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伫立,缓缓举起苍白而纤长的手:“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沾过鲜血的样子吗?”
“可是砸破董老板脑袋的那个人明明就是你,你可别否认。”
“我承认,那一次我确实疏忽了,这说明在当机立断的时候也要知己知彼。所以如果你想报仇,也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老魏深以为然,但依然优柔不决。对他来说,把报仇停留在想象阶段是件痛快的事,他可以制造出各种让董老板饱受痛苦的画面,可要是把这些画面落实到行动中来,无疑令他大伤脑筋。
“你还是先说说董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他当然是个王八蛋。”老魏激动起来。
“我是说,他有哪些生活习惯,哪些兴趣爱好。”
“啊,这我知道。”老魏兴奋地说道。
关于董老板,有几点是全镇都知道的,一身横练气功自不必说,水性也是赫赫有名,五十多岁的身板,照样还可以在河中来回凫水八百米,还能潜到河底,两分钟不换气;他口味重,无辣不欢,就算吃白米饭,也要拌上一勺红辣子,而且酒量奇大,就算没什么事,这样的炎热天,他每天中午也要喝上半箱啤酒。
“他喝了酒也要去河里游泳吗?”星问道。
“啤酒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多撒几泡尿而已,可是——”老魏忽然挤眉弄眼,“他还好色。”知道这个的人并不多,董老板总是趁他老婆回娘
家时去县城里,都是在晚上,回来的时候一身的香味。
“他很怕她老婆吗?”星问道。
老魏点点头,回答说,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董老板怕老婆,和他的酒量水性一样是出了名的。就算他老婆在大庭广众之下甩他耳刮子,他也不敢还嘴。
“知道这么多,不知道够不够。”老魏有些忐忑。
“不管够不够,反正得等到他出院回来再说。”星微笑。董老板因为颅骨骨裂和脑震荡仍在县城里住院,据说两个礼拜后才会出院。“还是那个问题,你说你想报仇,到底想要做到什么程度?”
“你有什么建议吗?”
“如果是我的话,”星沉吟道,“肯定会永除后患的。”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老魏眼中交替闪烁着凶残和胆怯的光。
“有没有问题,取决于计划的周全和实施的缜密,只要两点同时具备,就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能不能……举个例子?”老魏嗓子发干,他有点讨厌起自己的懦弱,他知道自己应该干脆一些,镇静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婆婆妈妈,可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事。
“有一句老话,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游泳而发生不测。”星遥望远方,缓缓说道。此刻天光并不比一开始更亮,巨大的乌云正在北方凝聚,像CT光片上一片丑陋可疑的不规则阴影,让他有种眩晕的感觉。他用手指压了压额头,继续说道,“很多年前,在美国发生过一次事故,一名男性因为服用了一种可待因酮的药物,接着下海潜泳,结果在海中药性发作,昏昏欲睡,最终命丧海中。”
“你是说给他下毒?”老魏想起了武侠小说上经常看到的那一类下毒高手,举手投足之间就能暗下毒手,且神鬼不知。
“那都是无稽之谈,现实中没那么玄乎。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其实世间万物都是毒物,因为一切物质都具有毒性。”
“是吗?”老魏闻所未闻,难以置信。
“这是中世纪苏黎世的一位药剂师说的,他叫帕拉塞尔苏斯,他说毒物之所以毒,只因剂量足。任何物质剂量够大就具备毒性,就算是人人都
需要的氧气,假使在空气中的比重超过了70%,就会引起氧气中毒。”
“啊!”老魏对星的敬畏已经无以复加了。
“可待因酮并不是毒,是镇静剂。很多药品都含有这种成分,只要服用过量,就能产生身体无法克服的嗜睡性。”星见老魏听不明白,尽量解释得通俗些,“就是不受控制地想睡觉。”
“我明白了。”老魏使劲点头。
“还有一种办法,虽然要不了他的命,却可以令他痛苦终生,你也可以考虑一下。”
“什么办法?”
“董老板家是开农药化肥店的,就一定有一种名叫Vacor的药物,也就是灭鼠优。这种药物的优点是外观很像玉米面,如果能混在玉米粉制成的食物中,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这种药物吃了会怎样?”
“可以引发胰岛素依赖型糖尿病,而且无药可治,会跟随他一辈子。糖尿病本身不算太可怕,但引起的并发症却很麻烦,比如说肢体坏死、失明和肾衰竭。”
老魏想起自己的父亲被董老板打断两根肋骨,从此身体亏虚稍有头疼脑热就要卧床不起,立刻就觉得这种办法再合适不过。
可是星又说,这两种办法只是他临时想出来的,算不上深谋远虑,如果假以时日,他必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这就需要对董老板做更细致入微的研究,最好是他一些隐秘的癖好和习惯。
“他的命运现在取决于你的选择,你可以掌控他的生老病死。”星盯着老魏的眼睛,像是要把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给挖出来。
老魏搓着手迟迟不说话,仿佛董老板真的就是他手心里的一只蚂蚁,可他知道,就算董老板再十恶不赦,也毕竟不是一只蚂蚁。
“毁掉一个人,并不一定要自己亲自动手,你甚至可以仁慈一点,给他一点自主选择的机会,这样他的死就变成了他自己的责任。”星看出了他的顾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没有看过一本小说叫《刀锋》?”
