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生下来就看不见吗?”阿多坐在床沿上问陌生的伙伴。
“是……是的。”
“我是后来才看不见的。”阿多的口气平静,但仍有一些藏不住的优越感。他说他本来好好的,后来眼角膜病变,视力越来越差,渐渐就看不见了。在足够亮堂的地方,还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敏锐地发觉房间忽然暗了一些,原来是窗子那里被一个淡淡的人影给挡住了,这才意识到是阿星站在了那里。
“你能看到光?”他问道。
“能感觉到一点点。”星站在那里说。
“以前有个人也喜欢站在那里看太阳。”阿多说,“他叫阿奇。”
“阿奇是谁?”
“你现在睡的那张床就是阿奇的。他比我更早来到这里,算得上是我的师父。”
“你不是叫郭老板师父吗?”
“他喜欢我们那样叫他,可实际上只有阿奇的手艺是他亲自教的,我们其他三人都是阿奇教的,不过郭老板说,阿奇教得比他好。”
房间里又恢复了原先的亮度,窗户变成了暗红色,像黑色的幕布上一块褪色的印记。阿多失明时短,能在脑海中模拟出此刻日头西落的景象,他告诉阿星太阳其实是一个大火球,人的眼睛没有办法直接与之相对,“不过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阿奇就不懂。那一年下雪,我跟他说雪是什么样子,怎么说他都不明白。”
“他人呢?”坐在床上的阿星问。
“不要提他,他就是个傻子。”阿多忘记是自己挑起的话题,“等下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晚上客人多起来,我就没时间了。”
“阿奇人呢?”阿星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避讳,坚持问道,“他不干了?”
“他死了。”阿多的回答简练而残忍。
“死了?怎么死的?”
“当然是生病死的,不然还能怎样?”阿多郁躁起来,“你现在要霸占他的床,还有他的工作了。你要感谢他,如果他没有死,这里是轮不到你的。这个傻子什么都不稀罕,什么都不要,最后什么都成了别人的了。”
阿多泄愤一般咬牙切齿,脸上却泪水涟涟,也没有动手去擦,仿佛那是不值当的事。两个盲人打交道倒也简单,看不见彼此的脸,即使朝对方扮鬼脸吐口水,对方大概也会以为是下了雨。
“你很伤心?”阿星在短暂的沉默后抛来一个问题。
“没有的事。”阿多有些心虚,走到洗脸架那里用毛巾擦了擦脸,“我带你上楼。”
按摩房在楼上,那里的物件每天都会归置在固定的地方。房间里的橱柜,每一层的收纳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电视机如何开关、遥控器如何操作、空调如何分辨制式以及调节温度,都需要花时间去学习。但最困难的还是传授手艺,按摩院只是个笼统的称呼,提供的服务绝不止按摩一种,即使是按摩也是分门别类,比如说穴位按摩,首先要认清穴位,其实是哪些穴位对应何种器官,哪些穴位可以按哪些不可以。其他如足疗保健、经络走罐和刮痧拔罐就更加复杂。正常情况下,一个盲人技师最少要两年才能初窥门径,阿多干了八年,算得上是个熟练技师。
他只希望自己新收的这个徒弟不是太笨。
和郭老板一样,阿多对星的预期比较悲观,二十多岁说起来年轻,其实学习能力已经大打折扣,不过盲人按摩从来就是苦功,除了以勤补拙,大概没有别的路可走。
但是阿星超出了他的判断,他学得不算快,也谈不上慢。他很快就搞清楚了按摩院每个房间的方位和职能,并且能够根据声音辨认出按摩院里
不同的人。他走路很轻慢,手脚也挺灵活。每个盲人学徒初来乍到时都会因为环境陌生而打烂一些物件,不是花瓶就是碗碟,但在初来乍到的前一个礼拜,星从来都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
“今天师父表扬你了。” 阿多某天晚上睡觉前对星说。
“郭老板?表扬我什么?”
“他夸你机灵,手下有分寸,不摔东西。”
第二天早上,星上楼的时候一脚踩空,头和胸磕在台阶上,滑下来的时候,险些撞碎了安装在墙上的鱼缸。
正在刷牙的郭老板闻声出来,用双氧水和跌打药给他处理外伤,问他要不要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看。星说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郭老板欣慰地表扬了他吃苦耐劳的精神,说干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娇气:“给你放半天假吧,休息休息。”
星还是坚持着上了楼,坐在按摩房里的小凳子上,给阿多打下手。
“你真是不知好歹。”阿多用干爽的抹布擦拭着拔罐用的烧瓶,“放假可是你们这种新学徒才会有的待遇,等到你成了像我这样的老师傅,哼哼。”
连接楼上楼下的木板楼梯很夸张地响起来,吱吱扭扭,像是有人搬着沉重的东西上楼来,末了出现在门口的却只有一个人。阿多的脸立刻像见了霜的叶子变得焦黄。他问那个喘着粗气站在门口的家伙:“老魏,你今天不上班吗?”
