,他问:“你到底是谁?”
“在第二个抽水马桶的蓄水池里,有能证明你罪行的东西。”听筒中有很嘈杂的声音,像酒吧中喧嚣的回响。很明显,打电话的人也在酒吧里。
“我有什么罪行,请你说清楚。”他环顾四周,寻找着暗中窥伺的人。
手机里传来了忙音。
他进了卫生间,耐着性子等到第二个隔间中方便的人提着裤子出来,进去后立刻掀开储水箱的盖子,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甘明水点了根烟,蹲在了马桶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对他即将回到公司重新掌权感到不满,又无力挽回败局,只好以这种下作的方式泄愤。如果真是这样,外面那个女人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他在盥洗池旁洗了一把脸,擦干后走回吧台。那女人还在原处,右手托着腮帮子,幽怨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才来?”
他刚想说话,身后有个声音喊他:“先生,你的钥匙。”
原来是门口帮人停车的门童。他接过钥匙放进兜里,问那个女人:“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你敬我的酒还没喝,喝了我再告诉你。”女人狡黠地回答。
他本来想拒绝,因为尿酸过高,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啤酒,可看到那女人眼中的挑衅,他还是很干脆地一饮而尽。冰冷的啤酒顺着他的咽喉浇进了他的胃里,带来一股奇异的炽热。麦芽的甜松弛了他的神经,使得他忽然间又有了一点冒险的欲望。
他立刻晃了晃脑袋,把这种危险的想法甩出去:“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呵呵,害人之心不可有哦。”女人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笑着,立刻就惹恼了甘明水,“你到底想要怎样?”
“什么想要怎样?”女人没料到他会忽然翻脸,笑得有些勉强,“你喝多了吧?”
他立刻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别跟我耍花样。”
“放开我。”女人使劲挣扎,“再不放我就喊保安了。”
“好吧,我们大可以冷静一些。”甘明水放开了手,“到底是谁叫你来的,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坐下来谈一谈,这种偷偷摸摸毫无技术含量的恶作剧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扭动着被他捏红的手腕,想要离开,又被他一把抓住。她转头就把吧台上的另一杯啤酒泼到他脸上,“神经病啊,
滚!”
很多道目光被吸引过来,他只好放手,任她从攒动的人群中挤出去。酒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给他送过来餐巾纸,叫他擦掉脸上的酒水。他说了声“谢谢”,接过来略作处理,就狼狈地离开了酒吧。
走出了酒吧的旋转门,冷风扑面而来,他顿时豁然开朗。不得不承认,那个躲在暗处偷笑的人确实得逞了,但也只能这样而已,费这么大力气,不过是让他跑了个冤枉路,小虾米怎么会掀起大风浪?但这件事也从另一方面给他提了个醒,就算是躲在与世隔绝的寒山寺下,也难免受到这些宵小之辈的骚扰,那就更不用说重新做回公司董事长,他得做好迎接惊涛骇浪的心理准备。
“先生,我给您去取车吧。”站在门外瑟瑟发抖的门童又走了过来。
“不必了,你告诉我停在哪里就可以了。”有惊无险之余,他的心情舒畅,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这么年轻就出来,一定很辛苦吧?”
“那也是没办法,生活所迫。”门童低着头。
甘明水从皮包里抽出两百块小费塞进他的口袋:“你很不错,有没有兴趣换个工作?”
“什么工作?”门童抬起头了头。
“至少不需要让你在这么冷的晚上站在外面。而且我保证,你的工资最少是你现在的两倍。”
“那太好了。”门童的喜悦随着白雾从围巾中喷发出来,“可是为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这是你应得的。”甘明水给了他一张名片,要门童明天打电话给他,“最好迟一点,因为我明天上午可能会睡个懒觉。”
这种感觉很爽,片刻之间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他高兴,他会把这个门童拔擢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甘先生,您喝了酒,最好不要开车。我听说今晚交警在查车,主要是高速路段和省道。”
“知道了。”他笑着说。
交警查车其实不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那杯啤酒只能算得上漱漱口,不过如果让人知道他在夜晚回到了金河,解释起来会很麻烦,更不用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