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个穷瞎子,哪有什么老底不老底的……”
老魏打断了阿多的话:“我来照顾你们生意,亲自出马给你这个徒弟练手,你竟然不知好歹,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顾客的吗?”
阿多还想说些什么,被星按住:“没事,我能行。”
老魏嗤笑一声,躺在床上,说自己最近看了很多碟片,导致睡眠不太好,让星先按摩他的头部来安神醒脑,再用火罐拔除他体内的寒气。星的双手在他的印堂穴和安眠穴上慢慢揉捏了几十下,又转向太阳穴,见他并没有横生指摘无事生非,便也不去用话语惹他。只在开始拔火罐的时候,才提示他翻转过来。
老魏在转身的时候,伸了个懒腰,趁机对星偷偷地说了句:“你装得可真像,我知道你不是瞎子。”
星没回应,侧脸对阿多说:“阿多,我有点冷,能不能帮我把床上的衣服拿过来。”
“你真麻烦。”阿多站起来往门外走。
老魏见他出了门,立刻就爬起来得意地笑:“我还知道,董老板的脑袋是你给敲坏的。”
“他的脑袋被谁敲坏我不清楚,可是我知道你的脑袋一定是坏掉了。”
“你上午去县城里的中医院看跌打医生,我看到了。”
“你看错了。”星淡淡地说,“看错没关系,说错话才麻烦,搞不好会被割舌头的。”
“你放屁,我明明看你在中医院拿了一堆药,然后上了公交车,连拐杖都没拄。镇上明明有卫生院,你为什么不去看?是怕被人发现你身上有伤吧?”老魏兴奋起来,“我不怕你,我就不信你敢拿我怎么样。”
“你可以试一试。”星冷笑。
“你为什么要装成一个瞎子?”老魏咽了口吐沫,问道,“你到底是干吗的?”
“我本来就是一个瞎子。”
“瞎子个屁,你明明看得见。”
星刚要说话,就听到阿多在楼下喊:“阿星,你的床上没衣服啊。”
“算啦,我记错了,你上来吧。”星也喊道。
“我给你带件我自己的衣服吧。”阿多喊着,缓缓上了楼,前脚刚踏进来,楼下的大门外就涌进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叫嚣:“老板呢?老板出来。”
“老板不在。”阿多朝下面那些人说道。
闯进来的七八个人并未罢休,一窝蜂地上了楼,把本就不宽敞的二楼楼道挤得密不透风,房间里立刻就乌烟瘴气起来。他们不管高矮胖瘦,统一穿着紧身黑色T恤,留着青皮寸头,有的手里夹着烟,有的手里拿着铁棍。为首一人将手叉在腰间,盛气凌人地说道:“董老板的事你们都知道吧?我们现在是配合警方抓捕凶手,是为民除害。叫你们老板出来。”
“我们老板不在。”阿多机械重复道。
“老板娘呢?”
“她去县城看她女儿了。”阿多如实回答。
“死胖子,转过来。”为首的命令趴在床上大气不出的老魏。
老魏支着上半身艰难地翻转过来,秀出白花花的大肚子以证清白:“不是我干的啊……”
“凭你也配?”混混们像受到侮辱般在他后脑勺上扇了一下,又对阿多说道,“把上衣掀起来。”
“不要拿我们开心了,我们都是瞎子,白天都出不了门,更不用说晚上。”阿多后退了几步。
“就你们这些瞎子赚钱最容易,在人身上摸摸捏捏就能搞到钱,还在我们面前装可怜,我都怀疑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瞎了眼。”为首那人用铁棍敲击床腿,“你他妈到底掀不掀,不掀我们就动手了。”
阿多咬咬牙,掀起了上衣,露出两排清晰可见的肋骨。
“你。”有人指着星说,“就你,你是瞎子,又不是聋子,给老子掀。”
星缓缓地解开白色工作服的扣子,把里面的T恤衫一点点地捋上去。
“你这是怎么回事?”混混们顿时叫嚣起来,脸上有恶狗嗅到肉香的亢奋——他们看到他左边腋下贴了两块虎皮膏药。
“我从楼上摔下去,撞到鱼缸的拐角上了。”星很平静地说,又掀起衣服后襟,卷起裤管,露出同样贴着膏药的腰背和膝盖,“我们这些瞎子,走路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这几天我已经摔过两回。你们要是非要诬陷我,我也没办法。你们可以报警,让警察来抓我。”
“是啊,我可以证明。”阿多连忙说道,“还是我们郭老板给他敷的药。”
“你们俩狼狈为奸,证明个屁。我们董老板说了,他在袭击他的人胸上捶了一拳,就是他这个位置。”
说完这番话,为首那人看到老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本来都是一个镇上的人,算得上知根知底。他知道老魏以前受过阿多欺负,怨结难消,现在正好可以争取过来,为讹诈争取舆论支持,便朝老魏挤了挤眼,老魏心领神会,也把小眼眨了眨。
“老魏,你知道他这是怎么弄的吗?”