“上个屁班,我家的超市,我想上就上,关你屁事。”
被阿多称为“老魏”的男人实在太胖,短短的一截楼梯已让他大汗淋漓,坐到按摩床上的时候,四条伶仃的床腿似乎随时都可能折断。
“瞎子,别废话,过来给我按摩下颈椎。”老魏沉重地呼吸着,“这么热的天不开空调,你想热死老子啊。”
阿多开了空调,过来给他按摩。老魏不断抱怨,抱怨按摩房安在二楼,上下楼梯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酷刑,接着又抱怨阿多偷懒:“你以前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就跟没吃饭一样?你到底使没使劲?你再这样糊弄我,我告诉郭老板去啊,有那钱还不如养条狗。”
阿多虽然瘦,但是手指有劲,只是胖子肥厚的皮下脂肪严重干扰到劲
道的穿透。他的脸憋得通红,手指弯曲到最大限度,在老魏颈部两侧来回施压,又在他风池穴上着力点揉。
“这还有点样子。”老魏笑起来,“你还算有点伺候人的天赋。哪天我把你聘到我家里去,你啥事儿都别干,专门给老子按摩。”
“老魏你可就别逗我开心了。”
“谁有时间逗你开心?老子是看得起你。”
“你有三高,不适合经常按摩,还是要多运动,把体重减下来,比什么都好。”
“老子要你教?别啰唆,乖乖给老子揉高兴了,老子多给你几块钱。”
阿多从他的秉风穴、天牖穴和肩井穴一路按过去,咬着嘴唇听老魏老子长老子短地聒噪。
“喂,说话啊,你是个瞎子,又不是哑巴。”老魏终于觉得无趣。
“你到底是在用嘴说话,还是在用肛门说话?”
老魏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声不吭的那个瘦瘦的年轻人。他很困难地扭转过头来,脸红得像块猪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阿星,跟你没关系,不要多嘴。”阿多叱道。
星站起来,迎着老魏的凶狠目光:“你要是有闲工夫,回家把你里三层外三层的肚皮掀开,把下面那玩意儿找出来,让它活动活动,比在这里磨嘴巴皮子强。”
“我×你……”
“你能×谁?”星阴鸷地笑,“回家×你自己去。”
“你个死瞎子。”
“瞎子也比你强。”星挑衅道,“有种你过来,我把你脑袋塞到你肛门里去,看看你到底是吃屎厉害还是拉屎厉害。”
“阿星,不要再说了。”阿多想去制止他,却抓不住他。
“好你个阿多,找人来对付我是吧,老子今天就要收拾你们这帮欠揍的。”老魏喘着粗气,双手撑着膝盖下了床。
“老魏,你别生气。”阿多拉不住他,几乎是被他拖着走。
老魏庞大的身躯像山体滑坡中的巨石向星压过去,星的身子往旁边一斜,上边躲开了他的冲击,下边踩在了他的脚上,胳膊肘在他后背心轻轻
一捣,就让老魏整个趴在了地上。
老魏不明白自己是滑倒的,还是被这个瞎子给放倒的。他翻转过来看着背对着他的星,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阿多。阿多的脸上布满困惑,显然并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老魏哼哧哼哧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星的面前,屏住呼吸,举起拳头,在星的眼前比画,见星毫无反应,又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烟灰缸,朝他脑袋上砸去。
星完全不为所动。
烟灰缸在离星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你妈的,你给老子等着。”老魏骂了一句,把烟灰缸扔在按摩床上,朝外走去。随着楼梯吱呀吱呀地响起,他缓缓下了楼。
“阿星,你还好吧?”阿多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谁知道呢?好像是自己滑倒了。”星把烟灰缸轻轻放回原处,说道,“这种欺软怕硬的货色,你就不应该让着,越让着他越来劲。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得加倍还回去。”
“你说得一点没错,他现在就在加倍还给我啊。”
阿多坐回到椅子上,活动着酸胀的指节:“我以前上学,和老魏是同班同学。我那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欺负老魏。”
阿多说自己当年很神气,算是同龄人中的老大,瞅谁不顺眼,就会指使手底下那帮小弟玩“打糠”。所谓“打糠”,就是把人的手脚抓住抬起,用他的屁股去砸地面,有时候还会用对方的裤裆去撞旗杆。老魏就是“打糠”的主要对象之一,因为他胖,需要更多的人抬,也就有更多的人能乐在其中。阿多指使他们把老魏抬着去蹭操场上的狗屎,致使他不得不经常旷课回家去换裤子。但是老魏最大的好就是不会告状,总是说那狗屎是他自己蹭上去的,而且还在学校调查时主动隐瞒,为阿多省去不少麻烦。
老魏一直想融入到阿多的小社团里,成为他的手下,但是他越谄媚,阿多就越看不上他。
