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你,不要惹我,否则把你骨头捏碎。”宋简冷冷盯着他。
“你试试。”阿鬼迟疑了一秒钟,又强硬起来。
停在不远处水泥路上那辆破旧的黑色桑塔纳喇叭响了一声。一个戴着墨镜的脑袋探出来朝阿鬼喊:“别废话,快点”。宋简这才明白阿鬼的底气是因为带了帮手。
“你过去。”阿鬼果然说,“有人要见你。”
“见我干什么?”宋简笑着说,“他想买鱼?”
“兄弟,你上车。”那人朝他挥手,“你那些海鲜我全买了,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宋简朝车走去,近距离观察那人,首先看到他墨镜下延伸出来的长疤,然后看到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上光秃秃的指尖,料到这人比阿鬼要麻烦许多,问道:“跟我聊什么?”
“你叫宋简?”
“嗯。”
“你老爸是宋之河?”
宋简对这个问题毫无防范,惊讶之下拿不准该如何作答,反问道:“我老爸是谁跟你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要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才知道。”那个人皮笑肉不笑。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也是一样,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宋简正说着,忽然感觉腰眼里一痛,原来被阿鬼手中握着的匕首扎了一下。
“你到底是谁?干吗要找我一个卖海鲜的麻烦?”宋简火冒三丈,险些动手,即使以一敌二,他也有快速制敌的手段,但考虑到自己伪装的身份和当下的要务,硬是将怒气咽进了肚子。
“上车你就知道了。”车里的人翻着白眼盯着他。
宋简意识到,他跟阿鬼之间那笔莫须有的烂账也许并不重要,真正要找他麻烦的,应该是车里的这个人,其来意似乎还牵扯到他的父亲。
只有上车,才能找到答案。意识到这一点,他拉开了后座的门,坐了进去。阿鬼也跟了进去,继续用刀对准他的腰:“老实点,不听话就捅你。”
“好好,听话听话。”宋简举起了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车驶出了大摩岛,沿着环海路一直往前,绕开了市区,爬上了起伏不平的山路,越往上,两旁的树就越繁茂蔓延,合拢交会于半空,将山路变成一条迤逦曲折的隧道,几番像是到了路尽头,却忽然一个拐弯,又进入另一番境地。开车的人哼着闽南小调,带着一点成竹在胸的得意,像是根本没将宋简放在眼里。
大概是出于职业本能,宋简很讨厌那人的笑容,恨不得立刻出拳打烂他的脸,打到他说出真实意图为止,但是忍耐同样也是他的职业素养。事已至此,还是得静观其变。
车越开越高,终于抵达山顶,一片草木榛莽的树林之间,隐蔽着一间白漆斑驳的小木屋,并没有专门的道路通向门口,周遭已被齐腰长的荒草覆盖,显然少有人来往出入。宋简手心已是潮湿一片,他能嗅得出危险,也知道有价值的线索往往就生长在风险之中,不仅仅是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这是什么地方?”他被两人前后挟持着往木屋走,边走边问,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光照进里面,可以看到床上还铺着简陋而单薄的褥子,气味很难闻,汗馊和尿臊味夹杂着霉味熏得他眼睛刺痛。
“欢迎光临罗公馆。”那人走了进去,像舞台上的魔术师一样装腔作
势地弯下腰,做出邀请的姿势。
阿鬼把刀架在宋简的脖子上,把他往里推。宋简有把握在半秒钟之内夺下那把刀,三秒钟之内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但是能不能立刻制服眼前这个老罗,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罗公馆?”他问道,“你姓罗?”
“你可以叫我罗先生。”那人笑眯眯眯地说。这是他行刑前惯用的开场白,专门用于向一些需要教训的人介绍自己。他很欣赏自己的优雅,也喜欢看对方恐惧不安的表情。这种对比证明了他的实力——他依然是这间小木屋里生杀予夺的王。
“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什么先生,还是喊你罗师傅恰当一点。”
老罗对这个回答有些准备不足,只好假装没听到,坐在椅子上,示意他坐在桌子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去,保持着刑讯逼供的合理距离,按照自己的剧本继续铺陈台词:“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只要你配合,一切都会OK。可如果你不配合,这个屋子里所发生的一些不好的事,可能就要重新发生一次。”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能不能痛快一点?”宋简既像害怕,也像不耐烦,“我还要赶着回去做生意呢。”
老罗咳嗽了一声:“我问你,宋之河果真是你父亲?”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我最后问一次,宋之河到底是不是你的父亲。”
“是。”
“这样才对,老老实实配合,咱们都可以省掉很多麻烦。”老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问,“宋长乐是你什么人?”
