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少年,比他那时还要羸弱。
忙中出乱,少年撞到了一个人,汤水在惯性作用下从壶里倾泼出来,浇在那人白色衬衫的胸襟上。白衬衫湿津津地贴着他的胸,露出贫瘠的肋骨轮廓。即使是这样,他在犯了错的少年面前还是强壮的:“怎么搞的,眼睛瞎了啊?”
少年低着脑袋不说话。
“白衬衫”一把封住了他的领子:“妈的!不说话就行了?你赔老子的报喜鸟。”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胖女人挤开人群,脸色很难看地走过来,先是斥责少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弯腰向“白衬衫”赔礼,“对不起,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一餐我们给您免单。”
“我吃你一顿火锅花多少钱?我这件报喜鸟多少钱?”
“那您说怎么办。”
“赔。八百块钱,除去折旧费,最少七百。”
“七百太多了。”女人朝柜台后的饭店老板看过去,但是老板缩着脑袋视若无睹,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她只好赔着笑说:“三百吧,下次来我们再给你打折。”
“四百,一分钱也不能少。”
“好。”女领班用衣摆擦拭着手汗,瞪了一眼旁边低头不语的少年,“祸是你闯出来的,钱从你这两个月的工资里扣。”
“这破衬衫当抹布都嫌不吸水,居然要四百块钱?”围观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所有脑袋同时向一个方向转,目光聚集在张鹏脸上。
“跟你有什么关系?”白衬衫骂道,“谁裤裆拉链没拉好把你给露出来了。”
张鹏咧嘴笑着:“我就不信了,一个人能穿八百块钱的衬衫会跑到这儿来吃二十块钱的火锅。”他脱掉了短袖衬衫,露出了龙蟠虬结的上半身,大踏步走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领,翻开他脖子后面的商标看了一眼说道,
“你这鸟长得挺奇怪啊。”
白衬衫脖子被扣子勒住,喘不过气来,两条腿使劲扑腾:“我去……你放手。”
“你这个鸟没长好,少了一点。”张鹏故意慢腾腾地分辨着商标上的字,看完后放了手,“这衣服在地摊上最多卖三十块钱,都旧成这样,十块钱都了不得了,你要四百块,你怎么不去抢?”
那人把衣服下摆塞回到裤子里,挡住露出来的肚脐眼说:“你混哪里的?”
“别问,干就完了。只是别砸了人家店里东西,坏了兄弟姐妹们的雅兴。咱们现在就到门口解决。群殴还是单挑,随你便。”
“白衬衫”朝另一张桌子看过去,大概是求助于自己的同伴,却发现他们目光躲闪,并没有同仇敌忾的意思,便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回头对张鹏喊:“我去喊人,有种你别走。”
这一场争端总算收了场。女领班张罗其他事去了,闯了祸的小服务生也扭头就走,仿佛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张鹏被独自晾着,显得多余而无趣,只好笑着摇摇头回去喝啤酒。
终于喝不动也吃不动,一行人结了账往外走。张鹏看到小服务生正被老板训斥。原先在柜台后面一声不吭的老板现在吐沫横飞,用手指头戳着少年的额头骂道:“给你吃,给你住,一点都不给老子省心,你要是干不了就趁早滚。”
等到店老板教训完了,少年蹲在厨房门口的货架后面,张鹏佯装去洗手间,有意经过他身边,问他:“挨骂了吧?”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做任何回应就又低下头去,与其说是木讷,倒不如说是冷漠,这种冷漠主要来自于他的灰色瞳孔。眼中像是弥漫着一场冷雾,草木灰般蓬松干枯的头发,白得不正常的脸和嘴唇,让人很容易得出“营养不良”的结论。
“端茶送水的事虽然简单,但也容易受气,你想不想换个工作?”
“干什么?”男孩问。
张鹏告诉他“青鸟”建筑清洁有限公司正好缺人。工作有一定风险,但不会挨骂,而且工资不菲,一天能有五十块钱,结算及时,从不拖欠。
前提是身体健康,不恐高,还有年龄要满十八岁。
“年龄差点没关系。”张鹏说。俗话说行有行规,但“蜘蛛人”这一行规矩都还没正式成形,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那就是要强壮,强壮,再强壮。只有强壮,才能维持长时间的高空作业。他当上蜘蛛人那一年也才十六岁,全凭一腔孤勇和惊人的饭量。这个少年无疑是太瘦弱了些,但假以时日,也应该可以和他一样强壮起来。
张鹏把自己手机号码报了一遍,让他考虑好就联系他。“我还是把号码记下来给你吧,免得你忘掉。”说完后他要去找柜台借纸笔。
“不用,我记下来了。” 少年说道。
张鹏觉得少年在敷衍他,有些失望地离开了火锅城。
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他和他的工友们在“辣将军”吃的最后一顿饭。
第六章
几天后,“辣将军”就被查封了。据说有顾客在锅底里捞出了老鼠幼崽尸体,卫生局查处了火锅城的后厨和储物间,发现卫生条件比第一次查处时有所改善,但依然有很多地方没有达到要求。
火锅店的倒闭,意味着那个少年失业,不知道他会以何为生。张鹏知道异乡谋生的艰苦,不禁为他担心,又替他遗憾,假如当时他认真地留下张鹏的电话号码,想必现在就能多条后路可守,不至于露宿街头吧。
正想着,手机响起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问他:“你们那里还缺人吗?”
