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他把脑袋伸出了被子,像鱼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张鹏。”庄生的声音很突兀地传过来,虽然无比生硬,却算是他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张鹏说:“怎么了?”
“你在打电话给你女朋友吗?”
“是啊,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我本来就睡不着,我在听你们说话。”
张鹏被他的不谙世故打败,哭笑不得地问:“你想听到什么?”
“我想听听你们到底怎么谈恋爱。”
“听出啥结果出来了吗?”
“你被子盖得那么紧,我哪儿听得清楚?”庄生带着一点责备的口气又问,“你女朋友长得漂亮吗?”
“怎样才算是漂亮呢?”
“我也不知道,最起码,得跟山口百惠一样吧。”
“你知道山口百惠?”
“我妈妈很喜欢她。”庄生说道,“可是我妈妈长得比山口百惠漂亮,她就是不爱打扮而已。”
这小子的口气还挺大,连山口百惠的美貌也只是勉强过关。张鹏虽然对女朋友的长相颇有信心,但如果要拿她和这位日本大明星进行比较,他还真的没什么把握。
“你有你女朋友的照片吗?”庄生哪壶不开提哪壶,张鹏担心什么他就问什么。
张鹏当然不能说没有,他掀开床头被子里角,翻出压在枕头下面的记账本。这账本记录着打工六年中每一天的收支账目,让他对自己的财富一目了然。照片就夹在记账本里,算是他最私密的财富之一。
递给庄生的时候,他还特地嘱咐了一声,别弄皱了。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背景是某个俄罗斯风格的正在下雪的广场,华灯初上,广场上的灯和冰雕发出璀璨的光芒,女孩穿着橘黄色的羽绒服,朝镜头做出挥手的姿势,笑容天真无邪。张鹏说,这是她十六岁的时候,正是最好的年华。
“怎么样?”他等了一会儿才问。
看了很久的庄生没做评价,在长久的凝视之后只是“嗯”了一声,把照片还给了他。
张鹏也没有说话,把照片郑重夹回到记账本子里,放回到床头,又听到上方传来一句:“应该有很多男人追求她吧?就像珀涅罗珀一样。”
“什么……萝卜?”
“珀涅罗珀,就是奥德修斯的妻子。”
“不懂。”张鹏说。
庄生告诉他,这是《荷马史诗》里的故事。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在大海上漂流了十年,在他的家乡伊塔克,很多纨绔子弟以为他死掉了,都试图勾引他的妻子,并且霸占了他的王宫,寻欢作乐。
这个故事让张鹏心情败落到了极点,他不禁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奥德修斯当然把他们都杀了。”
“那这也未免有点夸张。”
“夸张?如果你的女朋友被人欺负了,难道你不想把欺负她的人杀掉?”
“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可如果故事变成了现实呢?”庄生的脑袋从上铺探下来,就像一只吊在树上的猴子,“你会不会杀了他?”
“当然会。”张鹏想快速结束这个令他心烦意乱的话题,随口答道。
“我也是。”庄生颠倒的脸上露出很罕见的笑容,“你以后结婚,能不能邀请我去?我想去看看你的新娘子。”
“当然会邀请你,就像你结婚也会邀请我一样。”
“我不会邀请你的。”庄生回答得轻松而果决,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答案。
张鹏目瞪口呆:“你这个没良心的,就不能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吗?”
“我不会结婚的,我结不了。”
“怎么会结不了?”张鹏吃惊地问。
“我是说……谁会看上我?”
