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想了想,让阿鬼把手机拿出来,阿鬼问他怎么不用自己的手机,他说他的手机已经欠费停用了呼叫功能,这话虽然不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号码。
老罗打开手机免提,按照宋简报出的号码拨通了电话,然后放在他嘴边。
一个声音问:“哪位?”
“师兄啊,是我。”
“你……宋简?”师兄惊讶地问,“换号码了?我正在……”
宋简立刻抢着说道:“我知道你忙,下了班还得辅导儿子写作业,可我有急事找你。”
“你……”三十多岁至今单身的师兄卡顿了几秒,忽然说道,“对对对,现在的小学数学太他妈难了,英语就更别说了。”
“谁让你以前不用功?”宋简笑着说,“帮我送个东西过来行不行?就在我床底下那个箱子里,箱子里有个盒子,盒子里有幅画,画上有个老头,对着一块石头磕头……”
“老头?磕头?好吧,我找找……可你人在哪儿呢?”
“我在仙踪啊,还能在哪儿?不过我不在市区,好像是在一座山上。”他扭头问老罗,“咱们现在在哪儿?”
“阴阳山。你让他到了山底下打这个电话,我派人去接。”
“阴阳山。”宋简又对着电话喊,“到了的话就打这个号码,有人去接,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宋简喘了一口气:“他是我邻居,幸亏我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他那儿。等着吧,他也挺远的,谁叫你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就放在床底下?”
“我哪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宋简看向了窗外,落寞地说道,“要是我知道那幅画如此重要,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等了两个多钟头。老罗肚子饿得咕咕叫,阿鬼也是不断抱怨,这两个人的疑心越来越重,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宋简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抚他们:“我被你们这样绑着都能忍受,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手机忽然响起来,却不是刚才宋简拨过去的号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到山底下了,不是说有人来接吗?”
“你等等。”老罗眉开眼笑,“我马上就到。”
“我告诉你,我们掌柜的交代过,这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宋先生的手里。”那人说道。
老罗挂了电话,对阿鬼说:“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接人。”
“我去吧。”阿鬼变得殷勤起来,“您是大哥,以后我还指着您发财呢,这点小事当然得让我来做。”
“你这个瘪三,是担心我拿了画跑掉吧。”老罗瞪眼骂道。但为了争取信任,他还是把车钥匙丢给了他,叮嘱道,“那个人来的时候,你先别跟他打招呼,先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看看有没有人跟踪。接上头之后,先验下货,别稀里糊涂地就把人带到这里。机灵一点,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
“放心吧。”阿鬼拿着车钥匙走出去,不久就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宋简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噤声不语。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绑在椅子上,只能强行扭动,减轻麻木,想要挣脱是万万不能。他知道自己给师兄出了道难题,可是他没有其他办法。至于能用什么办法来施以援手,那就要看师兄的本事了。
他的猜测是,师兄找来的那个人可能会制住阿鬼,以他为人质,和这
个老罗进行交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糟了。老罗很显然不在乎阿鬼的死活。那个人救不了他不说,还会危及自己的安全。到时候铸成大错,他真的没办法和师兄交代。
尽管面如止水,宋简的心中却波涛起伏。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太激进太冒险。
老罗也用手指摩挲刀锋,似乎在做屠杀前的准备。
汽车的喇叭声从门外传进来,提醒他们人到了。
阿鬼一脚踹开了门,把钥匙扔还给了老罗,骂了一声:“这天热的。”他身后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前脚踩进门框,后脚却没跟进来,而是卡在门框里问道:“怎么黑咕隆咚的,宋先生呢?哪位是宋先生?”
“我是。”宋简打起精神回答。眼前这一幕与他的猜测不符,说明局势尚未失控,保留着一丝转机,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泄气。
“你是宋先生?怎么不像?”那胖子走近了几步,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这么暗?你们就不能把灯开着吗……老板说要把东西交给宋先生,不然不给工钱……我跑了这么远,拿不到工钱可不成……”嘴里絮絮叨叨,人已经走到宋简身边。
宋简看这人夹缠不清,觉得又滑稽,又失望,却不想捆在椅子后面的两只手中忽然多了样东西,立刻用手掌夹住,生怕掉落。根据形状判断,那应该是一把折叠小刀。
“你干吗?”老罗站起来,“谁让你离那么近的?”
胖子像是吓了一大跳,后退几步说道:“我们老板说不交到宋先生手上不给工钱,他把宋先生的照片给我看了,我当然要比照一下,难道谁说自己是宋先生我都可以把东西给他吗?我们做生意的要讲信用,答应别人的一定要做到,可是黑咕隆咚的,我哪知道你们谁是宋先生,你们这些人好奇怪,怎么不开灯?”