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是那个少年。
“人倒是不缺,但是你可以过来。”
“有地方住吗?”
“有的,不过非常简陋。”
张鹏的表述并不算准确,因为简陋包含了简单的意思,他的房间却塞满了各种物件变得拥挤不堪,十六平米的面积兼具了卧室厨房和盥洗室的功能,人只能活在夹缝里。好在张鹏的床是上下铺,把上铺堆放的杂物塞进床底,再挪些到院子里,就应该能够住得下两个人。如果少年对居住条
件不满意,只能说明他不适合出来闯荡。
少年却说:“挺好的,比我原来住的仓库好多了。”
少年背着个书包,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胸前印着卡通图片,完全不像是能吃得苦的样子,倒像是受了委屈离家出走的学生。张鹏考虑到他力气较小,搬不动全部的行李,提出可以陪他回去搭把手,他却说他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的书包里。
看着他青涩的样子,张鹏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做法有欠考虑:“我们这一行爬上爬下有生命危险,你不怕吗?”
“我不怕死。”
“干时间长了,就会怕了。”张鹏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自己以前也是这样回答的。他必须要提醒他,高空作业,害不害怕并不重要,关键是一定要做好保护措施,绝对不能疏忽大意。
“如果我摔死了,会不会有钱赔?”少年问。
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说话没轻没重。张鹏安慰:“哪有那么容易死,这份工作看着危险,但是只要防护到位,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干了六年,一次安全事故也没出过。”
“我是说,假如万一。”少年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
“有,但是不会太多,保险公司不为我们投保。”张鹏开诚布公地说道。这个话题,迟早要拿到桌面上谈的,既然他自己先提了出来,那么说清楚也好,“最好的保险在于自己,但万一真的出了事,公司多少会拿出一些抚恤金,委托方也会承担一些补偿,无非是花钱消灾。”
“大概会有多少?”
“几万块钱总是有的。”张鹏不愿意把这个话题展开讨论,笑着说,“我希望我们永远都用不上这笔钱。”
“我就是问问。” 少年也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浅笑中有一些天真的意味,“为什么你要劝我到这里来?”
“也许是我想多个人替我分担房租吧。”张鹏说。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他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经历而发自本能地想要帮助在这城市中摸爬滚打的异乡人,既然天涯沦落,那就只好抱团取暖。他已经招募了好几个“蜘蛛人”了,大家有钱一起赚,不分彼此。有困难一起扛,才能在陌生的都市
中生存下去。
可是他还是替这个男孩惋惜,“你怎么不上学?”
“上不下去,老做噩梦,注意力没法集中。”少年直言不讳地说。
“怎么搞的?”张鹏给他倒了杯凉白开。
“我以前被一个疯子绑架过,在我之前,有七个学生都被他杀死了。”少年面目平静,声音却沙哑起来。
“啊?”张鹏悚然失色,不知是该替他难过,还是为他庆幸。这种经历,只有在一些小说和影视剧中才听说过,对于现实中活生生的例子,他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转移话题,“身份证拿出来做个登记。”
身份证的登记是例行公事,在他们这种带有“游击队”性质的非正规施工单位,更多强调一种仪式感,跟古代斩鸡头喝鸡血差不多。当然,确定新聘工人身份,排除逃犯嫌疑也很有必要。对于这个少年来说,身份证的登记只是走个过场。张鹏相信他不可能有犯罪前科。
少年递过来的身份证照片上是个小胖子,和他现在的形象大相径庭。但任何人经历过那种恐怖的事情,大概都做不到心宽体胖。张鹏对这种巨大的落差保持了默认,以免再度提及让少年不安的往事。
“庄生这个名字,还挺好的。”他没话找话。
“庄生就是庄子,庄生晓梦迷蝴蝶嘛。”少年的嘴角有一丝笑意。
张鹏高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一说到诗词这些东西就头疼。他介绍完自己,就帮助少年把床铺收拾干净,领着他出门熟悉环境,顺带添置了一些新的物品,例如蚊帐。在这个房间里不挂蚊帐睡觉是难以想象的,到了夜晚,蚊子的轰鸣能让人怀疑人生。
第二天,少年显示出一种罕见的天赋,他把屋子里的器具各归其类,各置其位。堆满杂物的犄角旮旯被收拾干净,房间自然也就变得宽敞而清爽。令张鹏惊讶的是,他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完了这一切。对空间的利用,对时间的安排,最后都以惊人的效率体现出来。
