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可跑可不跑,如果在电话里婉拒,陈璋也不会生气,他这个人整天笑呵呵的,只要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一切都好商量。而张鹏跟着他干了五年多,也无非是因为他能在纯粹的雇佣关系之余发展出一些人情味。但是他还是跑了一趟,因为他也正好有些事要和陈璋商量。
这件事是关于庄生的。庄生迫切地想要正式“下板”,进行无差别工作。张鹏则希望能缓一缓,他认为庄生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当一名“蜘蛛人”,他太瘦了,瘦得令人担心,而且他最近的精神状态也出了问题,老是出神,心事重重的样子。麻烦的是张鹏之前已经答应了他,出尔反尔显然不合适。于是他想曲线救国,让陈璋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延缓庄生下板的进程。
陈璋替他开了门,两排焦黄牙齿咧出一个熏人的笑容:“兄弟,你可来了。”
“陈总,您得少抽点烟。”张鹏眼睛刺痛,扇着鼻子说道。
“什么狗屁陈总,寒碜我不是?”陈璋拿一张报纸把烟往门外赶,“就喊老陈。”
年底果然生意兴旺,陈璋一下子交代了两项任务,一项是希尔顿酒店二十三层的主体楼,另一项是一栋十二层的写字楼,都要赶在圣诞节之前完成。希尔顿当然是重中之重,是陈璋托了拐弯抹角的关系才搞到手的大活儿。只要顺利干完这一票,树立起口碑,公司转眼就能正式挂牌,到时候,大家都是股东,都是老板。
张鹏例行公事地堆出一脸假笑,并没有掩饰自己对这份言论的不屑,事实上他已经记不得这是陈璋第几次说类似的豪言壮语了。
陈璋知道他的意思,把他按在椅子上说:“兄弟,要沉得住气,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保证,但凡我有一碗饭,兄弟们就绝不会喝稀粥。你回去跟他们说,我出头那天,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兄弟。”
“前提是你得活到那一天,老陈,陈总,少抽点烟。”
“听兄弟的。”陈璋把嘴里的烟头吐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三年,”
他伸出三根手指头,“给我三年,我保证带着兄弟们闯出来。”
张鹏还是感动了。陈璋的乐观总是能感染到他,让他对未来生出一些信心。三年后,说不定真的会好起来。他决定过年回去跟女朋友再商量一下,让她再多等三年。
“但前提是,”陈璋的慷慨陈词到了尾声,他盯着张鹏的眼睛,要把那些话烙印到他的脑子里,“前提是,千万不能出事。”
不能出事,是他们这帮在城市楼房表面讨生活的“游击队员”根本的生存之道。
交代了任务,陈璋邀请张鹏去下馆子,张鹏自然不答应,他说他要回去烧饭给庄生吃,既然提到了庄生,他趁机说道:“老陈,你能不能……”
陈璋打断了他:“我正好有事儿跟你说,庄生昨天来找过我。”
张鹏的嘴惊讶得合不拢,愣了一会儿问:“他来找你干什么?”
“他跟我说,他要参加接下来的外墙清洗任务,我答应了他。”
“可是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的。他现在还不适合下板。”张鹏的脸色铁青,不是生陈璋的气,而是对庄生绕过他来找陈璋感到极其不满。
“兄弟,我知道你讲义气,可是你对这个庄生,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凡事都有第一遭,你总不能等到他停止发育才用他吧,咱们这个行当没那么多讲究。”
“那能不能等到希尔顿这个活儿之后再安排他上,那个楼太高了。”
“他已经十八岁,成年了不是?反正我是答应他了,想上就上嘛,我也没啥拒绝他的理由。何况年底任务重,工期紧,正是缺人的时候。”说到这里,陈璋觉察出了奇怪,“你们是怎么搞的?他特意跑来要求下板,你又特意要求不能让他下板。你俩没啥问题吧?无论怎样都不能影响内部团结。”
“不会的。”张鹏让他放心,自己又不死心,“你不觉得这个二十多层的希尔顿对一个新手来说太艰巨了一些吗?他毕竟才十八岁。”
“你第一次下板是什么时候?那楼有多少层?”
张鹏就不说话了,他记得他十八岁下板的金茂大厦有三十多层。


第九章
回到黄骆庄,张鹏把所有工人都喊到他的房间里开会,布置工作。
“希尔顿国际大酒店,这家国际企业的影响力不用我多说了。这大概是这几年来咱们唯一一次能和它亲密接触的机会,所以好好干,不是为了趴在窗户上看,是为了将来能到里面的房间住上一夜,而且还是总统套房。”
一番话,说得众人哄笑起来,只有蹲在角落里的庄生面无表情。
“天冷风大,尤其是在高处,不比咱们干过的那些个小楼层。这个任务很艰巨,很困难。所有人都不能掉以轻心,不要为了赶工期而糊任务,要把工作做好,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证安全。就要过年了,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家里人都还在等着你回家团聚呢。大家好好干,带着钱回家过年,该孝敬老娘的孝敬老娘,该生娃的生娃。”
张鹏一向都不会过分渲染任务的困难,因为不想刻意营造紧张心理,但是这一次他说了许多,惹得工友面面相觑。希尔顿酒店声名远播,可就工作难度上说,还远远不如他们以前接受过的许多项目。
他们不知道,这番话,是特意说给庄生听的,希望他有自知之明,做到知难而退。
安排好了任务,他说:“好,散会。”
大伙儿都准备离开张鹏的房间,庄生从角落里站起来,盯着他问:“我呢?”