“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是他自己摔的?”
“扯淡。”老魏声音陡然升高,“这小子撒谎。”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魏“嘿嘿”两声奸笑:“我看阿多这个软蛋不爽,骂了他几句,这小子自不量力想帮他出头,给我一脚跟跺在他胳肢窝下,把他给踢到楼梯下去了。”
“你是说……”为首的混混愣住,“是你弄的?”
“不是我还有谁?这帮就知道伺候人的贱骨头,就他妈欠揍。”老魏得意地笑道,“我虽然胖,教训下这个小瘪三还是可以的。你没看到他从楼梯上滚下去的样子,太他妈过瘾了。”
“你唬人的吧?”
“我再唬人,也不敢唬你们啊。”老魏竖起大拇指,“谁不知道你们董老板在清溪镇是这个。”
为首的混混心有不甘,还想说些什么,后面几个抽烟的都不耐烦,其中一人插话道:“废什么话呀,我早说到这家搞不出什么名堂,有这时间赶紧到下家去吧。”
一言既出,为首的混混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其他人也都觉得无利可图,骂骂咧咧地下楼去。按摩房地上多了好多横七竖八的脚印,但到底还是恢复了平静。
老魏重新趴到床上,让星继续给他拔罐。阿多惊魂甫定地向老魏道谢。老魏摇摇手说道:“我又不是帮你,我是讨厌董老板。”
阿多口干舌燥,灌了一大口凉白开,跑去隔壁房间安抚另外两个受到惊吓的兄弟,留下老魏和星在屋子里。老魏凑近了问星:“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把他给打死?”
“你很想让他死吗?”
“当然想了。”老魏不假思索地回答,接下来他说了一件事,好几年前,还是他没被学校开除那会儿,他父亲进了一批有机化肥放在自己开的超市里销售,结果被董老板带着几个打手砸了店,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复原。他父亲跟镇上大多数居民一样都是老实人,吃了亏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老魏那时候觉得阿多有成为镇上霸主的潜力,就拼命讨好,目的就是以后给父亲报仇。哪晓得阿多这个倒霉催的,竟然瞎了。
“妈的,我得想办法好好出出这口恶气。”老魏的手把床板砸得轰轰作响。
星用药棉蘸了酒精擦拭从老魏背上拔下来的火罐,逐一码放在盒子里,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这也没什么难的。”
“你有办法?”老魏坐起来。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老魏刚要再问,阿多的脚步在门外响起:“老魏,下次你再来,我免费给你按摩一次。”
“我在乎这点钱吗?”老魏败兴地嘟哝着,整理好上衣,气喘吁吁顺着台阶往楼下走。星在他身后说道:“老魏,下一次我可以去你家帮你按摩,省得你爬上爬下这么辛苦。”
老魏的眼睛亮起来:“明天,就明天怎么样?”
第五十五章
老魏一直都很务实,凡是需要忍并且值得忍的委屈,他都能忍得下去,如果让他受委屈的是不如他的人,那就另当别论。
对于在康弘按摩院遭受的羞辱,他一直怀恨在心,之前不知道星的底细,以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才硬生生地吞下了恶气。后来问了郭老板,才知道星是张姐的远亲子侄,于是怨气更甚,张姐若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倒也罢了,偏偏是个无依无靠且无后的寡妇。
老魏愤然之下去找张姐,说阿星狗仗人势。张姐正患偏头痛,唉声叹气地让他如数欺负回去,保证不护短。老魏兀自喋喋不休,让张姐把阿星赶回老家,否则誓不罢休。张姐说那孩子老家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怎么赶回去?这个侄子是他在路上捡到的——那天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说想把自家孩子介绍到按摩院学个手艺,只愁无人引荐,听说张姐有副热心肠,想求她做个领路人。张姐听说有几百块钱的好处,一口应允下来,到了约定地点接人,却只看到了双目失明的阿星,阿星解释说自己父亲有要紧的事不得不提前走了,要他把钱交给张姐,如此这般,才进了按摩院。
老魏只好寄希望于自己,他打算等到阿星落单,在他后脑勺上来一下,就像老街巷口的神秘人在董老板头上砸一板砖一样。这个人做了他多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在县中医院,他看到了星。
老魏的父亲有风湿性关节炎,那几天正是犯病的日子,走路不畅,需要他去拿药,他找医生开了药方,出了门诊科,正好看到那个人从隔壁诊室出来,往药房方向走去。
如果没有按摩院里的那次摩擦,他大概不会认出星,那天他举着烟灰缸对着那张脸怒瞪了很久,尽管只是虚张声势,可还是对这个家伙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即使如此,他此刻仍然不敢确信,是在那个人在药房前面排队的时候,他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越看越像——那人戴着墨镜,
