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很喜欢喝酒吗?”星不太喜欢讨论自己的事,转移话题。
“他每天都要喝的。”阿多眸中闪烁着光,“我最后一次见他,还给他带了酒去,装在矿泉水瓶里,偷偷给他喝了一口。可是他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明明馋得要命……”
“为什么?”
“他说喝酒伤肝,他的肝要移植给别人,不能出问题,否则就是害了别人。”阿多一口酒喝得有些快,呛得咳嗽,“这个傻子啊……”
“的确傻,都要死了,还不抓紧时间痛快一回。”
“不,他一点都不傻,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简直就是个天才。”阿多刚闻到酒味就似乎醉了,前言不搭后语。他说阿奇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厉害的人,虽然看不见,可整个清溪镇都去过,一草一木都了解。阿奇还是个好老师,经常带他在清溪上的街道游逛,教他利用光感和气味去辨认道路。阿奇的脑子里有一条靠脚步丈量出来的清溪镇地图,延扩到周边的稻田,面积有限,但比卫星云图还精准。
“就凭这,你能做到吗?”阿多问道。
“可是他教你被人欺负也不反抗。”星不服气。
“老魏也是个可怜虫,比我好不了多少。他高血压高血脂不能喝酒,我还能喝酒,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聊天,我比他好。”
“这也是阿奇教你的?用别人的惨来安慰自己?”星冷笑,“可怜人总会想出可怜的办法。”
“你不认识阿奇,你没有资格去评价他。”阿多激动起来。
“也许我比你更有资格。”星摸着心脏所在的地方,感受着那里的悸动。这个软弱的器官总是和他坚定的意志南辕北辙。
“为什么你会比我更有资格?”阿多不解地问。
星一时语塞,讷讷道:“我的意思是,因为我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所以更加客观。”
“客观个屁。”阿多“呸”了一声。
他说,阿奇是下面村子里的韩奶奶在棉花田里捡到的,因为来历奇怪,
所以就叫阿奇。养到一岁时才发现眼睛有问题,养到七岁时发现脑血管发育畸形,没钱治疗,只能活一天是一天。他到了十四岁,被韩奶奶托人介绍到郭老板这里学盲人按摩。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很喜欢他。
“要不是阿奇,我肯定熬不到今天。一个人自己活不长久,却能让别人活下去,多少也有些了不起的地方,你说是不是?”阿多问星。
星没说话。
“我说阿奇是个傻子,是因为他后来犯病,脑子烧坏掉了,竟然要把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捐出去。死无全尸,是我们农村人最忌讳的事,他却跟开玩笑一样,随随便便就把字给签了。”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是器官转移到了别人身上,也是延长别人的生命。”
“可他是真的开心。”阿多压着嗓子说,“我去医院看他,他说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想象器官会移植到谁身上,尤其是他的心。他说死亡就是停止心跳,心只要继续跳动,人就不会死。一想到这儿他就激动不已,恨不得早一点动手术。”
“也许他只是想安慰你吧。”星冷冷地说,“你眼睛看不见,怎么知道他没偷偷地流过眼泪?”
“也有可能吧。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伤心过,这肯定不对,不科学嘛。”阿多难受起来,鼻子发酸,端起瓶子,想要再倒一杯。瓶中却所剩无几,他放在耳边摇了摇,面露困惑:“这酒怎么好像少了很多?”
是卖酒的老板娘缺斤少两了吗?他感到很失望。
“你怎么知道少了?难道你能看见你自己倒了多少?没准你都给洒到桌子上去了呢。”
“不会的。阿奇训练了我很多回,绝对不会错。”
“可是你这么久没喝,也许感觉迟钝了呢?”
“是啊,有可能。”阿多黯然道,“一定是我自己的问题,老板娘那么好的人,不会骗我的,不会的。”
“你这个人,真是麻烦。”星抱怨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好吧,我承认,是我喝了,我只倒了一点点,才喝了一口,就被你发现了。”
阿多的眼角笑出两条细纹:“味道怎么样?”