“当然有人。”张鹏很笃定地安慰他,“你长得又不丑,还这么聪明,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瘦了,你得多吃点。”
庄生再度沉默,仿佛说着说着,就到了自己圈定起来的禁区,只好折返回去,绕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张鹏回答:“安晴。安静的安,晴天的晴。”
“安静的晴天,这名字好。我就喜欢安静的晴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他的声音减弱,“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本来很安静,就是有些人很吵,把他们去掉,世界就会重新安静下来。”
“龙虾酱,我觉得你应该回去上学。”张鹏没听清他喃喃自语的后半句,直接陈述自己考虑已久的意见。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庄生回答。
“有什么好?”张鹏有点急,咄咄反问道。
庄生似乎被他问住,答不上来,嗫嚅着说:“我说过,我不适合上学。”随即又把身子缩回到蓝色的帷帐后面。
“那都是借口。”张鹏很坚决地说,“人不能永远像蜗牛一样躲在壳里面。”
“我不会回去的。”庄生给了他一个没有商量余地的回答,按灭了床头灯。
张鹏无奈地躺下,听到外面响起了“沙沙”的雨声。相较于庄生的顽固,雨天更让他心情矛盾,因为下雨意味着停工,就算没有风的干扰,长时间在无处可躲的雨水中浸泡也很容易感冒发烧。可是停工的日子没有收入,只有消耗,这也令人焦虑。张鹏很希望多带点钱回去,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记账本上的数字逐日递增。
唯一的安慰是自从这一次不算太和谐的聊天开始,他和庄生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庄生的话照例不多,但不再排斥跟其他人相处。下雨天工友们只能在房间里打牌和下象棋,他会在一旁观战,有时候还会应个急顶两把。他说他本来不会下象棋,完全就是凭借在一旁观看看出了门道,打牌也是。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在吹牛,又把他当成了孩子,都不置可否不予争辩,只有张鹏相信他的话。
那几天张鹏教了庄生很多外墙清洗的技巧。他找到一栋六层居民楼,模拟现场,传授如何下板。下板是外墙清洗最重要也是最难的程序,对初学者的勇气和心智都是极大的挑战。概括起来,就是在摩天大楼顶层边沿,将两头拴系着绳索的木板放下去,人背转身后正对墙体,臀部坐上木板的过程。下板的困难并不在于复杂烦琐的步骤,完全取决于施工环境,尤其是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双脚离开楼体踏入虚空那一瞬间,会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相比之下,下板后的正式清洗工作反倒没太多技术含量,有手有脚就能做。
庄生用纤细而富有韧性的复合纤维安全绳捆住了自己的腰,在绳索搭角搭檐的地方,用橡胶垫底,以防摩擦,坐上木板,缓缓下落。接下来的工作是他用动作在想象的环境中模拟完成的——他左手用吸盘固定住玻璃,右手喷清洁剂,再用毛刷将布满泡沫和陈年污迹的玻璃刷干净。
“张鹏,我哪一天可以正式下板?”他抬头问站在平台边缘的张鹏。
张鹏内心五味杂陈。想当年这套流程他用了两天才算正式掌握,可是庄生只用了一个小时不到,就能够毫无疏漏地完成。令人惊讶的倒不是他的面无惧色,而是他的有条不紊和干练利落,可媲美经验丰富的熟练工。
当然,这只是演习,跟真正的操作不可同日而语。庄生显然是把这件工作简单化了,在这座望不到边际的城市里,刮过无数座摩天大楼顶层的风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温情脉脉。他很担心庄生那瘦弱的小身板会被吹跑。
“快了。”他说。他希望庄生犯一些小纰漏,这样就会保持一种警惕的心态,不犯错误的人一旦犯错就是大错,连修正的机会都没有。
他看着庄生顺着墙壁落到地面,忽然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这样的工作对庄生根本就是一种消耗。他看错了他,他本来以为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需要帮助的可怜孩子,但是现在看来,外墙清洗这种事做得再好也是暴殄天物,庄生不可以被绳索木板和那些擦不完的玻璃禁锢住,他应该飞往真正的高处。
这件事,需要找机会和庄生好好谈一谈。
第八章
那个星期因为下雨,他们额外多聚了一次餐。庄生已经不排斥这样的场面,只要他们不劝他喝酒,他就能够坐到散场,甚至自得其乐地看着他们划拳耍疯。饭局进行到了晚上十点。结束后一行人往外走去,张鹏故意放缓脚步,落到了队伍的后头。
庄生看到张鹏落了单,停下脚步等他:“快点走。”
“龙虾酱,你有没有去过网吧?”
“去过。”庄生很坦率。
“那你对电脑感兴趣吗?”
“嗯。”
“很好。”张鹏兴奋起来,“我送你去学电脑。”
庄生愕然问道:“为什么要学电脑?”
“21世纪是电脑的世纪,电脑会越来越普及的,你学会了电脑,就等于在未来的竞争中掌握了先机。”张鹏事先做了功课,将在杂志上看到的这番话背得滚瓜烂熟,“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信息的时代,以后的人们不会电脑就是新时代的文盲,它是高科技的产物……”
“你怎么不自己学?”