“闭嘴。”老罗被他说得脑壳疼,骂了一声又问,“叫你带的东西呢?”
“在这儿啊。”胖子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手却捉着袋口。
宋简总算看清楚了他的全貌,他下巴和脖子间叠了三四层肥肉,肚大腰圆,穿件油渍斑驳的厨师服,袖子卷了起来。黑色的大塑料袋两头撑起
四边形的轮廓。
“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就好了,赶紧走。”宋简给他递眼色。这人多半有些名堂,但是现在力量悬殊,只要能逃脱,就有机会组织营救。
“咦?”胖子忽然惊道,“宋先生,你怎么给绑起来了?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生儿子没屁眼的坏种干的好事?”
“妈的,再废话就把你皮给揭了。”老罗猛地一拍桌子,吓得那胖子打了个寒战,嘴巴却还是闭不住,“是你们……有话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啰唆,就没事。”老罗扭头问阿鬼,“验货了吗?”
“没,说一定要交给宋先生,我有什么办法。”阿鬼走的时候没带香烟,绕了一圈烟瘾发作,回来后发现丢在桌子上那包烟已经被老罗抽得一根不剩,没好声气地回了一声。
“你也没搜他身?”
“没,他身上全是鸡粪,臭得要命。你看他能藏着啥危险东西?是刀还是枪?”阿鬼蹲下身子找烟头。
“早知道你干不了大事,起码的警惕心都没有。”老罗把匕首提在手中,打量胖子。胖子委实太胖,那衣服也实在太紧,勒得他腰间的肉都像游泳圈一样激凸出来,确实藏不住什么东西。
“把东西打开。”
“什……什么东西。”
“就你带来的东西。”
胖子从塑料袋中掏出一个古色古香的长方形木盒,表面印着烦琐浓艳的云锦,看起来富丽又俗气。
宋简的心立刻就猛烈跳动起来——这个木匣宽度适中,正好足够藏进一把64式手枪。然而老罗离胖子实在太近,目光兴奋而警惕地盯着他的手,刀尖在他胸前散发着寒芒,在胖子拿起枪并扣动扳机之前,那把刀很有可能已经在他的胸口扎出一个血窟窿。这绝不是拔枪的最佳时机。
“你就不能离远一点吗?”胖子果然说道,“离得这么近,我不舒服。”
“哪有这么多门道。”老罗踢了他一脚。
胖子“哎哟”一声,搭在木匣盖上的手一用力,“咔哒”一声。
木盒中的绢布中果真有一幅长筒状卷轴,墨痕隐隐,墨香淡淡。宋简咽了一口吐沫,怀疑匣子底下还有个夹层什么的。然而胖子将卷轴拿出来后,木匣子就见了底。
“打开让我看看。”老罗说。
胖子把画纸一寸寸展开,卷上的内容也一寸寸铺陈开来,只见一个浓墨染就的老人须髯飘飞,躬身俯就,朝一块半人高的嶙峋怪石拱手作揖,边上还有几棵毛竹,寥寥几笔,颇得神韵。阿鬼叼着烟屁股站在旁边耻笑道:“这画的什么玩意,人还拜石头,笨蛋吧?”
“你懂个屁,这叫艺术。”老罗喜上眉梢,命令胖子把画卷起,原样放进匣中,“把画丢下,你可以走了。”
“好嘞。”胖子喜出望外,看了看宋简,羞赧地说,“宋先生,我也不知道啥情况,你好自为之。”
宋简朝他眨眨眼睛:“你走吧,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走的。”
胖子看了看老罗,似乎嗅出了危险的气息,迈向门的两条腿明显打弯,胳膊夹在身体两侧,整个人弓腰驼背,比进来时矮了一大截,身上那层滑腻厚重的肥肉挤压在一起,像一块案板上的巨型秤砣。
老罗跟在他身后,一时间不知从何下嘴,略作观察又催促道:“你走快点,我还要关门呢。”平缓的语调掩饰了他刀锋的去向。那刀无声绕过胖子的脖颈,朝他咽喉抹去。一个人临死前杀猪一般嗷嗷乱叫也难免令他心烦,还是先割断他的声带再说。
正当此时,身后一声厉喝:“举起手来。”
老罗回头看去,大惊失色。原本绑在椅子上的宋简不知怎么已经站了起来,食指和拇指比画出一个开枪的姿势,对着他说道:“举起手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他妈的吓唬谁……”老罗看出他虚张声势,哭笑不得,话说了一半,耳膜猝然爆炸,竟被胖子的肉掌结结实实抡在脸上,脑子里好似有几千个铙钹在一瞬间同时敲响,震得他几乎失聪。
“阿鬼,一起上。”倒在地上的老罗气急败坏地喊道。
可是阿鬼忽然抱起桌子上的木匣,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消失在门外。老罗这才想起重点,那幅《拜石图》丢了,一切就都完了。他使了招
“鹞子翻身”,从地上扑腾跳起,挥舞着刀向横在面前的胖子砍去。胖子的身子往后一偏,让出一个空当,被他抓住机会,奋力冲出了门。