“是武侠小说吗?”老魏抬头问道。他看过很多武侠小说,却偏偏没有听说过这一本。星说,是一本外国小说,里面有个富家小姐,就因为在
自己桌子上放了一瓶上好的红酒,就轻松毁掉了一个在混乱堕落中想要重新振作的女人。因为她知道那女人曾经嗜酒如命。那女人受不了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受不了桌子上那瓶红酒的诱惑,最终回到了糜烂的生活中去,最后被人杀死在某个混乱的港口上。
“你也可以给董老板一个选择的机会。”星说。
“真的可以这样吗?”
“事在人为。”星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亮了一些,朝阳在东方终于撕开了一道流淌着金色血液的伤口。
该回去了。为了掩人耳目,老魏在前面领路,牵着星伸给他的拐杖。表面上是他领着星,实际上他感觉是星在拽着他。这样的步伐有些吃力,仿佛是星有意想把他带进沟里。
“你能不能别闹了?”老魏回过头,气喘吁吁地说道。
“老魏,我……”星摇晃着身体,脸白得吓人,刚要说点什么,忽然整个人往旁边栽去。
老魏无暇多想,一把抱住了他。
第五十七章
医院是白色的,这一点阿多印象深刻。
医生的白大褂、白色墙壁、刷了白漆的床和更白的床单、白而亮的灯……各种白晃动叠加在一起,最终变成阿奇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白色病号服,他像一片苍白的羽毛,又像一只白纸风筝,有时候近,有时候远。
阿奇被送到遥远的仙踪市之前,阿多在病床前抚摸过他的脸。他从来没见过阿奇,只能用手摸清楚他的面部轮廓。那一刻他实在是想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样倘若去到另一个世界,就能一眼认出阿奇。他以前想摸阿奇的时候,都会被骂变态,可是后来,阿奇什么也骂不了了,他成了一具空壳。
这样的命运,会降临在阿星头上吗?
阿多只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但不确定具体位置,也许,是在手术室
的门外?老魏打电话给他只说了阿星出了事,让他带点钱,他拿了银行存折去往镇外的水田,自从失明后他没有独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他只能一边用拐杖点着坑洼的地面,一面喊老魏的名字。
幸运的是,他还是比救护车早到了一步,老魏说你要是迟点到,估计就没人顾得上你了。
可到底还是没人顾得上他,在医院,他被忙碌的人给落下了,准确地说,是被遗忘了。他只好把手伸进还没来得及换的工作服里,死死地按着和他所有财产绑在一起的存折,等着老魏的召唤。他凭嗅觉和听觉描述周围的环境,84消毒液和来苏水混合在一起,空气仿佛长出了尖刺刺激着他的鼻黏膜和肺,让他忍不住打了好多喷嚏。不算太吵,也不算安静,人们的说话带着回声,应该是一个走廊一样的地方。
据老魏说,阿星是忽然间昏倒的,毫无征兆。
一切都似曾相识,阿奇的晕厥也发生在猝不及防的瞬间。老魏一开始以为他只是贫血,因为很多人都是这么猜测的。郭老板说过阿奇很瘦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等到他回来,一定要督促他多吃肉。可是全按摩院的人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现在,要轮到阿星了吗?
阿多的脑袋靠着身后坚硬的墙壁,闭着眼睛,假装睡着,避免别人看出他的异样。他的盲人墨镜在上救护车的时候掉了,他没好说,生怕因为自己的窝囊而耽误了时间,他看不到阿星,也不敢问。他只有一张存折。
他好想喊,老魏,你在哪里?可这不是清溪镇外的水田,这是湾沚县人民医院,墙壁上一定贴着“禁止喧哗”之类的标识。他很想回到按摩院里,和他的盲人兄弟在一起,就算是流了成吨的眼泪,只要能忍住不发声,就不会有人察觉。哪像现在,就算眼角有一点潮湿,也得迅速用衣袖擦掉。
他的眼睛现在只剩下流泪这种无用的功能了。
“阿多,阿多。”
听到这个声音,他立刻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老魏终于来了,是要带他去交款,还是要告诉他什么噩耗?总之不会有太好的消息。
“怎么样?”他站起来焦急地问。
“走吧。”老魏气喘吁吁地说。
“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喽。”老魏居然还在笑,“难道你想在医院里睡觉不成?”