“我哪学得会。离开学校太久,那点知识全忘光了,看到书就头疼。你不同,你喜欢看书。你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我给你报名,学费算我的。”张鹏的酒气上涌,打了一个酒嗝。
庄生捂住了鼻子,往前走去:“你喝醉了。”
张鹏用长满老茧的手将脸摩擦到生疼,喘着粗气骂道:“妈的这个劣质酒,喝了头疼……龙虾酱,你给老子站住。”
庄生停下来看他。
张鹏下盘不稳,歪歪倒倒地说:“我也曾经牛逼过,我初中学习成绩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后来考进金河市一中,那是金河最好的学校,不过我没有珍惜,高二下学期就辍学离开了。我女朋友是金河一中校花,是老子
打架抢过来的。她对老子死心塌地,可那又怎样?我现在不照样得心惊肉跳,生怕她被别人给抢走了。我以前以为只要够拼,够努力,就一定能混到出人头地,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没知识,没文凭,别人骂你你都听不出来。”
“正因为这样,你才更应该自己去学。”庄生看着他。
“我都二十五了。”张鹏指着自己的脸,“我现在很后悔,我醒悟得太迟。可是你不迟,你才十八岁。”
“我学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就算是投资吧。”张鹏神情黯然,“我那点钱,结婚买房子都不行,送你去读个夜校总归是可以的。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我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够飞黄腾达,带着我吃香喝辣。”
“如果你投资投错了怎么办?我还不起。”
“那就当是赌钱赌输了,我只能自认倒霉。”
“你一定会失望的。” 庄生低下头不去看他。
“你不能这样想。”张鹏的指甲嵌入到了庄生的肩胛骨里,像是要把他的斗志给激发出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如果我还是不愿意呢?”
“你这家伙,和颜悦色地跟你谈,你总是不知好歹,难道非要我跟你发火吗?”张鹏对他的倔脾气早有预料,使出准备好的第二招杀手锏,“你要是想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听我的,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你得尽快安排我下板。”庄生的口气明显松动了些。
“没问题。”
雨不知不觉又大了,两个人跑到街边一家便利店的雨篷下躲雨。雨水敲打着雨篷、屋檐,黄色梧桐叶受不了雨水的重量,笔直地坠落下来,不多时就铺满了一层。这是一波冷空气的前哨,天气预报说,等到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正式入侵,天空就会放晴。
“我老家已经下雪了。”张鹏说。
这样看来,雨在路灯下纷扬洒落的姿势跟雪还真有些像。庄生伸手去接雨水,幽幽说道:“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今年的雪。”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我老家看看,全天下的雪加起来,都不及我家
乡的雪美,那个雪都是大朵大朵飘下来的,像柳絮一样,很快就能铺得厚厚一层,一朵都不会浪费。雪地里还有野鸡野兔子,洗干净了在火上烤一烤,撒点盐粒就能吃。”
“真想去看看啊。”庄生的眼中充满了向往。
“只要你有本事,想去哪儿都行。”张鹏说道。
庄生从冥想中出来,回到一个现实而突兀的问题上:“以前听你说假如有人摔死了,会有钱赔,可是人都死了,那笔钱会怎么落实?”
“你真是杞人忧天。”张鹏说道,“好好的,干吗要说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
“我们有个账本,用来记录每个工友的情况,工友在正式下板前会把自己亲人所在地址和联系电话写清楚,以便第一时间联系。”张鹏怕他不明白,拿自己举例,“假如我出事了,我的工友就会把这笔钱交给我妈。”
“那我也写上吧,我出了事,你们就联系我妈。”
张鹏告诉他,这种事不要拿到台面上讨论,大家心知肚明就行,尤其是在人多的场合。就算是登记在册,也不能郑重其事,留下地址跟电话号码就好了,没必要强调太多,搞得跟托付后事一样。毕竟这只是个防备,最好永远都不要提起。
“与其考虑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倒不如好好想一想报名学电脑。”张鹏笑着提醒他,“说好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只要我活着,答应你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可是你答应的事情也要说到做到,天晴后你就带我下板。”
张鹏点点头说:“别着急,慢慢来。”
雨小了,两个人踩着水花,往宿舍跑去。
张鹏接到了陈璋的电话,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所谓办公室,其实就是东四环上临街的一间地下室,有半扇窗户露在路面上,窗户旁边用纸板写着“小卖铺”三个字。陈璋就是这家小卖铺的老板,另一个身份是“青鸟”外墙清洗公司总经理,一面卖着汽水和香烟,一面联系着各种外墙清理的生意。
为了节约成本,所有工作一般都是在电话里布置完成,陈璋会用一分
钟时间交代清楚施工时间、地点、工作内容和期限。但到了岁末,而且下了雨,很多公司都要把关系企业形象的楼房外墙清洗一下,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因此这段时间会非常忙碌。陈璋无非是想动员他们加把劲,抓好安全生产。这些说辞,其实都是每年年底都要重复一次的老生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