他的天赋并不仅限于此。在张鹏的安排下,他先从一些辅助工作做起,比如检查安全流程,在楼下划出警戒区,整理缠在一起的绳索。简单而琐
碎的活计,他很快就掌握得分毫不差,又能有条不紊地快速完成。其精细程度,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有着好几年工作经验的老师傅。
张鹏终于相信,人跟人之间是有差距的。庄生只听了一次他的电话号码就能毫无谬误地记住,现在想来也并不奇怪。正因为如此,庄生辍学这件事,也让他深感遗憾。
这大概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庄生确实经常做噩梦。张鹏多次被他的梦话惊醒,感觉到他是在求饶,又像是在发怒。在他初来乍到的那几天,他说的梦话比他白天说的话都要多。他和别人之间的交流很少,别人让他做的事情,他总是听,从来不发问,为了省掉和别人不必要的交谈,他总是听得很仔细,做得也无可指摘,让指导他的人想叮嘱什么也无从说起。
有时候和工友在工作上有相左的意见,他也从不争论,总是自行其是。但结果往往证明他的办法比别人更好。为此张鹏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龙虾酱”,意思是他又聋又瞎又犟。
有了自己的专属绰号,就意味着他正式成为他们的一员。张鹏也跟他们暗示过,这小孩成长轨迹跟大多数人不一样,能包涵则包涵,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个人冷僻乖戾不好相处,但都把他当成孩子,不会睚眦计较,顶多骂一句“这小屁孩……”
“辣将军”倒了,但周边不缺便宜的饭馆。在一个周末,庄生在张鹏的强烈要求下才跟着去了一家土菜馆,既不说话,也不喝酒,连菜也吃得很少,让左右都觉得硌硬。
张鹏一直都在努力拉近和庄生之间的关系,这一晚他喝了两杯二锅头,手搭在庄生的肩膀上说:“龙虾酱,今天你要是不喝点酒,就等于没把我们当兄弟。”说罢端起杯子,往庄生的嘴边送,“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你醉了。”庄生的嘴躲着酒杯,肩膀挣脱了他的胳膊。
“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张鹏指着他的脸,脸却对着别人,“这小屁孩啥都好,就是弦绷得太紧,今天我要给他松一松。”
“我不喝。”庄生站起来要走,却被张鹏牢牢按住。“你这家伙,怎么一点都拿不出手,喝一点会死啊?来,给个面子。”
庄生脸色煞白,紧闭嘴唇。无处可躲时,他的手由下往上打中了张鹏
手里的酒杯,杯中的酒泼在他和张鹏的脸上。
周围的鼓噪瞬间冷却,大家都疑心张鹏要发火。不料张鹏抹了一把脸,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嘻嘻一笑:“这样也算,这不就等于我俩同喝了一杯酒嘛。”
“龙虾酱,过分了啊。”马三缺站起来说道。
庄生站起来,拔腿就跑,把一桌子人都晾在身后。
“这个小王八蛋。”马三缺骂了一句,看到张鹏神情沮丧,立刻转怒为笑道,“走了更好,省得扫兴,来来来,大伙儿喝酒。”
张鹏把杯中的残酒倒进喉咙中,喉结一动,就一仰而尽。
第七章
张鹏回去的时候,上铺亮着灯。蓝色的床帘将上铺严丝合缝地团团围住,书页翻动的声音传出来,像蚕蛹一般自成一统。张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简单洗漱一番就上了床。今天庄生确实伤了他的心,让他心灰意冷。他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庄生能够高兴一些,开朗一些。可是庄生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他的好意。庄生大概觉得有块私密的不受侵犯的领地,比抱团取暖的群居生活更加重要吧。
有些人可能注定无法成为朋友,这也是没法强求的事。
张鹏沮丧地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从头盖到尾。他的女朋友会在十点半打来电话。十月末,这边尚未供暖,但故乡金河市风波镇三张村应该已经进入冬季,甚至可能已经下雪。他仿佛看见,一个女孩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把IC卡插进公共电话卡槽,用冰冷的指尖拨打了他的号码。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般,他的手机也随即响起来。
他趴在了床上,用被子把上半身盖住,只露出一条缝隙便于呼吸。
“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看你?”电话里的声音问。
张鹏没法回答,只能说自己在做保洁,可是保洁需要那么神秘吗?他不想让她来,是不想让她害怕,只要她看到了他工作的状态,回去就一定会活在恐惧之中。然后……还有然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