“阿星呢?”阿多问道,“我们不能把他丢下不管的。”
“废话,当然是跟我们一起走了。”老魏哈哈大笑。他说阿星早就醒过来了,费用也已经交了。老魏吹嘘起自己的功劳,之所以能这般有惊无险,主要还是他对阿星昏迷之后的心脏急救很及时,看多了影视剧,依葫芦画瓢地捶按阿星的胸口,做人工呼吸。反正救护车还没来,闲着也是闲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心脏供血不足造成的脑部缺氧,不算严重。”老魏复述着医生的话,“脑部缺氧不算很严重的问题,有的人早上不吃饭去澡堂子洗澡也会因为缺氧而晕倒,归根结底还是体质不行。”
“他怎么会心脏供血不足的?”
“我告诉你,阿星可不是一般人哦。”老魏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说,“他的心室所在部位有明显的外创手术痕迹,上衣口袋里还有骁悉,这是心脏移植后的抗排斥药物。”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医生告诉我的,我一字不落地给背下来了,不清楚的地方还特意用笔记了一下,你知道骁悉怎么写吗?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也看不见。”
阿多并无怀疑,一来这番话老魏就算是编也编不出来,二来老魏记忆力确实是好,否则他父亲也不会这么早就把小超市交给他打理。“那好,我们赶紧回去吧,阿星人呢?”
“就在你对面啊。”老魏还是低着声音,“我刚刚扶他过来的时候你睡着了,他让我不要喊你,让你继续睡。你这个瞎子还真是……一个大活人坐在你面前都不知道。”
“他知道我在这儿?”阿多窘迫地问道,随即想到阿星看不见他落泪的样子,这才释然。
“嗯,不过,嗯嗯,是我告诉他的。”老魏轻咳了两声,喊道,“阿星,阿星,你醒醒。”
“老魏,你来啦?”阿星的声音果如大梦初醒,“现在怎么样?可以
回去了吗?阿多呢?还在这儿吗?”
“他一个瞎子,不在这儿能在哪儿?走吧走吧。”老魏去扶阿多。
阿多颇为失落,他以为自己来医院多少能起点作用,哪晓得还是扮演了个累赘的角色。现在老魏要带着两个瞎子坐公交车,一定是颇为辛苦,只好提前道歉,可是阿星说,要打车回清溪镇。
“是啊是啊,打车回去方便多了。”老魏说道,“阿多,你不晓得阿星多有钱……”
“老魏。”阿星打断了他,“就你话多。”
老魏立刻闭上了嘴。
阿多有些心疼,3路公交车坐到底站,下了车走两里路差不多就能到按摩院,一个人一块钱就够了,打车最少要五十。但星的态度很坚决,明明是需要被照顾的病人,却成了权威,就连老魏都有种俯首帖耳的味道。
三个人回到清溪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三人在小餐馆里补了顿午饭,老魏饿得前胸贴后背,将半只白斩鸡囫囵吞下,又扒了三大碗米饭下肚才罢休。
回到按摩院,另外两位按摩师听到阿星无恙,也是大松了口气。
按摩院里恢复了宁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阿多在按摩院里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生意。郭老板的女儿在外地结婚,他和老板娘一个礼拜之前就去帮忙筹备婚礼,这几天按摩院里所有进账都归四位按摩师所有,就当是让他们沾沾喜气,回来还要补请他们吃喜酒。阿多回来稍微休息了会儿就去二楼工作,一直忙到晚上九点。
工作结束,他就上了床。星也躺在床上,传来轻微的呼吸声。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深夜,阿多听到了星起床的声音。星的拖鞋轻轻摩擦地面,却没有出门,而是停在了窗口。那一瞬间,阿多觉得那不是阿星,而是阿奇,因为在很多的夜晚,阿奇也是那样安静地踱到窗口去,他虽然看不到天空和明月,却能感到风在抚摸他的脸。
“阿星。”他还是忍不住喊了他。
“吵醒你了吧。”阿星抱歉地说,“我睡不着,想吹吹风。”
“你能看得见风?”
“当然看不见。”
“阿奇能看得见。”
阿星对这种滑稽的说法不感兴趣,没有给出一点回应。阿多却孜孜不倦地说着阿奇,他说正常人能看到的东西阿奇看不见,可阿奇能看到的东西正常人也未必能看见。
“例如风?”星没有掩饰讥讽。
“你不要不相信。有时候在黑暗中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你能看到什么?”星揶揄道。
“我看到老魏把你当成朋友了。”
星没有说话,像是料到他话没说完。阿多从床上坐起来,脚踏在地上,但没有站起。脚心贴着冰冷的地砖,冰冰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