一点失明的迹象也没有。等到他拿了药离开,老魏才跑去问药剂师那人拿了什么药,药剂师没空理他,只回答四个字“跌打损伤”。
老魏需要证实。他来到按摩房,躺在按摩床上,正面观察给他按摩的星。他很想摘下那副墨镜,看看后面的那双眼睛到底是不是真的失明。
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了他的猜测,阿星的胸口真的有伤。
这个发现令他忍不住颤抖,因为他终于遇到了一个狠人,一个真正的狠人。
清溪镇上只有一个狠人,那就是董老板,董老板打断了老魏父亲两根肋骨,仅仅是被拘捕了半个月。这一件事在老魏彼时年幼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他永远记得父亲在病床上不断咳嗽却又无可奈何的场面。
他曾经以为阿多是个狠人,他百般讨好,就是为了被招致麾下,然而阿多不仅失去了视力,还丢掉了脾气。他忍受的那些屈辱全都白费,这让他在退学之后处在一种极度不平衡的郁愤之中,难以纾解,必须要十倍偿还。
现在,他重新看到了一点希望。
神秘的阿星没有食言,他上门来给老魏按摩推拿,且分文不收。往往都是在晚上八点多钟,老魏家开的超市离打烊还有半个多钟头,他拄着拐杖,沿着路旁的行道树,一棵一棵地敲打过来,数到第二十五棵,左手的门面就是超市。老魏坐在柜台后面,老远地就能看到他,他伪装得实在太像了,那种笨拙的试探就和真正的盲人一模一样。这让老魏既兴奋,又恐惧。
但令他失望的是,阿星果然只是给他按摩推拿,多余的话一句也不会说,不管面对怎样的旁敲侧击,他总是淡淡一句:“你搞错了。”
一天晚上,阿星替他捏过了肩膀,收拾了东西往门外走。老魏实在忍不住,直接问道:“阿星,你说过你有办法的。”
其实才九点钟,低矮而沉默的楼房之中回荡着蟋蟀的鸣叫,田野上弥漫的泥土气息被风吹过来,消解了柏油路上沉淀的暑气,是一个凉爽的夏夜。阿星背朝着他,仿佛差一点就要融入到夜色中。
“什么办法?”星说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你……”老魏想直接进入到那个话题,却被这寂静的夜色销蚀了勇气,莫名畏惧。他很快就鄙视起自己,斗胆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对付……”
“我说过,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星打断了他的话。
“你有什么办法?”老魏立刻兴奋起来。
“你太心急了。”星摇摇头,“现在不是聊天的好时候,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还早啊。”老魏急切地说。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
“你是怕会有人……”
“太安静了,你听。”星指了指超市的后门,那是老魏的家,老魏的父亲正在门后的卧室里睡觉,这个五十多岁却体弱多病的男人非常注重养生,总是八点多钟就要上床,虽然谈不上鼾声如雷,但是呼噜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另外,隔壁电器修理铺的电视声音也能听见。
老魏懂得了他的谨慎,相比之下,自己的冒失确实显得业余。
“好久没出去走一走了。”星说道,“最好是那种比较空旷的地方。”
“这种地方太多了。”老魏笑起来,“明天我带你去水田里逛一逛,那里风景挺好的。”
第五十六章
所谓水田,其实就是水稻田。
出了清溪镇,就是一大片水稻田,水稻长至脚踝,便是猫狗也能清楚看见。田垄间纵横交织的阡陌小道上,周围的景致都可以尽收眼底。现在是早上六点多钟,不算晴朗的早晨,偌大的农田之中,除了站在竹竿上摇晃的稻草人,就只老魏和星了,可星还是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收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电台里播放着温柔的女声流行歌曲,听起来颇有些20世纪的时代感。
“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老魏问道。
星却吊起了他的胃口,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什么办法?你想干什么?”
“我是说……董老板。”
“董老板在医院养伤,你是想去看望他吗?”
老魏有些生气:“这里没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是说你想——”星恍然大悟的样子,张着嘴却戛然而止。
“报仇。”老魏咬牙回答。
“报仇也分很多种,看你想做到什么程度,是想让他遭受经济上的损失,还是受到皮肉之苦,或者干脆——”星保持着微笑,“一次性了结?”
老魏从没有想得如此深入,一时间难以回答。不过他很快就否认了第一种选择,因为经济损失对董老板来说实在是隔靴搔痒,他迟早会转嫁到别人的身上,到时候还是别人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