张鹏在心里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硬着头皮装傻:“你?跟以前一样啊。”
“不对,说好了的,雨停了就让我下板。”
“等希尔顿的任务结束了,后面那栋十二层的写字楼铁定让你上。”
“凭什么让我等,说好了的事情为什么要反悔?”
“计划赶不上变化。”
“陈经理都答应的事情,你凭什么反对?”
庄生的咄咄逼人,令张鹏退无可退。他本来不想责备庄生绕过他去找
陈璋申请工作,可既然庄生自己都言明了,他就必须要表明态度:“他答不答应我不管,人员配置的事我说了算。陈经理答应你,是为了工期,我不答应你,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不用你操心,你是我什么人?”庄生绷紧了腰背,眉头缠出一个悲愤的结。
张鹏强压怒火,才没拍碎桌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还没走出门的工友都不明白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个个莫名其妙,又不能不回过头来劝架。他们把张鹏往外拽,叫他换个地方冷静一下。张鹏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解决不了问题,半推半就地往外走。一行人走进了院子,身后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原来是洗脸盆砸在地上的声音。
“这小屁孩,脾气真臭。怕是在家宠惯了,没吃过亏吧。”大家都对这动静颇为不满。
唯独张鹏一声不吭。他想,也许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将心比心,换成他被人出尔反尔地欺骗,恐怕比庄生好不了多少。现在必须要有个人服软,这个人只能是他张鹏。
他说:“好了好了,大伙儿各自回去,我出去办点事儿。”
他去了北四环上的生翰五金专营店,精心选购了一整套价值不菲的高空作业设备,包括四层杨木座板、高强度涤纶作业绳、自锁器和卸扣以及可能用得上的细碎零件。价格超出了标准,报销不了的,他打算自己掏钱。相比之下,他和工友们使用的工具确实陈旧了些,可能会引起工友们的抱怨。但他已经想好说辞。就当做是一次对新产品的尝试吧,看看顺不顺手,假如庄生用得好,他就跟陈璋申请年后全面升级装备。
扛在肩膀上的整套装备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房间的角落里,他搓了搓手,拍了拍庄生的床沿:“龙虾酱,看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帘幕紧紧地合拢,没有人应答。张鹏又在床上捶了两拳,庄生才把脑袋探出来,朝地上看了一眼,说了声:“我看到了。”
“这是你的专属装备,以后,你就要用它来飞檐走壁了。”
“我知道了。”庄生如风过耳,面无表情地把头缩了回去。
热脸贴了冷屁股,让张鹏有些丧气,他说:“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
让你下板,只不过希尔顿这个活儿确实很重要,你又从来没有正式干过,陈总又再三强调安全第一。我考虑再三,还是让你从后面那栋写字楼干起,这对你相对轻松一点,也是对整个公司负责嘛。”
庄生的床像砌上厚厚的砖墙,一点声息和光线都透不出来。张鹏毫无办法,只好出去找隔壁工友打牌。
打完牌回到房间,喊庄生起来吃晚饭。庄生的声音从床上瓮瓮地传出来:“我不吃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让张鹏很是憋闷。他想起第一次在火锅店里见到庄生的情景,那时他端着个茶壶,累得够呛,被人欺负,被人训斥,完全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计较,可是现在,不过是延缓几天下板,就跟受了莫大委屈一样而落落寡欢。这种喜怒无常,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鹏吃了晚饭就上了床,已经松弛了将近一个礼拜,明天要重新开工,必须要保证体力充沛,绷紧脑子里的弦。
第二天清早,张鹏醒过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在院子中间吹响了集结号。
这一天的工作不算太顺利。定好的工期是五天,但是按照第一天的工作效率,可能得延后一到两天才能完工。大厦顶部的温度最起码比地面低5℃,让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张鹏也忍不住哆嗦,风力并不强劲,但持续不断地吹在人身上,避无可避,水滴石穿地往挡风工作服里钻。不到半个小时,张鹏就通体冰冷,等到正式刷起玻璃墙才算缓过劲来。他看到别的工人也有些勉强,就越发觉得没有让庄生来是对的。
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所有人都很累,花两块钱在黄骆庄的大澡堂子里泡了个澡,就回自己的屋去睡觉。
庄生正在煮面条,让进门的张鹏过来吃,脸色有些阴郁,但好像已经没那么狂躁了。张鹏的嗓子有点疼,在抽屉里翻出两片感冒药吞下去,就上床盖上了被子。迷迷糊糊中听到庄生叫他,似乎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太困了,嗯嗯了两声就打起了呼噜。
这一觉鼾声如雷,醒来时天已大亮。张鹏昨晚的感冒症状都消失了,他备感庆幸。他想喊庄生一起去外面的早点摊上吃油条豆浆,才发现庄生已经不在屋内,他床铺的蓝色帘幕已经拉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摆
放着几本书,和之前并无异样。只是桌子上压了张字条,留着清秀的笔迹:“希尔顿的活儿我帮不上忙,正好趁机回家看看我妈,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再不让我下板,我跟你恩断义绝。”
张鹏笑着骂道:“这个小王八蛋。”
后面几天相对容易了很多,大概是重新适应了工作节奏,张鹏和工友们加快了进度,延长了工作时间,刮净了一面墙来到地面,会重新攀至顶层再重新下板,就为了多清洗几扇外墙玻璃,把第一天的损失弥补过来。他们常常干到太阳从城市的上空完全消失不见,在璀璨灯火的海洋中抱怨,为什么冬天的白昼会如此之短?