“真难喝,辣得要命。”
“慢慢习惯就好了。”阿多劝他继续喝下去,“假如你喝完,我明天晚上就带你去一个地方,我第一次喝酒的晚上,阿奇带我去的地方。”


第五十三章
第二天晚上,约莫十点,阿多说要带阿星去老街逛一逛。
按摩院在清溪镇的新街,街面宽阔,楼台轩敞,行道树都是刚种不久,被砍掉的枝干后的木桩冒出稀疏的新芽,整齐而支棱,来往的车辆总会掀起飞扬的烟土,像小型的沙尘暴。但老街全不一样,老街离河不远,两旁是低矮破旧的平房,中间夹着一条青石板和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巷,地势洼陷,每到夏天汛期,半条街道都会被上涨的河水淹没。
“以前阿奇经常会带我来。”阿多在黑暗中走得颇为忐忑。清溪镇的十点已经完全入夜,十点的清溪镇没有夜生活。阿多说阿奇死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难免有些生疏,好在老街没什么开发的价值,只能自行坍塌,格局是怎么也变不掉的。他摸着墙壁,脚在荒草间蹚过,知道并没有走错路。
“到这里来干什么?”拽着他衣角走在后头的阿星显得有些焦躁,“这里好像……好像什么也没有啊。”
“你有没有闻到香味?”阿多鼻孔翕张。
“没有。”星很果决地回答。
“难道是搬走了?”阿奇手抚摸着墙壁上粉落的灰砖,遗憾地说,“阿奇要是知道,一定会很伤心。”
“谁搬走了?”星问。
“楚兰啊,就是向阳理发店的女老板。”阿奇回答,“新街上有两家理发店,但阿奇总是到老街上来理发,他认为楚兰是他遇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一个瞎子,哪里就知道漂不漂亮了。”
“他看不见,但是嗅得到,听得到。”阿多说,“郭老板大概是察觉出阿奇对楚兰有点意思,经常在吃饭的时候提起她,说她喜欢穿旗袍,走
起路来腰肢扭来扭去,就跟风中的柳条一样。他还说,清溪镇没有敢那么走路的。”
“阿奇是怎么跟她勾搭上的?”星也不禁好奇起来。
“楚兰经常来按摩,她是镇上面唯一一个来按摩的女人,而且很难侍候,很挑剔。”阿多回答,“她第一次来是阿奇给她按的,后来几次换了别人,她都不满意,就一直都是阿奇给她按了。时间一长,我们就拿阿奇开玩笑,说楚兰看上他了。阿奇那个老脸皮厚的家伙,怎么挤对他都没关系,唯独说到这个事情,他一张嘴就结巴,就算我们这几个瞎子都能看出他心里有鬼。”
“这么说,她跟阿奇真有一腿喽?”星嘻嘻笑道,“是不是他们在按摩的时候情不自禁,干柴烈火起来了?”
“应该没有。”阿多叹气道,“楚兰让他按摩,他就去找楚兰理发,那段时间他常常嫌头发长得太慢,有时候等不及,就晚上偷偷跑到老街来,就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如果真有什么情况,那就直接进去找她好了。”
“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吗?”星露出遗憾的口吻,“难道提也没提过?”
“他倒是说过,他喝醉了就会踌躇满志,说等郭老板嫁女儿后就把按摩院接下来,最起码入点股份,当半个老板,自食其力,然后看有没有机会跟楚兰表白一下,不过后来他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就没再提过这件事。”
这样说着,空气里好像真的飘过来一些刨花油的香味,掺杂着似有还无的歌声。星陪着阿多坐在腐烂潮湿的门槛上,靠着衰颓的断墙,不说话。
静谧中,巷子里忽然传出女人的声音,是那种类似于受到惊吓的尖叫:“啊……”紧随着是推拉门的滚轴转动不畅的锐利摩擦声,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阿多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紧张地站了起来。
“你走你走。”女人哭着,深邃的巷子里闪出一丝幽光。
“你别这样。”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这么不领情?你在清溪镇无依无靠,我主动来安慰你,你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
咱们街坊邻居不就是应该互相照顾吗?”
“我不要你照顾,我要关门了。”
“你现在关门,难道能一辈子关门?除非你不想在清溪镇待下去。”那男人的恐吓充满了轻薄之意,“我明天还来,后天还来,我就不信我的诚心打动不了你。”
“你滚啊。”女人竭力把男人往门外推。
阿多躲在黑暗中,攥紧了拳头,似乎想冲出去。那个男人流里流气的笑声越来越远,向阳理发店的门再度关上,老街又恢复了死寂。阿多绷紧的身体缓缓变软,拳头也无力地松开:“阿星,我们回去吧。”
“是那个楚兰吗?”
“是啊。”阿多的声音有些发抖。
星拽住了他的胳膊,弯着腰捂着肚子说道:“阿多啊,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拉泡屎。”
“真是麻烦,不能回去再拉吗?”阿多颓然道。
“就一会儿,马上就好。”星叮嘱他道,“我离你远点,免得熏到你,你别走啊,要不然我可回不去。”
在这条黑暗中形同废墟的老街,拉上一泡屎也算无伤大雅,毕竟人有三急,阿多只能等着,等得有点心焦,又不敢大声催促,只好轻声试探:“阿星,你拉好了没有?”
星可能拉得太忘情,也可能是没听见,没有搭理他。
“阿星。”阿多站了起来,用拐棍点着墙壁,朝星适才去的方向走了两步,“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星总算有了回应。
阿多感觉到一只手牵住了他的衣角,这才放了心:“你擦屁股了没?”