某个夏天下午一节令人恹恹欲睡的外语课,刚刚分来的外语老师被阿多在身后贴了张纸条,上书“荡妇”两字。她在学校里走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才发现,直接去了校长室哭诉。校长暴跳如雷,到班上逐一询问,这
一回动了真格,不查出肇事者誓不罢休,但知道真相的同学都被阿多提前警告过,集体装傻,陷入僵局之际,阿多站起来,说看到是老魏贴的字条。
用江湖上的黑话来说,老魏那一天表现得很“棍气”, “棍气”就是“讲义气”的意思。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拎着书包就往教室门外走,主动退学离校,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是阿多永远记得他出门前回过头瞥他的那一眼,多年的仇怨全在里面。
“其实那时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阿多说,“我妈妈带我去了很多医院也看不好,所以我也见不得别人好,别人倒霉,我也开心。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这件事传开后,威信扫地的英语老师成了笑柄,不到一个月就请病假回家,后来得了抑郁症,一直靠服药抑制病情。阿多在失明之前见过她一次,整个人浮肿得面目全非,看人也无神,像丢了魂似的。
阿多来到这间按摩院的时候已经几乎完全失明。老魏第一次上门说普通话,声带也因为肥胖导致的挤压而变了形,嗓音细细尖尖,叫人听不出来。他让阿多给他按摩颈椎,却在他后背处的毛衣埋了一枚图钉,阿多的手当时就按出了个血洞。
作为一种偿还,阿多说那是自己不小心戳的。
老魏尝到了甜头,成了按摩院的常客,指名道姓要阿多替他服务,且都是很少有人光临的早上,他用针扎阿多的胳膊,想尽一切办法去侮辱他。
“我跟阿奇说了这件事,阿奇当时说的话跟你差不多,他说这就是老魏对我的加倍奉还,总有一天会两清。”
“什么差不多,根本不是一回事。”星愤然,“那死胖子愿意被你欺负,那是他活该,否则在那么多人里,为什么你只欺负他?人被人欺,这话一点没错。”
阿多听到这句话,仿佛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叹了一口气道:“按照你的意思,我们变成瞎子,也是活该了。”
“难道瞎子就活该被人欺负?”星的声音又硬又冷,“有人欺负我,我会十倍还回去。”
阿多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话。
这一场风波,并没有引起什么回响,阿多下午给两三个顾客进行了拔
罐和推拿,顺带对星进行了指点,除了上午的那点不愉快的小插曲,这一天总体算得上风平浪静。到了晚上九点,最后几个客人离开,回到房间的阿多问星:“想不想出去逛逛?”
“想。”星回答得嘎嘣脆。
阿多从门后面取出拐杖,让星抓住他的衣角,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往晚风中的街道走去。整条新街都人声寂寂,只有兼卖烟酒粮油的米店留了两块门板没上。阿多的拐杖在门板上敲出清越的声音:“老板娘,你好啊。”
“阿多,好久不见啦。”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颇为惊喜地应答,“这是你的新伙伴吗?”
“是啊,他叫阿星。”阿多将钱放在台面上,“还是老样子。”
一只手把装满物品的塑料袋递到阿多手上,把找零的几枚硬币放到他手心。“花生米涨了五毛钱,还是按原价卖给你。阿多啊,阿奇不在,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哦。”
“我知道。”阿多点点头,领着星往回走。
“这就回去了?”星明显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呢。”
“清溪镇上哪有什么好玩的,除非有玩杂技的过来,不过要等到下半年。”阿多遗憾地说,“玩杂技的大篷中有跳脱衣舞的,可惜你也看不见。”
“你买了什么好东西?”星在他身后问。
“花生米、鸭脖子,还有二锅头。”
“为什么要买二锅头?”星拽着他衣角,“我讨厌别人喝酒,喝酒的人都是傻子。”
“我第一次被老魏欺负的那个夜晚,难过得睡不着觉,身上疼,心里也疼。阿奇就像我现在领着你一样领着我出门。我喝了酒,哭了一场,就好多了。”回到房间,阿多很熟练地支起靠在墙角的小方桌,叫星去拿板凳,“喝点酒,好睡觉。”
“我不喝。”星倔强地回答。
“你的弦绷得太紧了。”阿多把两个小塑料凳子拿过来,摸着阿星的肩膀,把他按在凳子上,“弦绷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断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弦绷得紧?”
“你骂老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以前跟你一样,好像恨不得跟世界同归于尽。阿奇说这叫戾气,戾气深重的人,说话都很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