正因为辛苦,最后一天才会那样轻松,何况那是周六,会有一场热闹的会餐在寒冷的夜晚等待着他们。张鹏早就想好,晚上去新开的“满香堂”大快朵颐,昨天建筑工地上那批人去了,说那里的红烧肉很实在;庄生下午可能就会回来,他昨天在电话里说,给大伙儿带了一整只家乡特产卤水鹅。
多年的经验,让张鹏明白越是接近尾声越不能掉以轻心的道理。这几天上板下板的频率多于以往,对器材的损耗也必定加重。昨天收拾工具时他就发现吊绳有些地方发毛,主要是和挂点接口不远的地方,部分外表纤维断裂,那是绳索在顶楼平台边缘长时间摩擦导致的结果。
这一条工作绳其实离报废还有一段距离,绝不至于今天就会发生断裂,但置身于接近百米的高空,知道维系安全的那条绳索有那么一些瑕疵,终究是令人不安。
好在前几天给庄生买来的那套新设备就在那里,有些部件跟他现在使用的不太一样,但那条用来维系座板和挂点的吊绳是崭新的,柔韧而富有弹性,比他们现在用的绳索好上太多。
换上了新的绳索,他安了心,背着工具包,和工友们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爬上希尔顿顶楼,风小了很多,最后需要清理的这几排玻璃墙看起来平整光滑完全没有难度,下午十有八九会提前收工。
阳光径直洒在深蓝色的玻璃上,他们仿佛置身于垂直的海平面。海平面以下的世界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但这面墙将他和自由穿梭游弋于其中的族群壁垒森严地隔绝开来。
而在他的身后,是一座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的城市。无数高楼像笋尖一般钻破了坚硬的混凝土地面,又像他孩提时玩的积木,越来越高。
这座城市的繁华,和我有关;我已经来了,怎么可以轻易离开?
无风的半空,煦暖的晨光,让他的心激荡起来。
“头儿,你在想什么呢?”马三缺在三米之外喊他。
“我在想,哪一天咱们把这栋楼给包下来,包一个月,天天晚上换房间住。”他喊着回答。
两侧都响起了笑声。
笑声传来又吹远,跟着鸽哨消失在远方。这种彼此传染的快乐营造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成就感,让他们纷纷暂停手中的活儿,遥望那座城市,在这种神奇的视角下,一切奇迹似乎迟早都会发生。
张鹏的身子忽然下降了几公分。
这几公分和几十米的高地落差相比可以忽略不计,却使张鹏瞬间寒毛倒竖。
他抬头看去,发现绳索在顶端的接口处有一些异样,那是一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变化,在巨大的拉力牵引下,那个地方似乎正在慢慢变细。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他在使劲地拍打面前的那扇玻璃窗,他想进去,哪怕只占据一个落脚点。只是玻璃墙太光滑了,玻璃和玻璃之间有着无懈可击的完美衔接,根本无法提供一条缝隙。他的手掌在刚刚清洗干净的玻璃上留下慌乱的掌印指纹。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合拢了手掌朝他喊:“头儿,你现在就想进去睡觉啊……”
话还没说完,张鹏就落了下去。
他的身体像子弹击穿了酒店大厅的绿色遮阳板,发出轰然巨响。


第十章
金河市卧牛县郊外有座山叫寒山,寒山上有座寺庙,就叫寒山寺。
卧牛县的寒山寺和姑苏城外寒山寺颇有渊源,据说是当年姑苏城外寒山寺中一位游方僧人流落至此修建而成。那是一位真正的苦行僧,圆寂前
告诫弟子,本寺只可修缮,不能扩建,但求瓦檐陋墙,不求高宇广厦,香火不灭足矣,不求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