门外很快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宋简正在用胖子给他的小刀割脚上的绳索。那小刀虽然锋利,无奈他双手被反绑难以发力,切割有限。好在那绳子长久以来不见阳光,受潮气影响已不复强韧,这才在被割出切口之后受力绷断。发力的手腕此刻皮开肉绽,血迹斑斑,疼得他不禁嘴里滋滋抽出冷风。
“你还真不要命。”胖子蹲下身子帮忙,“你师兄说你在大学就是个拼命三郎。”
“我师兄还说他的同学犯罪心理学博士侯佳成是个人精。”宋简把刀还给他,用手按摩僵硬的脚踝,勉强站起。
“好说好说。”侯佳成说道,“来得有点迟,也实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真是对不住。你师兄打电话给我说你遇到了危险,具体什么危险他也不知道,我只能根据他说的尽量准备,走一步算一步。”
宋简克服着麻木走了几步:“太难为你了,那幅画很逼真,竟然能够瞒过他们。”
“是我找单位一位同事画的,还用吹风机吹了一下,耽搁了些时间。幸亏那两个家伙都是草包,要不然早就穿帮了。话说回来,你师兄说你身手了得,可你怎么给这两个草包绑起来了?”
“说来惭愧。”宋简说道,“你知道我在调查那个安晴。这后面牵扯到一些事情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是我保证,等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吧。”侯佳成知道他慎重,没有勉强,“你既然在调查安晴,那你知不知道她最近的情况?”
宋简说自己这几日一直在大摩岛早晚监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侯佳成眯着眼睛笑道:“不要再去大摩岛了。”
原来安晴已经在前天夜里秘密地搬进了医院,老谋深算的柏良人之所以没有撤走岛上的人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看样子,安晴分娩就在这三两天。
“我们下山去吧。”侯佳成说,“我请你喝酒。”
宋简很想去,这么多天的苦等,这一天的辗转和紧张,都让他渴望能够放松一下自己,他知道师兄和侯佳成能成为兄弟,自己和他也自然能够心无芥蒂一见如故,可是现在还不是喝酒的时候。他只好婉拒。
山中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宋简跟侯佳成踏着碎金般洒落在风中的夕阳并肩下山,和侯佳成安排接应的几个同事会合,一起坐车回到市区后,就独自离去。
他从未如此疲惫,也从未如此悲伤。
第五十二章
康弘盲人按摩院开在金牛路旁边的居民楼里,老板姓郭,湾沚县清溪镇本地人。他手下本来有四个盲人按摩师,去年死了一个,人手一直捉襟见肘,所以在店门口贴了张广告,招学徒。
楼上的张姐推荐了她的表侄阿星,说是推荐,却已将他人和行李都带了过来。郭老板没法叫他原封不动地搬回去,只好摘掉他的墨镜,叫他睁眼,观察他的瞳孔。他的瞳孔呈现出异常的灰色,不晓得是先天缺陷或是后天病变所致。
“行是行,就是太周正了些,手太细,不知道能不能干得了。”郭福伦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并且说,盲人按摩最好是从年幼时就开始学,手指不易僵化,比较容易掌握要领,言下之意就是这个年轻人已经过了学习按摩的时机。
“他很聪明,什么都学得会。”张姐执拗地说道,推了阿星一把,“是吧,阿星?”
星“嗯”了一声。
“这样吧,我先给他安排个师傅,让他跟后面先学着。”郭老板坐在早上八点半的堂屋里,喝着第一开浓茶。都是街坊邻居,他也不好拂人面子,但是该交代的一定要说清楚,两个月的学徒期间是没有报酬的,食宿全包,且是粗茶淡饭,到时候不要抱怨。
“怎么会抱怨?感激还来不及。”张姐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
郭老板朝一间屋子喊道:“阿多。”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跟星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同样戴着墨镜,对着郭老板喊了一声“师父”。
“给你介绍个徒弟,跟你住一个房间。”郭老板喝着茶。
阿多淡淡说了声“好”,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里很亮堂,是因为有一扇对着西边的窗户,落日余晖照耀进来,在水泥地盖上一个四方的印章。两张简易木板床,一张铺着垫被,叠着整齐的被褥,另一张只有床板。张姐在空床上将星的行李归置好,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按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