“你说呢?”宋简叫起来,“你怎么对我家的事那么感兴趣?”
“别着急。”老罗大局在控,架起二郎腿,“你父亲去世前有没有留给你什么?”
“他应该留给我什么?”宋简反问。
“现在是我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就行了。”老罗受够了他的反问。
“没有。”
“你父亲死了,一样东西都没留给你?”老罗冷笑着说,“据我所知,
他可是对你那个傻哥哥倾其所有。而且他还有一个儿子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跑去跟穆方进说,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老子隐瞒你的存在,不就是因为藏了些好东西在你那儿?”
宋简立刻猜出这其中的原委,他们一定是去找穆方进讨债,穆方进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欠债,只好提到他来穆家拜访的缘由,由此提及了他的身世。昨天穆方进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多半就是因为受了这二人的蛊惑。
“听你这么分析,我要是没那么点好东西,还真说不过去。”他侧着脑袋想了想说,“关键我父亲放了很多东西在我那儿,都是些破铜烂铁,看起来没啥值钱的,你问的到底是哪一件?”
“一幅画。”
“一幅画?”宋简紧皱眉头,“什么画?”
“当然是一幅很贵重的画。”
“废话。”宋简嗤笑道,“大哥,你让我老实招供,可是你自己得把问题说清楚,就凭‘贵重’这两个字,你让我怎么回答?”
老罗翻了翻白眼,竟然无言以对,只好努力回忆年轻时米家山对他说过的那些往事。那幅画是米家溃逃台湾前交由邻居宋家保管,为了让宋家悉心照看,他们还搭进去很多银元,并且约好日后相见,宋家必须把画完好无损地归还米家。
“米南在宋长乐那里找到的画是赝品,那真品会在哪里呢?”老罗玩弄着桌上的刀。
“那只能在我那里了。”宋简苦笑着回答。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家还有这样一段历史。那个米南,很显然在宋长乐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很神秘的角色。
“这幅画,和宋长乐的死有没有关系?”他又问。
“他是自己跳楼死的,畏罪自杀。鬼才知道他怎么想起来去绑架一个小孩。”老罗舔了舔嘴唇,“说不定他根本就不傻,只是变态而已。”
“米家后人是怎么找到那幅……赝品的?”
“我哪知道。”老罗闷声说道,似乎感觉这回答未免有些气短,又说,“老子不关心。”
“宋长乐的家中住进去过一个女人,她跟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
这个问题让老罗颇为错愕,他眼珠忽地一转,厉声道:“妈的,怎么轮到你审问起我来了?老子险些着了你的道。阿鬼,快去拿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屋子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绳子,长的短的,在角落里一抓一大把。阿鬼捡了老长的一根,要来绑宋简。宋简心念急转间想出了七八种办法,末了还是选择了束手就缚。他从这个老罗表情判断出他显然知道一些东西,现在若是跟他动起干戈,很难保证把他知道的给掏出来,为今之计只能是铤而走险,以退为进。
“你他妈的到底会不会绑?”老罗对阿鬼的手法很不满意,过来亲自动手,他果然熟练老到,将宋简的双手双脚和椅子牢牢绑在一起。宋简几次想反制,但到底还是忍住。
老罗对自己的绳结很是自信,绑好了他,退后两步欣赏,见那张脸上神情闪烁,却算不上惊慌畏惧,不禁疑窦丛生,联想起一开始这人所卖海鲜全是半死不活,卖相惨淡,立刻拿刀对着他道:“你不是本地口音,你到底是谁?”
宋简重复着刚才的问题:“宋长乐家中住进去过一个女人,她跟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
老罗伸出未持刀的那只手,手背朝着他,“看,这都是拜她所赐,我现在抓痒都没办法。”
“我再问一次。”宋简不耐烦地说,“她跟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
“一定有。”老罗说道。他不知道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是米南亲自打电话让他把那个女人从这间小木屋里放走,没过多久,他的手指甲就被人拔掉了。
“那……”宋简还想再问。
“现在是我在问你,你要搞清楚状况。”老罗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用刀尖在他脸上轻轻划出一道印子,“你在大摩岛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在查那个女人。我哥哥死得蹊跷,她在他家住过,我想知道她跟他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宋简冷眼盯着他,“如果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就必须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老罗回以冷笑,像是大权在握,嘴上却道:“反正那女人没安好心。”
“你知道多少?”