“我带了纸。”大概是蹲得太久,星的呼吸有点沉重,说话的声音有些发蔫儿。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来路往回走,回到按摩院,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星上了床,连脚也没有洗。阿多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也是一宿无话。
似乎是受了风寒,翌日清晨星躺在床上爬不起来,额头像火一样烫,吓坏了阿多,嚷着要带他去镇上的卫生院。星盖着被子,一只手从褥子底
下抓住他的胳膊,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决地叫他闭嘴:“我只是普通感冒,休息一天就没事了。”
“感冒也要看医生。阿奇当初就跟你一样感冒发烧,也不去看医生,不得不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跟他是两回事。”星顽固地盖着被子,嘱咐阿多没事不要叫他,他只想好好休息。
好在这一天早上并没有顾客上门,郭老板闲得没事跑到街上看人打牌,中午才回来,和两个按摩师围着饭桌吃饭,问怎么不见阿星。阿多直接从楼上下来,并没有回房间,直言说阿星不太舒服,在房间里休息。郭老板笑着说:“阿星幸亏是个盲人,要不然这个时候生病,还真有点犯冲。”众人不解,他才说起昨晚发生的一件怪事。
昨天晚上,镇口的董老板被人开了瓢。
董老板练过硬气功,经常在自家店门口拿两块石锁练功,虎虎生风,还精通水性,有“浪里白条”的诨号。他经营着清溪镇上唯一一家化肥农药经销店,垄断了远近八十多平方公里村镇的化肥销售,没有人敢和他竞争,就是因为他有一身的横练肌肉和十几个无业混混小弟。
这么狠的一个人,昨天晚上吃了大亏,后脑勺给板砖砸到骨裂,现在正躺在医院里。不过,他对警察说,他在被袭击之后也还了一拳,估计正中伏击他的人腋下,那人可能也伤得不轻。警察以此为线索,正在全镇排查。
“在哪里发生的?”阿多问。
“听说是在老街口。”
阿多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他吃完了饭,回到房间,想把这件事告诉阿星,发现阿星的床上只有散乱的被单,人不知去往何处,但肯定是他们吃饭之前就出了门。这个阿星可真不安分,眼睛瞎了还乱跑,要是出了事,铁定撑不到试用期结束。郭老板心肠不错,但最讨厌手下人节外生枝。
他不敢声张,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
还好星回来得很及时,也恰到好处,堂屋里没有人的时候进了房间。
“你去哪儿了?”阿多问道。
星回答说躺了一上午,胸闷头晕,就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顺带
着在隔壁的馄饨店里吃了一碗素馄饨:“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馄饨店的老板。”
“你不要瞎跑。”阿多的口气也缓和了些,“郭老板让我照顾你,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我知道了。”星又躺到了床上,低声道,“我不会有事的。”
阿多转述了中饭时郭老板说的新闻,抱怨起清溪镇的不太平,连董老板那样的狠角色走夜道都给人开了瓢,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以后晚上怕是不能随便乱跑,还是老老实实在房间里睡觉为好。
“你说他是在老街口被人放倒的,我猜他就是昨天晚上骚扰楚兰的家伙。这种人,死了也不可惜吧?”星的声音从另一张床上冷冷地传过来。
“真要是砸死了那倒一了百了,可偏偏没死。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了结的。”阿多现在担心的并非是董老板,而是他手底下那十几个混混,以前由董老板约束着好歹还能收敛点,董老板进了医院,他们一定会趁此机会变本加厉在清溪镇惹出点祸端来。这些人,怕的就是没有寻衅滋事的借口。
星的床上传来轻微的鼾声。阿多叹了口气,出门往二楼去。


第五十四章
两点钟,堂屋里的老式挂钟铛铛敲了两声,星也上了楼。按照既定的计划,今天下午阿多应该教他拔火罐。
老魏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阿多的眼中倒映着酒精炉上小团淡淡的火焰。“火罐加热的温度宜高不宜低,低了就产生不了负压,所以火在玻璃罐里停留的时间要略久一点……”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老魏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阿多身上,他死死地盯着星被墨镜遮住的脸,像猫屏气凝神窥伺着地上的麻雀。房间里太暗了,火苗的光在星脸上制造出纵深的阴影,像是给他戴上一张令人猜不透的面具。老魏观察了很久,难以判断出星到底有没有防备。
“死阿多,你们在干什么?”老魏失去了耐心,主动暴露了自己。阿
多吓了一大跳,手上的玻璃罐险些掉下来,压制着愠色说:“老魏,你干什么?”
“阿多,叫你徒弟给老子拔个火罐。”
“他还没出师,会烫着你的。”阿多料定他是来报复,生怕他衣服里又藏着图钉大头针之类的东西,赔着笑道,“上次的事情,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