“米南让我把那女人从那傻子家里赶出去,我跟她聊了几句,没想到这女人嘴硬得很,我只好把她弄到这里来,让她知道厉害,可是……”老罗对于要不要说出自己栽的跟头颇感犹豫,但是看着宋简那双森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说道,“不知道怎么让米南那家伙知道了,让我放了她不说,还让人拔掉了我的手指甲。”
“是不是那女人打电话给他了?”
“不可能,那女的自始至终在我车上,放个屁我都知道。她哪有机会打电话求救!”老罗对于这个问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口气中不自觉有了点征询的意思,“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宋简想了想:“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老罗左右看了看,“这里就我们三个。”
“我是说,除了那女人和你老板米南,还有一个人躲在暗处,对那女人的动向洞若观火,对你老板也有所了解,是他将女人被你带走的事告诉了米南,并且跟他达成了协议。”
“我说过,那女人没机会跟外界联系。”
“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打电话才能通知别人。”宋简讪笑道,“你知不知道GPS?”
“没。”
“所以你得加强学习,凡事都得多动动脑子。”宋简看着窗外,无所顾忌般地奚落着他,“说不定现在就有人知道我被你带到这里来,带了大队人马来救我。”
站在一旁的阿鬼立刻变了脸色,朝窗外看去。老罗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在狱中的这十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准这家伙真的有什么神奇的设备,能不动声色地发送消息。他立刻上去搜宋简的身,没发现异样,这才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妈的,装神弄鬼。”
宋简歪着头哈哈大笑:“看把你们给吓得。”
老罗看了看天色,嘘出一口浊气,说道:“跟你废话简直浪费时间,现在解决正事,你如果不想死,就把那幅画交给我。”
“成交。”宋简很干脆地说。
“这么爽快?”老罗感到万分不可思议,“你知道那是什么画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画,但是我知道画上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你倒是说说看。”老罗说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是一幅水墨画。”宋简的目光看向了门外,声音中透着莫名的悲凉沉重,“画的是一个老者,弯腰跪拜一块石头。”
老罗点点头。他听米家山说过,那幅画就叫《拜石图》,和宋简所说无异,如此看来,这幅图如今是在他手上无疑了:“不要耍花样,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他举刀对着他眉心说道。
不料宋简却说:“不管你有多少办法,你都得先放了我再说。”
“放了你?”老罗冷笑,“你以为我是傻子?”
“你把我绑着,我怎么能给你把画拿过来?隔空取物?你蠢啊。”
老罗被他拿话噎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道:“你把地址说出来,我让人去拿。”又对靠着墙抽烟的阿鬼说,“阿鬼,这一票要是干成了,你我吃香喝辣,左搂右抱,下半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如果你要有什么坏心思,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阿鬼不情愿地说:“他要说那幅画藏在美国,那我还得特地去办个签证?”
老罗气急,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只好把矛头重新对准宋简:“不管那幅画在哪儿,你给老子想办法把它弄过来。”
宋简露出为难表情,心中却在盘算:让这人放了他显然是不太现实,就这么僵持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眼下必须想出更为主动的办法,只是他独在异乡,没一个帮手可以指望,唯一的希望,就只有千里之外的师兄了,可是,远水能救得了近火吗?
计较一番,宋简打定主意:“你让我打个电话,我让人送过来。”
“让谁送过来?”老罗立刻紧张起来,“你想玩什么花样?”
“你不让我自己去取,又不让别人帮我送,你他妈的把我当神仙啊。”宋简破口大骂,为了增加真实感,他又说道,“你别以为老子好欺负,我跟你说,我不是无条件地把画送给你,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不管那张画卖了多少钱,我都要三分之一。”
老罗果然安心了许多,心想只要那幅画一到手,就寻个机了结此人,现在就算答应给他一半又有何妨?但他对他安排的人终究不放心,想到既然可以安排让人送来,自然也就可以叫人去取,于是仍然坚持叫阿鬼跑一趟。
宋简说道:“我老实跟你说,我住的地方非常偏,他不见得能找得到,而且一来一往,到时候天都黑了,我现在叫人送过来,那是最快捷的办法。”
老罗见阿鬼也是不情不愿,这才答应。他已做好打算:眼前这人和送画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至于阿鬼,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也没有活着的必要。只要这幅画到手,他有把握从米南那里敲到一个好价钱,一个铤而走险在所不惜的好价钱。